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修罗场……无数烧焦的手，炭化的焦黑面孔们，黏连在一起，变成蜂窝一样的怪物……太沉重的怨念，让它们已经不知自己是什么，为什么存在，唯有无边无际的痛苦才是唯一真实的感受……
“没有人知道蜃楼里关着这样一只可怖的怪物。繁华热闹的表象之下，我也从没察觉到它，直到连我自己也变成这种怪物……”
“你与它谈过吗？”僧人坐在月色中，沉静地问。
“我与它不同，我的存在不够久远，主导的灵识尚未混乱，我有时甚至知道自己是谁……它是无法沟通的，它身上糅合了千万怨魂，它早已疯了，它只想杀、杀、杀……”魔物的身形忽然癫狂起来，喷出的腥气扑在兰若的面上。
“只要有人吹笛，你便会杀，”兰若身上的枷锁在夜风中寒冷刺骨，他呼出一口寒气，“它有怎样的习惯呢？”
“你很敏锐……”魔物在空中盘旋,“有人吹笛，我会痛、会恨……为什么要碰我的骨头，为什么要吸走我的骨髓！”
兰若在他的癫狂中拼凑着他破碎的逻辑，正如倒观炊烟流入天际。
“什么物件能开启它的杀机？”兰若切中肯綮。
魔物在混乱中抓住了这条线索，喃喃道：“很可怕的声音……雷鸣天火……”
兰若的内心涌入一股极致的悲戚，他合上眼帘，抬起左手，道：“请吧。”
“你不再问了吗？”魔物紧紧盯着他缠满绷带的细瘦手臂。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柔软的唇紧紧抿起，克制着自己的哀绪。
“那就……”魔物在他面前凝结成一只怪猿，张开了血腥的口，“多谢圣佛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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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江镇上设立的一处医馆，深夜有人叩门。医者打开门，吓了一跳，门口趴着一名一脸溃疮不断呕出脓液的男子。
“你……你是……”医者拢起衣摆，稍稍退后半步。
“药……药……”男子沙哑道。
“你已烂入脏腑，玄木叶也无效。”医者无奈道。
“不是有……新的药……可以医治……脏腑……”男子倒是对此十分清楚。
“不要给他。”身后却有人打断。医者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年孤零零站在野地里。“他卖的假药害死不少人，村头阿叔卖了老水牛换药，他阿爹吃了三服就死了。他是罪有应得。”
“你们……拿死老头的脓血灌我……草菅人命……”男子痛苦地掐住自己喉咙。
“何三，你还算人吗？”少年冷冷道。
“倒不是我不给你药，但是我这处医馆药确已发完了，听说附近几处医馆也是。很多病人吃了假药病情加重，耗费了更多的新药治疗。现在怕也只有国师大人那里还有药了，但听闻国师出京了，现在也不知在何处。”医者解释道。
男子身体蜷起，口鼻中涌出大量脓血，气若游丝：“兰若禅师……在哪……”
“你说那位大师吗，你还想把他吊起来打？”少年嘲讽。
“他能救我……”
“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佛祖了。”少年说道。
“他会……他一定会救我……”男子死到临头，拉住医者的衣裾哀哀地哭起来，“兰若禅师说过……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他是个好人……求求你带我找他……”
“他病成那样，被你吊在雨中不断地打，棍子都打折了，你认为他还会活着吗？”少年蹲下来看他，“是你自己亲手断绝了自己的生机。”
“我……我错了……是我错了……”男子瞳孔渐渐散大。
“太晚了，只有佛祖能原谅你，”少年目光狠绝，“小妹被你这禽兽侮辱，我会让你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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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虚之湖人迹罕至，又是山泽之地，偶有妖族借道。夜色更深之时，忽然大雾弥漫。
旷野之中，竟传来此起彼伏的鬼哭，令人头皮发麻：“还我皮来……还我皮来……”
一只妖物跌跌撞撞地沿湖奔走，身上血肉模糊，神色战战兢兢。他已不知逃了多少时日，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敢停下脚步。雾气中隐隐看到湖边似是有人影，他陡然一惊，妖族敏锐的鼻子也嗅到了一股甜香的气息。
他产生了一股极度渴血的冲动，待到近前，他骤见一人趺坐于月华烟笼之中，袈裟褪在腰间，双目微阖，一臂已失，另一臂垂于膝前作与愿印。
周围有野兽肆虐的痕迹，满地血污，夹杂着尚未散去的魔气。
梼杌认出他是谁，刚想张口，却突然缄默下来。或许妖族对自然有一种本能的共鸣，让他认为此时此刻应当保持这份阒寂无声。
兰若却睁开眼眸，对他道：“贫僧似是欠你一段诵经，一张僧皮。”
梼杌觉得他的目光太过通透，如明耀日光，令人后怕，不知他为何旧事重提，便问道：“……你能救我吗？”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兰若声音虚弱，语气却平和极了。
“怎么救，它们打也打不死……你能用佛力灭了它们？”梼杌察觉兰若所在之处，怨灵并不靠近，刚发问又端详他道，“你……怕不是要归西了吧，你也灭不了它们了吧？”
“佛说因果，他们因何而生呢？”兰若启发道。
全身是伤，手臂被撕断，镣铐加身，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关心别人……梼杌也不由学着他的神态语调，虽只效仿皮毛，但竟也觉得能静下心来，细想他的话，回答道：“怨灵，因为怨念吧，我剥了它们的皮。”
“这是昔日的因，所以有今日的果，”兰若瞥了眼断臂的伤，似乎在估算所剩的时间，少顷道，“欠你一段经文，那贫僧给你讲一个故事，若是你听懂了，或许能够救自己。”
梼杌气力已空，化为兽形，趴在他的脚边：“从小到大父母都没给我讲过故事，想不到头一回听故事是在临终之时。你的血也快流干了，如果还愿意浪费这最后一点生命，那你就讲吧。”怨灵在天上盘旋，虽迟迟未落，但他知晓兰若一死，紧接着就轮到自己被它们剥皮撕成肉块。
兰若望着夜空，轻声慢语道：“很久以前，有一位君王带着三个皇子外出游玩。在山林中，皇子们发现了一只母虎。母虎疲饿交加，瘦弱不堪，却还是在给几只小虎崽哺乳。她虽然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再这样下去，母子都会死去。于是母虎对自己一只幼崽张开了虎口，准备忍痛吞下一只，以此保全其他。”
“这种事不稀罕，我的三妹四弟就是被我那老母吞了的。”梼杌抬起眼皮插话道。
兰若拍了拍它的头，示意它不要打断，继续道：“三皇子是个好心的人，他不忍地问几个兄长，要怎么才能不让母虎吃掉幼崽呢？大皇子说，如果阻止母虎，幼崽也会饿死。二皇子说，除非给它新鲜的血肉，否则它一定要吃掉幼崽的。大皇子又说，老虎凶恶，捕猎小兽，听说有时还会吃人，这就是丛林的生存法则，我们就不要多管了吧。
“但三皇子心意已决，便支开了两位兄长。用利刃将自己的身体划开，把自己的血肉喂给母虎。母虎将他吃下后，果然不再想吞食自己的幼崽。她有了充沛的奶水，便可以将几只虎崽哺育长大了。”
“故事讲完了，你听懂了吗？”兰若垂眸看着梼杌。
“这个故事前半部分很真实，我亲眼见过。后半部分有点扯，一个皇子为什么要为了几只老虎牺牲自己？如果想救，杀个把兔子不就好了。”梼杌评论道。
“兔又何辜，强迫他人牺牲以成全自己的慈悲，是一种伪善，”兰若回答，“众生苦，佛者悲，这就是婆娑世界。”
梼杌思忖道：“难不成你想学那个皇子？那些怨灵讨皮债，你要把自己的皮替我还给他们吗？”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但是贫僧没有时间讲了。”兰若轻轻叹道。他面色灰白，身体也有些摇晃。
“你……”梼杌听他这样说，秉行弱肉强食见惯血腥的心竟也一瞬震动。
“这一世人，只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水月寺的孩童已安顿，梼杌今也遇到，还差一名何三郎的事未处理……兰若心中数罢又道，“除此之外，与这人世当再无相欠……”
再无相欠么，他心尖一痛，想起了北冥之妖。大自在天欠他，那便生生世世欠他了。兰若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左肩，收敛起心神。
“梼杌，等你真正听懂这个故事时，再将后续告诉贫僧吧，”他将作与愿印的手轻轻垂在梼杌头顶，一股清圣佛气湃然贯入，“这股佛气能助你离开子虚湖，一直返回妖界。走吧，不必回头。”
“为什么救我？”梼杌内心无法平静。它这一生与那老虎有何区别，残虐凶恶，不知杀过多少生灵。
“这个问题你方才已经问过了。”兰若身上发出金色佛光，莲座升起，移至子虚湖中央。
梼杌见湖心月光明亮，倒映着雪发白衣的佛者。九名血淋淋的怨灵将他围在中间。
一念之间，梼杌一步迈出，心中只有一股冲动，将那心比金坚命比纸薄的和尚拉回来，背上他逃命。
一瞬之间，湖心月光破碎倒影支离，血块不断淌落湖面，砸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股甜香气息浓烈得让梼杌浑身颤抖，心如刀绞。遥遥望见九名怨灵逐一双手合十，身上飘出金色尘埃般的光芒，渐渐化入夜空中，杳然不见了。有什么落入水中，发出一声闷闷的浪花声，甜香的气息随之骤减。wWw.xqikuaiwx.Com
可以为一只妖虚耗最后的生命讲故事说法，却不肯为自己遭受的极刑发出一声□□。
长空万里，明月寒星，这一夜的子虚湖，景色似与以往也并没什么不同。
梼杌倒退了数步，借着身上温暖的佛气，飞驰于旷野，遁入茫茫妖雾之中。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39 章 圆寂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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