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都宁愿这么相信,”丁结骨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回答,“在关于菩萨所有的可能里,等待着剪子村的一定是最坏那一种。”
白衣客闻言,低下头若有所思。他长着一副粗犷硬朗的五官,举止打扮却颇为斯文。丁结骨每次看到他,都会从心里涌上一种不协调感,但这种不协调落在白衣客身上,却并不突兀,反而俨然成为一种魅力,就像一颗本来质地粗顽的砾石,被人精心琢磨得圆润细滑。
此刻两个土夫子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正暴尸山林之中。两个死人面目尽毁,手脚摊开呈现一个“大”字,“白衣先生”说土夫子显然是被刻意摆成这样的,出于未知原因,野兽都远远避开了它们。村长跟白衣客于是决定先去寻找古墓,等回程时再带土夫子走。
“元嘉时期,邵陵高平附近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白衣人皱眉说。晨曦穿过斑驳树叶打下来,在他脸上分割出块块光影,乍一看竟有些面目难辨。此时此刻老林里万籁俱静,“白衣先生”铿锵之声透入晨雾,激起阵阵回音,让村长想起石子落入深潭时水面泛过的涟漪。
“有一个叫黄秀的私塾先生,平日里温和谦恭,人缘很好。但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抛下妻小不告而别,入山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黄秀长子根生于是进山寻找,最后发现父亲躲在山上一棵巨柳的树洞中,从头到腰都生满了灰色长毛。”
丁结骨终于赶上了白衣客,后者与村长对视一眼,就开始同他并肩而行。为了照顾年事已高的同伴,外乡人特意放慢了脚步,但村长还是走得很勉强。不过话又说回来,老林中行路本就艰难,别看树木之间都有空隙可以穿行,不是走惯深山的人,进了老林很可能一个落脚地方都找不到。所以在这一点上,“白衣先生”还是很佩服村长的。
“他为什么会生出灰毛?”丁结骨喘着气道。
“根生也是这么问父亲的,可是黄秀却不肯说,他神色异常平静,犹如尚在酣梦中,只是一再强调这是他的报应。根生没办法,就只能哭着回去了。又过了几年,一个砍柴人在山里远远地瞧见了黄秀,那时,他无论外貌还是形态都已经和熊无异,这是人们最后一次遇见黄秀,想来,以后要是再碰上,也认不出了吧。”
“到底,是什么报应呢?”丁结骨问。
“据说黄秀的村里丢过好几个孩子,当时没人把这跟老实巴交的私塾先生扯上关系。这个黄秀八成是有什么亏心事,所以一旦身上遭逢变故,就疑神疑鬼地,当自己应了天谴。”
村长立刻听出来白衣人的弦外之音:“你依旧不信,毛菩萨是信娘怨气所化?”
“不信。”白衣人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在你们营州,蛇鼠白黄统统算进仙家。也许你们看来,随便一个山洞,或者一户破落宅子里,都可能藏着野神。但是依我的拙见,动物大部分时候,就只是动物,没有思想,没有心智的动物……”
“……我认为,黄秀很可能是发了什么浑身长毛的怪病,结果就把他自己吓进了深山里。”“白衣先生”长出一口气,停下脚步举目环顾四周,似乎是要从迷雾里找出一条道路来,“一个人如果在山里待久了,他很容易就忘掉了自己是个人。”
“先生所言恕我不能苟同啊。”村长赶到外乡人身边,弓着身子连捶自己好几下腰背,他虽然嘴上不说,却很感激对方给了自己稍事休息的机会,“当年毛菩萨血洗村庄的手段,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心智。”说到这里,丁结骨的神色忽然谨慎起来,“也许……”
“也许什么?”白衣人随口问道,他还在转头四顾,也许是用目过度的原因,他一双瞳仁周围泛起几条血丝。
“小老儿以前在行伍中,听说世间有专门□□动物的高人,鸟兽一旦经过他们之手,就聪慧得与人类无异。也许毛菩萨就被这类高人□□过。”
“那这附近有什么高人吗?”
“不知道。”村长尴尬地笑了笑,“从来没人能把营州的老林走遍,事实上,稍微往深处走一点,就可能回不来了。”我指了指远处那连绵无尽的树林,“营州是个处在模糊区域的地方,真和假,生与死,人跟精怪,全都模棱两可,全都是寒冷与荒凉衍生出来的不确定。你说山里面有一只野兽,一个神,或者一个被武林追杀的避世魔头,我都不会意外。”
白衣人陷入沉默,村长直起腰,才发现对方正专心端详四面山势。“就是这里了。”许久之后,他才喃喃说出这句话。
“就是这儿?”丁结骨左右张望,脸上带着些许遗憾。他原以为大墓的落脚点跟其它地方会有显而易见的区别,然而这里太普通了,他相信自己哪怕走上几千次也不会停下来多留意一眼。
“此地就是山脉形势的交汇处,仿佛一个深穴,把聚拢的四方风气都藏入其中。另外,这里有好几棵老树都照着暗八门的方位被人为修整过,从手法上看,绝对是个风水高人。”
白衣人发现村长还是一脸茫然,于是又解释说:“先秦《葬歌》上,阴宅有一套专门的修建方法,依循九宫八门而创。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而阴宅主人下葬时,必然对应特的定方位,头为离九,足为坎一,左右肩膀指向巽坤,脚两侧是艮乾。”
“原来体面人下葬还有这么多规矩。”村长不耐烦地说,“这些规矩管用吗?”
白衣人愣了愣,然后报以轻蔑一笑:“不管用。”
此时,天已然大亮,林中却没有鸟兽的踪迹。只有冬雾在老树间漂浮,除了偶尔从旷野中传来的风声,此地几乎一片寂静。两人相对而立,仿佛驻足在凝固的梦境里。
“另外,要较真的话,这地方的风水布局也很不对劲。”
“怎么了?”
“打个比方,把风水位想象成依照山川地貌汇聚气势的水潭。天下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家水潭深邃宁静,福泽绵长。然而我们现在站的这个’水潭’,到处都是激起乱流的暗礁。这不是一个藏气穴,更像是一个遮气穴,引导而来的气势被刻意搅成一团混沌,聚散无常。当初创建格局的人,似乎不是为了贮留生气,而是要用生气掩盖住此地本来的样子。”
白衣人说完,略一思索,又问道:“老丈,对于这个北魏公主墓,你们还知道什么?她究竟是哪位公主?”
“都是这些年攒下的道听途说。不瞒你讲,别说公主是谁,就连她父亲是北魏哪个皇帝都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是北魏末期的人。”村长抹了一把脸,三九天里,汗珠刚挂上额头就结成了冰花,“据说那个公主尚未及笄便嫁到了盛乐旧都[注:1]。那时距离太武皇帝迁都已经过去100多年,连平城[注:2]旧都都已经破败不堪,更何况盛乐呢?”
[注1:今内蒙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道武帝398年从此迁都平成。]
[注2:今山西大同,孝文帝493年从此迁都洛阳]
丁结骨忽然停住口,用询问的眼光看向白衣客。后者没有出声,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他回答了村长:他也听见了,浓雾里正隐约飘出微弱的鼓点。
外来人先行动起来,他朝鼓声传来的方向慢慢挪动脚步,脸上写满戒备。丁结骨紧随其后,好几次都差点踉跄而倒。
“那个北魏公主嫁的是什么人家?”白衣客小声问。
“只知道是当地百年的世家,说不清是汉人还是鲜卑人。”
“世家?”白衣客冷笑一声,“盛乐早就没有什么世家了。”
“先生去过那里?”
“年轻时候去过,那里只有两样东西:破落户和北魏佛雕。当地人平日里所做最多的,就是拜佛,跟吹嘘祖上荣光,听他们的话,不管拓跋皇室还是如来,跟当地每一户都有惊世骇俗的关系……”
“……至于那些佛雕,几乎到处可以看到,比当地的活人还多。大的凿山而建,小的就缩在路边墙角,在当地人口中,那些佛像每天都在显灵。然而不知为什么,明明只过了一百年,佛雕却都风化得面目全非,犹如盘坐莲上,千疮百孔的干尸。而且,那些石像几乎一捏就碎,有些内部还生出不知名的灰虫。夏夜里,蛀空的佛雕里都会发出刺耳的虫鸣声,听了让人牙根发痒。”wWw.xqikuaiwx.Com
雾中鼓声越来越清晰,几乎已经变成隆隆巨响,伴随着绵密不绝的鼓点,似乎还有人在喃喃吟诵,然而,那人吟诵的并非什么庄严祷文,字里行间全是荒诞的诙谐:
“一点胡家为教主,二点黄家为先锋,三点点的是长蟒四蛇为战将,四点点的是下世鬼主姥姥清风……”
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一开始村长以为那是一个垂髫童子,继而又觉得是一个百岁老人。
“盛乐那里……墓中会不会打鼓?”老人问。
“我怎么知道?那里只有荒坟,仅有的几座大墓早就被人掏得一干二净了。”
雾中的念唱还在继续,始终距离两人不远不近:
“说来到,就来到,一对喇叭一对号。说来到,就来到,不是骑马就坐轿。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我看老仙这回下山了。老仙家唉,随着点兵的鼓点就走唉。捋顺香烟往前走,前要走三后走四……”
浓雾在两人面前渐渐散开,鼓声震耳欲聋,老村长觉得心肝都在随之颤动。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两人面前,雾气缭绕中仿佛一只死去的饕餮。
丁结骨看着洞中的漆黑一片,久久不能言语。白衣客已经快走两步来到洞口前,那光滑的内壁一看便知是人工雕琢,更何况上面还附有绘画装饰。
“这里不是入口,看起来,是一次地陷把它顶到外面了。”白衣客说着端详起内壁,因为潮湿,墙上能辨认的图案十不存一,“真有意思,这确实是下葬公主的规格。”
“所以那位公主当真存在?她嫁的到底是谁?”
白衣客没有回答,村长这才发现外乡人正死死盯着洞口,脸上头一次浮现出如临大敌的神情。丁结骨顺着他的视线望进去,那里只有让他如坠深渊的黑暗。
“它在里面。”白衣客说。
“谁?”村长问出这个问题时,忽然心头一紧,“毛菩萨?”
“随便你怎么叫它。”白衣客咬着牙说,“但是,它为什么偏偏要选此地作为巢穴呢?”
老村长却觉得理所当然,在这片深山中,还有哪里比会此处,更容得下一尊菩萨呢?
白衣客还在与黑暗对峙着,雾气缭绕中,他的双瞳隐隐泛出血光。外来人抬起一只脚,似乎是想进去,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看神情,似乎并不是恐惧,而是不值得。
村长有些晕眩,他仿佛看到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正站在洞口摇头晃脑地敲鼓吟唱:“……大徒弟是孙膑,二徒弟,他名叫庞涓。孙膑待人多么仁义,庞涓他做事实在奸。庞涓魏国招驸马,留下孙膑看桃园。后院种着一十八棵蟠桃树,九棵甜的九棵酸……”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恍惚间,他听到白衣客沉声对自己讲,“这头野兽确实被绝顶高手□□过。”老村长确信,他从外来人的语气里听出了敬佩,“一个,名为自然的绝顶高手。”
【全文完】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四载
左狐词条:字枕丘,绰号“醉狐”,五十五岁。原丐帮外门弟子,现已脱离丐帮。
二十岁时家逢巨变,为丐帮马长老所救,传授醉拳,马长老看出左狐不是帮派脾气,不会一直留在帮中,两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名分,所以左狐一直人在外门。
五十岁后,左狐果然有了家室内之想。马长老在他为丐帮做完七件大事之后,准他离开丐帮。据说其人后来携妻退隐仙岛,过上了逍遥日子。他临走时在旧日家中留下个四大字“不拖不欠。”
补充:左狐早年在江湖上颇有人缘,但退隐后与往日朋友全部断了来往,据说,只有他的忘年交,“妙笔生花”霍虫鸣能够找到他。
补充二:与马长老不同,左狐的醉拳已经兼顾伶俐与刚猛,我们相信,只看醉拳一项的话,他已经远在马长老之上,江湖传闻,连丐帮主当初都未能接住他三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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