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王仙要出去踩点时，王也原本打算跟她一块儿的，他估摸着一顿饱饭吃下，自己也已经睡了一天，精神头儿不能说回复个十成十，散散步的精力总归是有的。谁知道面碗一搁下，他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说不好到底是给诸葛青愁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默不作声叹一口气，没给正与张楚岚讲话的王仙看到，反将旁边的诸葛青吸引过来。
诸葛青盯着王也的表情可以说若有所思，平时一向眯缝起来的蓝眼此刻露一线幽光，他笑一下，轻轻碰了碰王也的胳膊肘，“老王，最近身体有点虚啊？”
“边儿呆着去，别过来主动招我，烦。”
没忍住打了个呵欠，王也心想，甭管什么原因让他现在蔫嗒嗒的，老青肯定是能背一半儿的锅，当下再看过去的眼神就犀利起来。
诸葛青自诩高情商专家，自然也能明白这人现在是真撩拨不得了，况且他也确实给对方添了麻烦，表情也就认真起来，“不过说真的老王，你看起来确实不大好。”
“这么明显？”王也揉了揉眼睛。
诸葛青轻嗤一声，“中医讲望闻问切，术士也有差不多的说法，你那黑眼圈都能当国宝了，总不能全是熬夜熬的吧。”
说者无心，听者却揪一下，下意识往另一侧看去，王仙似乎正在听张楚岚吐槽什么事儿，很快笑意便流转在那对眼波中。点漆的眼，乌蒙蒙的盛着一弯流水，虽然那底下也跟他一样有着一层淡淡的青黑，但两人情况终究是不同。一想到王仙知道他状况后可能会有的着急，他又不由得回忆起那将她囿困多时的数个梦境，沉默几许，又默默叹一口气。
诸葛青知道他这一下叹息要比上次更沉重了，他甚至连沉重的理由都能猜明白，以手支颐，目光往那个芍药似的姑娘身上游走一瞬，又落回王也身上。
他理解他当下全部的忧虑，因为王也就是这种会为别人考虑的人——拼命拖住十二上根器扯着脖子让他快跑，也让他的心魔止步于此没继续扩大。
这样兼济天下的人，谈个恋爱倒没什么情趣。
嘁，比自己差远了。
以诸葛青以前的性子，他当然乐得看两个恋爱痴线的笑话，但他今天突然看开了，力压天下术士的风后奇门又如何，到了恋爱这个area，还不是会做出错误选项。
想到这，诸葛青笑了笑，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对着王也好整以暇，“老王，别怪兄弟没提醒你，有些事啊，别瞒着，否则就跟滚雪球一样，伤害感情不说，再补救就不容易了。”
王道长心下一凛，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你看出什么了？”
“说老实话，我什么也没看出来，我也懒得去算，我只要知道，你有个事想瞒着人家仙仙姑娘，就足够了。”
诸葛青一副神棍样，说，“恋爱里，这可是大忌哦。”
王也又如何不知道呢？他赶小鸡似的对着诸葛青吆喝“滚滚滚，八字儿还没一撇的事呢”，却也认可对方的说法，以他对王仙的了解，要是自个儿明明意识到不对劲，既没有跟她讲还一个劲儿往前冲，肯定能当场炸毛。
带着这样的忧虑，王仙去勘察地形却没有邀请他，说是两个人的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女孩家一骑绝尘的背影尚在眼前，王道长被噎了一下，有种之前所思所想都是无用功的憋闷感。
尤其另一旁的损友还在不住憋笑，王也“好心”提醒，“您当心，可别把自己给憋坏咯。”说着也慢悠悠踱步到屋外。
外面是一片夕阳欲颓。临时工占着的是碧游村公共的厨房，屋外还连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的老榕树，树干枝撑如伞，于风中略微扬起簌簌的响。站在树下，一丝夏日的炎暑都察觉不到，王也把自己灌满水的保温杯放在地上，迎着丝丝凉意，下盘扎稳，打了一套太极醒醒精神。奇快妏敩
王仙跟陈朵散完步，带着满脑子百思不得其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那像是被水晕染过得灿烂霞光，借由枝叶缝隙一道道漏过来，青年一招“白鹤亮翅”，左手经由胸前下捞到底盘，又慢慢抬起，舒展的指尖触碰到光线边缘，像是拈着一朵透明的花。
她越过竹篱笆，靠在一边耐心的看，忽然想到这种他在打拳她蹲守在旁边的一幕，许多年前也发生过。高中时，王也还没有定下出家的想法前，她公寓楼顶的那个阳光房，他也是这样一声不吭的打着太极，打到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尚青涩的五官也随着动作，被玻璃顶外垂直而来的光线不断落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那时心境太茫然，一招一式反而下手极重，像是灌了满腔的心事。如今不了，王仙仔细瞧他手如勾竿，太极的超脱与掌风真正浑然一体，便知他如今的心境与当初已成云泥。
王仙心想，这个牛鼻子道士，应该再不会陷入“我是谁”的哲学思考里了。
突然间，这个认知打破了陈朵带给她的些许疑惑，不由得为眼前人笑起来。
自古说灯下看美人，殊不知晚霞日暮也是极为瑰丽的背景，王也老早就知道有人过来，和呼吸一道迫近的还有他更熟悉的奶香，那是王仙身上椰子沐浴乳的味道，是她在山下采买时急匆匆拿的，用了一次就发现味道存在感极强，她其实不太喜欢，只是扔了倒也没有必要，便将就用了。
眼下反而成为他辨认对方的依据，王也收了手，正好对上她笑盈盈的脸，他便心上一轻，也跟着笑起来，“您这是捡着钱啦？这么开心。”
王仙极为耿直，头一偏，说，“我看见你打太极，可比捡钱开心多啦。”她有的是钱，怎么可能笑这个呢。
王也更不明白，“打太极怎么啦，你又不是没看过。”
“你打得比人家好看呗。”
道长沉默。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连呼吸都紧了一拍，这真是了不得的壮举，罗天大醮那么多人，都没让这个武当道士乱了阵脚，如今姑娘家轻飘飘一句话，反惹得王也脑瓜子嗡嗡响，尤其他知道，王仙是个最不会撒谎的人，她既然说他好看，就代表在她心里，她是真觉得任谁也比不过他。
喜欢的姑娘如此直球，这让他怎么接话好呢？
王也压低一下帽檐，试图掩盖脸上突如其来的热意。
他实在多虑，因为王仙在感情上的钝感让她几乎意识不到这些事，他也应当庆幸，因为要真是给王仙看到了，她肯定要凑过来，流氓似的用手摸摸他红了的脸，大呼“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
到那时他又该说什么好？
王道长没忍住幻想了下那场面，便愈发觉得自己跟喜欢的姑娘之间人设定位好像有些偏差，总感觉王仙就像是一个……没开窍的直男？
王也脑子里回忆起诸葛青实在看不下去两人进展了，私下里给他开小灶的情圣小剧场，反正他就是这样形容王仙的，诸葛青一副千帆阅尽十分有经验的劝诫他，说对付这种天然系直球，你比她更直就好了。
那么此情此景，王也抬头看了眼远处暧昧的夕阳，勉强可以算得上人约黄昏下的氛围，姑娘家还直言自己好看，就这要还是不冲，真武大帝都得摇头叹息。
道士嘛，就得顺意而为，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不表个白把关系定下来可惜了。
于是王也清一清嗓子，准备问王仙“你知道为什么我在你眼里好看吗”时，就见对面原本好生生靠在篱笆上，见他半天不讲话就鬼嘁嘁靠过来，王仙说，“差点忘了正事，王也，你知道我刚刚去勘察地形，遇见谁了吗？”
椰奶味突然浓郁，王也愣了下神，“谁？”
王仙杏眼一眯，颇有些高深莫测道，“陈朵，而且我还发现了拿下陈朵的一个关键。”
“怎么说？”
“是我。”
问题瞬间又回到老早以前，王仙讲了自己跟陈朵那场怪里怪气的散步，生怕漏了什么关键，于是讲得事无巨细，到最后，她忍不住把内心疑惑诉诸王也，“也不是我自恋，楚岚说陈朵的经历致使她很少对外人有所反应，凭他之前的观察，陈朵对碧游村的态度很怪异，还没有球儿打入敌人内部，交好的那几个姑娘的感情深——就是十二上根器那几个姑娘，可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同意跟我一起散步？”
“碧游村其他人都会避开我走的！”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对劲，但按这个思路想，就成陈朵对王仙自带好感度了，听起来也不大妙哇！
指尖勾了勾下巴，王道长提出另一个更有可能的想法，“会不会这个陈朵，是领了马仙洪的任务，故意来靠近你的？”
王仙内心巨震，觉得比起陈朵喜欢自己，还是这种说法更靠谱些，一时捏紧了拳头，愤愤道，“马仙洪这个心机鬼！他一向看我不顺眼！”
不过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王仙肩膀泄气耷下去，她还以为自己能帮上忙，如今看来，也只有最后撕破脸皮，两帮人打起来，她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王也见她这般蔫头耷脑的模样，只觉得心底一阵柔软，等反应过来时，一只手已经自发搁到那颗毛扎扎的黄毛脑袋上，还揉了揉。
他眼睛微微放大，不明白自己怎么做出如此孟浪唐突的举动，正犹豫着是否该收回时，王仙一个动作便瞬间让他瞳孔放大。
她先是掀了眼帘看过一眼，一眼湿漉又委屈，是那种犬类知道自己没法儿得到表扬的委屈，尤其在王也揉了她头顶后达到顶峰。她一下子软下来，向前揽住王也的腰，头也靠过去——她千里迢迢连夜赶过来，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太少，其他人暂且不提，王也看起来就好累，楚岚也累，明眼上诸葛青最正常，实则他疯在暗处，碧游村最要紧的这三个，自己一个都插不上手。
“王也，”王仙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一阵叹息，“我也想多出点力呀。”
“……”
“你说咱明天做点什么好？要不夜探马仙洪闺房吧，给他拱起火，我正好试试他的底，然后你再来拉架，反正他喜欢你，他也没法生气。”
“……”
“不过马仙洪也真是，没事干让陈朵试探我干嘛，我能有什么好试探的。”
“……”
“王也？”
好半天只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讲，这人怎么都不吭声？王仙抬起头——
她本就是斜靠在篱笆上的姿势，当下就比王也矮了不少，窝在他胸前也正合适。王仙从道长怀里抬头，看他原本温润的眼藏在帽檐底下，瞬间翻涌着各种情绪，她能不能看懂并不重要，因为眼前人是王也，是她重心往他身上一靠，这人就会下意识揽住她后肩的王也。
所以她仰起头，耐心地等，过程中还对他笑了一笑。
然后王仙就感觉揽住自己肩膀的手微微收紧了，她听见王也嘟囔什么“福生无量天尊，弟子不过顺势而为”……
顺什么势？他怎么还舔了下嘴唇？
终于，王也按住她双肩，一口伶俐京腔试探过来，“你知道自个儿先前为什么会觉得我好看吗？”
王仙感觉他这句问得奇怪，本来就好看，还用问什么理由，但王也好像急等她回答似的，这人难得要求她什么，况且也不是什么难为人的问题，她就想了想，四目对视，认真回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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