不同于祝老太太的不苟言笑,焦婶是很好相处的贤惠阿姨,她温柔且周到,将祝微星照顾得无微不至,加之结了一部分住院费,医院放了心,好药舍得用上后,微星被缓解了不少负面症状,整个人的精神好了很多。
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一开始和隔壁床大婶一样为微星打抱不平,对焦婶爱理不理,之后却在对方的友善下有了改观。
焦婶和病房里的阿姨叔叔们聊得好,反而对着微星会有一点局促。祝微星发现了,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焦婶总要紧张地看自己脸色,生怕他生气,就是不知这态度是因为前一阵没来探视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祝微星有很多问题想问焦婶,自己是谁?自己为何会不察坠楼?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后汇成一句——
“您了解我吗?
焦婶意外于他语气里的客套,磕绊着帮他回忆,她文化水平不高,说事也抓不住重点,好在祝微星听了半天自己把关键内容总结了出来。
祝微星,男,十九岁,U市本地人,就读于U市艺术学院,大二,专业听焦婶说好像是笛子。
一边描述形貌,焦婶一边给祝微星比划:“亮晶晶的笛子,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我总听见你在房间里练习,可好听了,我们家龙龙也喜欢听。”
亮晶晶,这手法,长笛?
祝微星之前就注意到自己右手大拇指侧面和左手食指的根部有细小的茧子,该是练笛子留下的?原来自己的专业是乐器。
让祝微星意外的还有,焦婶并不是她们家亲戚,她只是祝奶奶的邻居,她们共同住在U市一处叫羚甲里的老式弄堂中,祝微星没有父母,亲人只有祝奶奶和一个大他十岁的哥哥。
至于为什么一个邻居愿意如此细致殷勤的照顾他,焦婶说因为祝奶奶对他们一家特别特别好。
“微星,你对焦婶不用不好意思,你奶奶是我们家的恩人,没她我们日子早过不下去了,她本就不富裕,又总接济我们,害得你这回住院的钱都……”
焦婶面露悲伤。
“你奶奶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还是得说,微星啊,我在医院听说了你之前的情况,不怪人家怨我们,我们来得晚,让你一人吃苦了。你心里生气焦婶都能理解,但是你要气就气我,不要气你奶奶,她真的尽力了。”
“那天你出了事,警察一打电话,你奶奶就到医院来看过你了,你那时在手术,她一个人悄悄买了当夜的火车票回了老家筹钱,再回到U市才把这事告诉我,准许我跟着一起过来看你。她自己硬挺着,让你也硬挺着……你们两个都苦啊。怪我,我糊涂,我在弄堂看不到她人,也该猜到你们有事,但我没用,找不到她也找不到你,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那么久,都怪我……”
焦婶红了眼睛,搁在膝上的手激动得发抖,满脸懊恼。
祝微星想到初见时那个倔强的老太太,不过一面,那把雨夜中的旧伞,那双潮湿的布鞋,这些时日总徘徊在眼前。奇快妏敩
没说安慰的话,又或是不太会说,祝微星只抬手把床头搁着的一次性纸杯摇摇晃晃的递了过去。
“焦婶,喝水。”微星支着嗓子勉力道。
淡淡的语气,却听得焦婶眼底蓄起了泪。
她看着祝微星,带着欣慰:“你懂事了,微星,真好,真好,你终于懂事了……”
“我以前不太懂事吗?”微星疑惑。
焦婶张了张嘴:“……你只是还小,有些事想得急了些。”
焦婶说得含糊,但从自己住院以来的亲友状况、和祝奶奶的关系,祝微星就知道焦婶对他的评价有所保留。
纹身、画眉、穿十几个耳洞,他是一个好孩子吗?
……
又过一周,祝微星伤口基本愈合,拆了绷带,白天能下床走一圈,晚上能平静睡一阵,除了头晕作呕眼前发黑的后遗症时不时作怪,总体伤情恢复不错。考虑到费用问题,哪怕记忆没有进展,微星觉得自己应该出院了。
好得不够透,但医生也懂这家条件,到底应允了,在焦婶结了费用后,郑重叮嘱一番患者静养复查事宜,放了人离开。
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从头到尾祝微星只见过祝奶奶一次。
出院的那天也是焦婶来接的。
“你奶奶那天淋了点雨,有些小感冒,我让她在家休息。”不知道第几次,焦婶又和微星解释起来,“你别记怪她。”
祝微星脱下病号服,穿上焦婶给给带的常服。鲜橙色的短袖T恤前印性感图案,胸前挂两三斤金属装饰,铁链徽章锁片丁铃当啷坠得满身在响,像一只编钟。
祝微星忍耐一秒,动手开始解那些破烂,嘴里回:“我知道的。”
焦婶买过一两次食堂的饭,似乎嫌用料粗糙,之后就全从家里做好了给他带,可她人一直陪护在医院,哪有时间买菜杀鱼熬汤蒸饭,微星可不傻。
焦婶继续感动:“哎哎,你知道就好,好孩子。”
若一开始还对现在的祝微星持怀疑谨慎态度,经过这段时日,焦婶已可以肯定这场祸事让眼前的少年人大为不同,只是永久还是暂时,谁也说不好。
“看把我们孩子吓的……”趁着祝微星睡着,焦婶总对别床家属说着这句话。
回去的时候焦婶打了出租,对上祝微星迟疑目光,焦婶解释:“你奶奶特意吩咐我,你才出院,不好让你挤车。反正我们住得不远,没多贵。前两天去你家,焦婶还看见你奶奶在捣鼓什么保险,她很早就给你们两兄弟买的,供了很多年,这回住院能赔偿不少的,不用你担心钱。”
保险?
祝微星意外。
住院大楼外的凤尾兰已成功扎根,艳阳下盛开得灿烂馥郁生机勃勃,祝微星最后看了眼,任由出租车将他慢慢载离。
沿途风景很好,恢弘时尚的高楼大厦划过窗外,动辄拔地三四十层,一排排的反光玻璃在炽阳下像橱窗里的钻,昂贵刺眼,马路宽阔整洁,沿街绿树成荫,又有种闹中取静的味道,钢铁森林纵横,现代自然融合,一看便花了不少心思。
“那边是枫树公园,左面是巨象百货、天蓝广场,右面是U市科技馆,U市音乐厅,前面……就那个白的小洋楼,一大排看见没,那里是故人坊一条街,听说都是有钱人光顾的店,东西很贵很贵很贵的,到了节假日这里一整片热闹得不得了,本地的、外地的游客都会特意过来观光购物旅游。”
习惯了这段时日给微星找回缺失的记忆,上了车,焦婶就开始不停介绍周边景色,一脸的与有荣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这些店家的老顾客。
微星都默默听着,不时点头。
不过在短暂的交通信号灯后,车辆一个拐弯,眼前的场景风貌却忽然大变。
像一部低成本电影的突兀转场,劣质且没有铺垫,粗暴直接的就将主画面切到你的面前,和前一秒的剧情毫无衔接,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祝微星一顿。
待车停稳,焦婶倒是爽快的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招呼微星:“我们到了,这边的路车开不进,要走上几步。”
祝微星后知后觉的跟着下了出租,恍惚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横七竖八的小摊把前方的路全堵了,吃的穿的生的熟的,应有尽有。卖凉皮凉面的生意兴隆、鸭脖熟食的香飘四里、维修贴膜的精雕细琢、二手旧衣的最风光,各款各色春夏秋冬大衣短裤用塑料纸一垫,铺开八里地。
一瞬间,车轮声、喇叭声、吆喝声团成蛛丝般钻入祝微星的耳朵,酸辣味、鱼腥味、爆香味则聚拢成烟呛得祝微星胃部翻腾。
而在摊贩之后矗立了好几排的老式公寓楼,不高,也就三四层,被一长条扭曲的弄堂串联在一起,外突生锈的排水管后面歪歪扭扭的写了好几个“拆”字,有些檐角都能瞧见外露的钢筋水泥。远远望去,她们就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妪,纠缠打结的电线是凌乱的头发,随处晾晒的衣裳是过时的发饰,斑驳脱色的墙面则是残次的妆容,那一张张脸全蓬头垢面,人老珠黄。
从醒来到现在一直拘在过分安静的医院里,脑袋几乎处于空白状态的祝微星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浓墨重彩的市井之相,恍惚得久未回神。
半晌,祝微星抬起头,遥遥对上悬挂的腐蚀门牌,分辨出其上模糊的三个字。
——羚、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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