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海水气息中混入了一股微弱的妖气。
小枝落在船上化为人形，不卑不亢地问道：“蠃鱼兄弟说逍遥公找我？”
“我有事问你，”陆沉的目光抬起，问道：“指证鹊山老猿的天官天狗星和那报信的小猿，你是如何抓到的？”
“怎么，逍遥公要追究我的手段么？”小枝淡淡道。
“我只是要找出真正的泄密者。”陆沉道。
“什么意思，”小枝愠道，“你觉得那个叛徒不是鹊山老猿？”
“不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吧。”陆沉又道。
小枝凝视着他深蓝幽邃的妖瞳，许久叹了口气，道：“那小猿猴是神猿王的得力手下，平日也经常来蜃楼找乐子。有一日他醉酒，我趁机搜身，找出了神猿王要他送给地狗星的信。后来我便化为小雀尾随他，见到了他将信交给地狗星。后来我抓了他们二人，逼出地狗星的证词。”
“那小猿既然是得利手下，身上带着这等密信，便应速速交付，怎会来蜃楼醉酒，这让人觉得蹊跷。此外，送信的小猿辈分不高，蜃楼竟让你为他侍酒？”陆沉问。
“那日楼子里人手不够，楼主让我临时作陪。”小枝回答。
“你一只小妖，又如何能抓住天官？”陆沉又问。
“我有法宝捆仙索。”小枝回道。
“捆仙索是哪里来的？”
“楼主所赠。”
“原来如此。”陆沉道。
“你在怀疑什么，那日神猿王已承认了自己一直在做天庭耳目，我终于报了仇，你还怀疑什么？”小枝似也察觉出了事情不合常理之处，心中烦乱。
“他只承认他是天庭耳目，却从未承认他是当年的告密者。”陆沉却道。
“那谁又是告密者！我又该向谁复仇！”小枝质问。
“你活着，不该只为了复仇……”
“那我要如何活下去……”小枝潸然泪下。
陆沉收住了话，他发觉方才自己竟与大自在天同样，干涉了他人的仇恨。
“对不起。”陆沉喟然道。
小枝愣了愣，抹去泪水，沉默许久，道：“陆沉，小桃姐姐生前总是说，逍遥公看上去冷冰冰的不好亲近，其实人却很温柔。”
“小枝，你应当恨的人是我，当年是我将魔首藏入蜃楼。”陆沉望向她。
小枝更加怔愣，“你为何会认识魔首，为何会将他带入蜃楼？”
陆沉对她揭开往事，道：“当年我游历江湖，认识了一名人称‘黄泉主’的鬼族刀客。他刀法过人，我与他切磋过几次，如此便结识了。一百年前，我遇见他身负重伤，被天庭的一干神仙追杀，于是将他背进妖界，藏入蜃楼。”
“那时我只以为他是寻常鬼族，却不知他就是黄海魔首，后来天庭悬赏捉拿黄海魔首，我向他确认了他的身份，”陆沉道，“当时我将他藏在蜃楼无人走动的隐蔽房间，只有饕餮知晓此事。”wWw.xqikuaiwx.Com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天庭会一口咬定魔首藏在蜃楼，”陆沉对小枝道，“我不会告密，黄泉主自己不会告密，饕餮身为蜃楼楼主，又有什么理由告密，引来杀身之祸？”
“你不信任楼主？”小枝反问。
“他刺鹊山老猿那一剑，太急躁了。那时尚无确凿证据说明他是泄密者，那一剑却让他死无对证。后来他又连杀地狗星和报信小猿，都有杀人灭口的嫌疑，”陆沉言罢又道，“当然，或许更合理的解释是，泄密者是我，我为了保住爵位泄密给天庭，百妖宴又缺席，最后佯装杀上天庭却只被封印而已。”
“我也觉得泄密者是你，这个推断看去更合理。”小枝说道，“所以是你吗？”
陆沉按住胸口：“咳……”
“我知道不是你，”小枝接着说道，“你与其他的妖都不同，你不看重名利权势，也不喜弱肉强食，你会保护弱小的妖族。小桃姐姐这样觉得，我也……这样觉得。”
“事情因我而起……”
“救一个被追杀的重伤之人并没有错，”小枝道，“逍遥公不要再没完没了地自怨自艾了。”
“是……”陆沉一时也无言以对。他这样的老前辈倒被个黄毛小妖教训了，当真气笑不得。
见小枝有想走的意思，陆沉不禁问道：“你还要回蜃楼么？”
“除了蜃楼，我无处可去。”小枝的声音清清冷冷。
“饕餮歃血为盟，意在起兵反上天庭，蜃楼危机四伏，你这样的小妖如何自保。”陆沉劝道。
“我也饮了血酒，我也想向天庭复仇，”小枝却道，“除此之外，楼主这几年用魔气锻造兵器法器，我想查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你查他，太过危险了，”陆沉再次劝阻，“何况他做事滴水不漏，你很难查到证据。”
“逍遥公，不要管我，那么多人都死了……而我活着……活下来的人要背负起责任。我活着只为了查清真相，只为了复仇。你劝阻我，我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小枝斩钉截铁道。
陆沉知道劝不了她，叹了口气，叮嘱道：“若遇到危险，保命才是紧要，去太液池找青鸾，让她通知我。”
“晓得了。”小枝说道。
“你转过来。”陆沉指示。
“做什么？”小枝问，还是依言将背转向他。
陆沉全身妖气陡涨，右手两指亮起幽蓝光芒，点在小枝背后灵台穴上，一股雄浑妖力汩汩贯入她的体内。四周水雾凝结，弥漫着霜雪般的清透气息。
“逍遥公！你……”小枝惊诧他竟传功给自己。她感到全身经络都宛如被冰水洗过，还有一种冰冰凉凉的通透感，五感清明，妖力充沛。
“好了，”陆沉收功，背手转过身，“你自己保重吧。”
“逍遥公……”小枝注视着他萧疏孑然的身影。
“多谢你。”小枝知道他不会再回头，却也知道他绝非无情。让自己找出真相吧，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他。小雀在飞雪与惊涛中渐渐飞远。
小枝走后，陆沉才转回身，此时苍茫北冥，已看不到她的身影了。陆沉深思，饕餮外表和光同尘，实则心狠手辣，做事缜密斩草除根，是故这么多年陆沉虽不信任他，却也从未找到蛛丝马迹的证据。
阿贤口中的那个人如果真是黄海魔首，那么饕餮接触的魔很可能便是他。如此推测，一百年前黄泉主在蜃楼躲避天庭时，两人或许已经结识了？当时天庭必是笃定黄泉主在蜃楼，才会带重兵前来围剿。知情的三人均不可能告密，难道蜃楼另有奸细？然而这一点也被陆沉否定，他当时带黄泉主进入蜃楼动作隐秘，除了对蜃楼了如指掌的饕餮绝无人知晓，事后得知黄泉主便是黄海魔首后，他行事更严密，确保未泄露分毫。
所以最初小枝认定神猿王是告密者事，陆沉也不以为然。只是未料到在饕餮推波助澜下，小枝会抓到天庭对接者为证。什么样的伪证最难堪破，那便是半真半假的伪证。或许黄泉主此刻仍在蜃楼，但他若进入，饕餮已有防备，无法查出任何证据。
这种时候，大自在天会如何做呢？陆沉摇了摇头，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情，自己竟还未脱离他的影响。
或许因为他临走前那句话吧：提防所有人，以及……
——以及取而代之。
当时他尚未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后来听了阿贤的话才想通了。阿贤言语中并未吐实，他提到饕餮留他的理由含糊过去，陆沉推测饕餮是怕歃盟之事传出，阿贤或许当真不知理由，但他又说两只大妖打架，却不提其中一只妖正是陆沉，而这一点他在蜃楼应当能够知晓。阿贤对他有所保留，但却不会对大自在天隐瞒。倘若他探知了歃盟之事，那代表大自在天也知晓了。就算他不知情，只要多提供一些间接的情报，以大自在天的智慧也能推断得出。
在羽儿生辰宴上，他说梦见兰若修成正果，他如何确定是梦呢。结合他对兰若离开的平静来看，或许他已知晓兰若的真实身份。
如此细想，当时兰若并未立刻追问阿贤的经历，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在场。
陆沉叹了口气，做人做妖，都是糊涂些好。
大自在天说的取而代之，陆沉如今明白，他是要自己对饕餮取而代之。陆沉不愿妖族再卷入干戈，却也无法阻止饕餮的煽动，那么唯一阻止战争的方法，就是取而代之，成为妖族真正的领袖，改变妖族，扭转形势。
他寻不到饕餮的证据，所以迟迟未动手。大自在天或许是看破了这一点，劝他当机立断。
陆沉素来知晓，此佛虽慈悲为怀，但也杀伐决断，这种取舍之间绝对的理智果断，令凡人生畏。
大自在天一旦说“杀”，那便当真别无他法。说到底，所谓的重逢是缘，也不过是再次沦为他的棋子。不得不舍弃之时，他必定也是这般毫无转圜，恐怕连悲喜也无。
陆沉感到心口发凉，随之遍体生寒。将妖力释出太多，再受情绪所激，寒疾又抬头了。
泛舟垂钓，煮茶待友，徜徉山水之间，看尽日出日落……这才是他向往的生活，也是他原本拥有的生活。直到遇上佛者，教他仁爱，教他侠义，让他必须克制小爱以守护苍生，让他必须放弃私情而坚持公义。
大自在天没有错，但是一路走来，陆沉却已失去了太多。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34 章 取代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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