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义阳说“我觉得我爸妈这样挺好的”这句话没多久,有一天深夜,我们都在做梦,忽然被一阵狂暴的争吵声惊醒。恍惚中我还以为是那个男人喝醉了酒,又来找玲子姐姐麻烦。从床上坐起,才渐渐想起来,玲子姐姐已经走了好久了。为了怕那男人找麻烦,她连写给老父亲的信都是先寄到我妈妈单位,托我妈妈转交的。我听见妈妈开了门冲出去,外面吵闹声愈发大起来,这下我听出来是王阿姨在哭喊:“我不要活了!你让我去死吧!你这个老王八蛋,下流胚!”
陆叔叔在怒吼:“你胡说什么!我不就是被拉进去洗了个头嘛!”
王阿姨尖着嗓子喊:“你他妈的头上才几根毛!还要人帮你洗头!”
我穿了睡衣就跑出去,跟着妈妈跑到对面,看见王阿姨和陆叔叔扭打在一起,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睛瞪得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那决绝的样子好似要跟陆叔叔拼命。陆叔叔担心着她刚刚痊愈,不敢真的动手,只阻挡着她的疯狂攻击,一步步都退到了厨房门口,退无可退了。妈妈和陆义阳上去拉王阿姨,却是怎么也拉她不住。
“几十年的夫妻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妈妈急得叫道,“这不是给人家看笑话吗?”
“我们家的笑话还少吗?”王阿姨哭着叫道,“我的脸早让你们丢光了!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都想早点逼死我是吧!”
“坐下来好好说话!这一定是个误会!”妈妈抱住王阿姨,使劲地把她往卧室里推。
“误会?我亲眼看见的!他摸着小姐的大腿!”王阿姨疯了一样地叫道。
“你再胡说!”陆叔叔忍无可忍,猛地打了王阿姨一个巴掌。
王阿姨一怔,几秒钟后,她一下子跳起来,用尽浑身力气挣脱妈妈和陆义阳,一头扑到陆叔叔身上,朝他肩膀上狠狠咬下去。
“哎哟!”陆叔叔一声惨叫。
“爸!爸!妈!妈!”陆义阳急得没法,只是乱叫。
那天以后,陆叔叔和王阿姨冷战了好几个月。虽然陆叔叔一再解释,说自己跟朋友喝了酒回家,弄堂口遇到一个发廊小妹在拉生意,可怜兮兮的,说什么自己刚来一个月,一笔生意都没做成,再下去就要被老板开除了。陆叔叔虽然早就开始秃发,只头顶心周围留着一圈,但心想洗个头就能帮人家一次,也算积德,就抬脚跨进了洗头房。那小妹十分热情周到,不仅洗头,还给按摩,正晕晕乎乎的,忽然王阿姨从门外冲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朝他和小妹一顿乱踢乱打,吵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不明就里地还以为他嫖娼了呢,真是把他的老脸都丢光了。陆叔叔苦着脸叹气:“这叫什么事?羊肉没吃到,倒惹了一身骚!”
王阿姨恨得牙痒痒,背地里没少说陆叔叔的坏话,说他平时节约的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对她也是小气的要死,结婚二十多年了,连个金戒指都没给她买过,一次洗头就花掉几十块!都够在家里洗好几年的头了!又说男人靠不住,没有一个不花的,原来还以为自己嫁了个老实人,结果没想到居然晚节不保!
慢慢地,街坊里就有闲言碎语出来,对着他们家指指点点,说这一家从老子到儿子都花心风流,老子进洗头房泡十几岁的外来小妹,大儿子女朋友不计其数,没结婚就把人家的肚子给搞大了……至于小儿子么,这么小年纪就开始混社会了,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霞也听到了,有一次放学时,问我道:“你信吗?”
我仰头看看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朵,摇了摇头。
那时我们正推着自行车走到学校门口,马路对面、大塘河岸边有一排小食摊子,卖着年糕、香干等小零食。我们走过去,各买了一串年糕,涂了甜面酱,就站在路边吃。这时远远地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那时候在小城小轿车还是很高档的、不多见的,就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披着一头大波浪长发的女子,身着白色真丝绣花衬衣,黑色萝卜裤,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珍珠项链,脚蹬一双尖头细高跟鞋,时髦得像是香港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她一转头,脸上的妆化得极浓,但仍是漂亮得非同寻常。我认出来,她就是小城电视台的播音员,乔正林的妈妈。
我看呆了,连年糕上的甜面酱掉到白色运动鞋上都浑然不觉。不一会儿,就看见乔正林从学校里面走出来,笑着走到他妈妈面前,母子俩旁若无人地拥抱了一下。我们哪里见过这么洋派的做法?可把校门口所有人的眼睛都给看直了。乔正林跟着他妈妈钻进小轿车,车子发动,开过我们面前,透过车窗,我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一点也不曾往窗外张望。
等小轿车过去好久了,我才想起手中冷掉的年糕,忽然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一甩手,把还剩下的大半根年糕丢进了小贩的垃圾桶。
回家路上,我一句话都不想说,连孙霞跟我说陆义阳的事情我都不要听。我眼前不停地晃着乔正林,晃着他妈妈,晃着那黑色的小轿车……我只是觉得,如果他是一个梦,未免也太绮丽了一些,绮丽到让我分分钟都难以忘记,我和这个梦之间的差距。
在周三的文学社活动时,我特意选了最后面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坐在那里。乔正林在讲台上,还是像以前一样,带着亲切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跟大家点评、分享最新的习作。
我在笔记簿上画着枯萎的玫瑰花,花瓣一瓣一瓣地凋零,忽听他叫我道:“小雪?你的习作呢?和大家分享一下吧,你最近写诗有很明显的进步,我跟杨老师说了,打算把你的诗发到下一期的《文舲》上……”
我躲开他闪着喜悦光芒的眼神,淡淡地道:“不用了,我觉得我写得还不够好。”
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一束束好奇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舒服起来。
“小雪,你太谦虚了……”乔正林笑着打圆场道。
我忧伤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永远不会懂的,永远不会懂。我拿了书包,站起来,道:“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说完我就往外面走,听到教室里有人在问:“炎雪今天怎么啦?”
我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加快脚步往车棚里走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心里有一种过于绝望的情绪盘桓不去。我的眼睛里莫名地涌上眼泪。孙霞说得没错,没有用的。这个梦太光鲜太亮丽,本就不该属于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孩,不管我如何在意、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
“嗨!”一声轻快的招呼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扭头,看见是陆义阳。他一见我的神情,一怔,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怎么了小雪?谁欺负你了?”
我揉了揉眼睛,忙说道:“没事,就是风迷了眼睛。”
“真没事?”他不放心地盯着我。
“没事!”我努力地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想起来问道,“你怎么还没走?今天不是要去录像厅的吗?”
“这就走了。”他说着,跟着我一起走到车棚,“小雪,周日有空吗?”
“嗯?”
“我们一起去杨梅山怎么样?”他问道。
“杨梅山?”我睁大眼睛。
“你没去过吧?一起去吧!”他恳求道。
长这么大,杨梅年年吃,杨梅山倒还真的从未去过呢。要知道杨梅可是小城赫赫有名的特产,小城素来有“中国杨梅之乡”的美誉,从前几年开始,每年杨梅上市的时候,小城还要举办声势浩大的“杨梅文化节”呢。杨梅生长在小城南部的丘陵山麓,种植面积有好几万亩,记得小时候爸爸就常说要带我去杨梅山上采杨梅,可是每次不是他没空就是我生病了……我点点头,道:“好!”m.xqikuaiwx.cOm
周日一早,一辆小面包车开到弄堂口接我们。我和孙霞跟着陆义阳上了车,这才发现除了“大头”,翟丽也在。我马上有些后悔,我早该想到的。
不想翟丽这次见了我倒是很热情,把一大包零食塞到我怀里,道:“路上还有一会儿,你们吃点东西。”
我们喝喝饮料,吃吃零食,聊聊天,感觉不一会儿就到了。车驶到山脚下停下,翟丽带头下了车,路边早有一个山农模样的人等着,马上迎上来,叫她“丽丽”,带我们进山。小城素来有“端午杨梅挂篮头”的说法,此时刚过了端午节,闷热潮湿的黄梅天气又带来了充足的水分,正值杨梅的旺季,是杨梅最好吃的时候。我们沿着山间小径一路往上爬,发现这一带漫山遍野都种满了杨梅树,紫红色的杨梅小球密密麻麻地挂在枝头,看着十分喜人。梅农一边带路,一边跟我们介绍,说杨梅的品种有十几种,这里种的是最出名的“荸荠种”和“早大种”,果大、核小、酸甜多汁。他走到一处山腰停下,钻进旁边的凉棚,将早已准备好的小竹筐一个一个分给我们。我们迫不及待地四散采摘起来,不忙着往竹筐里装,而都塞进了嘴里,杨梅不打农药,不用洗直接就可以吃。梅农说杨梅时令短,前后也就半个多月,最好也就眼下这三五天,后面就要开始生虫,所以让我们趁这个时候多摘多吃。
杨梅山上的蚊虫很多,“嗡嗡”叫着,围着我们打转,不过大家都顾不上驱赶它们,只恨不能多长出一只手来采杨梅吃。
陆义阳看到一棵大杨梅树顶的杨梅红得发黑,便攀了树干要往上爬。梅农忙搬了梯子过来,说是杨梅树很脆,很容易断,一定要踩了梯子才安全。陆义阳踩着梯子爬上去,翟丽就在下面帮他扶着,仰头看着他,眼神十分关切,嘴里连连说着:“小心点,小心点。”
我走到正吃得起劲的“大头”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悄悄问道:“翟丽怎么也来了?”
“大头”满嘴汁水飞溅地说道:“她怎么能不来?这杨梅山就是她家的!”
“啊?”我吃了一惊,不说话了。
陆义阳采了杨梅下来,自己先吃了一颗尝尝:“哇,好甜!”然后分给翟丽吃,翟丽吃了几个,看到不远处的我们,便走过来分给我们吃。
我假装没看到,转到另一边采杨梅去了。孙霞拿了几颗过来给我吃:“你尝尝,很甜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她手中拿了一颗塞进嘴巴里。
孙霞眼睛看着手掌心的杨梅,一边吃着,一边似是很不经意地说道:“出来玩,开心最重要。”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吃饱了杨梅,又把小竹筐都给装满了,我们在一处清冽的山涧洗了手,便下山来,坐了面包车回去。翟丽坐在车头,热情地跟大家说,另外还给每人准备了两筐杨梅带回去。陆义阳、“大头”、孙霞都高兴地说“谢谢”,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群山在视线中向后退去,渐渐出现一座连着一座的房屋。
车没有如我所想的开上大马路回家,而是驶入一扇两边立着大石狮子的金属大门,停在一幢呈“门”字形三面矗立的三层楼中间的空地上。一楼有扇大门敞开着,里面坐在机车前的几个女工好奇地朝我们张望。我正疑惑着,就见从另一头走出来一个矮墩墩的妇女,朝着我们快步走来,笑得直露出嘴里好几颗闪闪发光的银牙。她的全身也是亮闪闪的,耳朵上戴着金叶子,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指上还戴着好几个金戒指。她叫着:“丽丽,你们来了!”
翟丽下了车,叫道:“妈!”
我们跟着下了车,陆义阳、“大头”、孙霞都跟翟丽的妈妈打招呼,叫“阿姨”。她见了陆义阳,仔细盯着看了两眼,道:“哦,你就是义阳啊!”笑的眼睛都快没了。
翟丽在一边抿了嘴笑。
我用手指戳了戳“大头”的背,低声问道:“我们不回家吗?”
“大头”道:“急什么!吃了饭再走。”
“这里是……”我又问道。
“这是翟丽家的厂子。”“大头”说着,不由分说拉了我,跟着翟丽和她妈妈朝一楼的一个房间走去。
我身不由己地跟了他们进去,发现是个餐厅,中间摆了一张圆台桌面,早就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翟丽妈妈热情招呼我们一一落了座,然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让我们不要客气,多吃点,就退了出去。翟丽给大家倒饮料,轮到我了,她问我想喝什么,我说“随便”。她想了一下,然后拿了一罐橙汁饮料给我,说:“就喝这个吧,这个最贵。”
我看着一桌的菜,每一盘都实诚得很,满满得堆了一个尖子出来,白切乌贼、白斩鸡、红烧蹄髈、老鸭煲……我又看着陆义阳、“大头”和翟丽他们吃得兴高采烈的,还喝上了啤酒,你一杯我一杯……我吃不下东西,胃里胀得难受,心却是空落落的。我不知道她家里竟是这样的有钱。
我听见孙霞低声在问“大头”,翟丽家是做什么的。“大头”说,她家主要是做接触件的,这几年赶上了好政策,生意越做越大,马上就要开分厂了。又说佟露荷的父母就在这厂子里打工。虽然早听我说过佟露荷的事,听到“大头”这么说,孙霞还是有些意外。“大头”又说,佟露荷这个女生最是要面子,在外面从来不说家里情况的,小时候跟翟丽最是要好,但自从翟丽家发达了以后,就不理她了,在学校见了也当不认识。
孙霞看了我一眼,又问“大头”,那乔正林知道佟露荷家里的这个情况吗?
这时“大头”忽然满脸不屑之色,说道:“那两个都是一路货!”
我还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翟丽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把电视机打开了,又调好了录像机,拿出一只麦克风,学着一口港台腔说道:“下面有请著名歌星陆义阳先森(生)为我们深情演唱一首《偏偏喜欢你》!”
陆义阳趴在桌子上大笑,就是不肯起来。
翟丽喝了酒,两颊绯红,目光闪动,胆子也大起来,当着我们的面,上前一把抓住陆义阳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陆义阳只好接过话筒,跟着卡拉ok里的音乐唱了起来:“……旧日情如醉,此际怕再追,偏偏痴心想见你……”我看见他的眼神从我们身上一一扫过,在我身上停了一停,“……为何我却偏偏喜欢你……”然后又转回电视屏幕上。我听不懂粤语,但是看翟丽那专注投入倾听,两束目光如同被胶水黏在陆义阳身上了一般挪不开的样子,就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点了这首歌,借着歌词传情达意呢。一曲唱罢,翟丽还不放过他,酒意酣足地叫道:“再来一首!再来一首!我就爱听你唱歌!”
“大头”也跟着起哄,鼓掌、吹口哨、拍桌子。
陆义阳被这气氛感染,加上也喝了点酒,情绪上来了,接着一口气唱了七八首。等他唱到《只愿一生爱一人》的时候,翟丽披散了长发,围着他跳起舞来,只见她腰肢曼妙,眼神顾盼,裙子飞扬,美得就像一朵灼灼盛开的玫瑰。
“大头”连声叫好,孙霞也高兴地跟着打起拍子来。只有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透明的旁观者一样,离这一刻的欢欣、热闹竟是那样遥远、隔膜,永远触及不到。
那天,翟丽送我们回家,除了每人两筐杨梅外,她还送给陆义阳一大玻璃瓶的杨梅烧酒,说是送给陆叔叔尝尝,这是她妈妈自己做的,拿上好的白酒泡的,消暑开胃,夏天吃最好不过。
我回到家里,发现妈妈已经回来了,正在整理两筐杨梅,不用说我都知道是谁拿来的。妈妈把一碗新鲜杨梅放到五斗柜上、爸爸的照片下面,把我们吃不完的杨梅都放到冰箱速冻里,这样一整年里我们都有酸酸甜甜的杨梅汤喝,直到来年的杨梅上市。我的衣服上沾了好多紫红色的杨梅汁,怎么洗也洗不掉,不过妈妈说不要紧,杨梅很神奇的一点就是,等它下市了,这些果渍自然就会褪去。
这年是杨梅大丰收,杨梅吃得我牙都倒了,连饭粒都嚼不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年的杨梅没有往年的好吃,每次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天吃午饭,陆义阳唱歌、翟丽跳舞的情景,心里就会弥漫起一股深深的失落。我预感到,这个曾经和我手拉着手结伴而行的少年,终究会在某个时候、某个路口,松开我的手,也许会携手另一个美丽的女孩,开始走向只属于他自己的蓝天。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炎雪陆义阳三千花自在更新,第21章 杨梅山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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