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泉下之国,嵯峨山城,灯火璀璨。
一条黑龙飞上罗酆山顶的森罗宝殿,摇身一变化为人形。她梳着高马尾,一身黑色劲装,快步走进阴冷冷的大殿中。丹墀上的玄金帝座两侧,照旧陈列六个宝座。然而此时六个宝座上却只有五名头戴鬼面的神官。
“武城主率三千鬼兵进入黄海探查,音讯全无?”重思一上来就疾问道。她口中的武城主正是负责统兵的明辰耐犯武城天宫,数日前他为探查魔祸而进入黄海。
“黄海那种地方,失去消息几日,也没什么奇怪,”敢司连苑宫主语气漠然,有些不满地睥着风尘仆仆的重思,“帝姬,你这身打扮让人看不出是公主,却像是个下等鬼兵。我送你的玄纱罗裙呢?”
“连苑宫主,武城主和那三千鬼兵已经已经失去音讯半个月了!现在恐怕不是讨论我的穿着的时候。”黄海危机四伏,三千鬼兵进入黄海竟如石沉大海,重思已失去了耐心。
泰煞谅事宗天主缓颊道:“帝姬莫恼,大家都是一样关注此事。半个月也确实久了些,方才我们还在讨论到底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再派人进去搜寻。”
“万一他们是被魔物所困,等得越久他们就越危险。阴天主,请允许重思进入黄海搜寻!”重思拱手道。
“帝姬,你是鬼国帝位的继承人,不可轻易涉险。”纣绝阴天主道。
“我更不可眼睁睁看着鬼国子民涉险!阴天主,请下赦令!”重思断然道。
“依我看还是可以再等等,前些日子不是派人从奈何桥去了轮回台探查,也未见轮回台附近有什么魔物。再过几日老武说不定就有信了,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算遇到危险,逃命的本事应当还说得过去……”宗灵七非宫主捋着手中黑色拂尘恹恹道。
怙昭罪气天主讽笑道:“宗灵主是太上老君的门徒,向来崇尚‘无为’,凡事自有天道。”
“若是嫌本仙说的不对,怙昭主就亲自去黄海查探好了。”宗灵七非天主换了个倚坐的姿势,抬起眼皮道。
“众人不必再争论,再等三天。”纣绝阴天主道。
“阴天主!”重思正要反驳,阴天主却摆手制止了她。
“三天之后,若武城主还无音讯传回,便由本座进入黄海,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玄机!”阴天主道。
六天之首阴天主已定下决策,重思知晓难以再说服他,只得闷闷地离开森罗殿。虽非七月半,但罗酆山的常开的街市依旧热闹,鬼族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她戴上斗笠,穿过人群,走入山腰上人声稀疏的观海亭中。相比与热闹的罗酆山,黄海旷阔的海面一片黑暗阒寂。遥遥的黑暗浪涛中只有一条灯火明亮的桥,那是通往轮回台的奈何桥。
重思感到身后有一股熟悉的阴风,她回过头,见一名一身白衣,白纱包裹头面的女子站在身后。女子虽面覆纱巾,但仍可隐约看到纱巾后是一颗苍白的骷髅头,幽邃的眼窝伸出燃着一团火。
“中尸白姑,参见帝姬。”白色骷髅拜见道。
“白姑,你回来了!血姑呢,她可安好?”重思问道。数月前利刃原地狱附近村民遭厉鬼马匪帮的掠杀,重思令白姑与血姑前去剿匪。
“利刃原那边还有些马匪余孽要清理,血姑还需一些时日才能返回,”白姑回答道,“听帝姬信上说武城主进入黄海便失踪了,属下便先行赶回。”
“我今日去请阴天主的赦令,他却要再等三天,亲自进入黄海探查。”重思叹气,“黄海气浊,六天皆是神仙,虽会腾云驾雾之术,在黄海却难施展,只得行水路,增加了危险。但我若化为龙形,却可在黄海上空通行无阻,奈何阴天主不允。”
“帝姬有何打算?”白姑对此未予置评,先询问道。
“魔物屡屡进犯人间,武城主又在黄海失踪,黄海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就算没有阴天主赦令,我也想一探究竟。更何况,父亲不知身在何处,黄海我尚未探查过。”重思看向白姑,用目光征询她的意见。
白姑道:“属下倒认为,帝姬不如按兵不动。”
“为何?”重思未料到她如此说。
“现今局势复杂,倒不如以逸待劳,伺机而动。借魔之手,削弱天庭,未尝不可。”白姑道。
“可那三千鬼兵怎么办?”重思却问。
“牺牲。”白姑平静道。
“并非自愿的牺牲,叫做杀害,”重思摇头,“白姑虽知谋略,重思却不能抛下无辜的鬼国百姓。但凡能尽一份力挽救一个人,我都要去做。”
“救了一个人,却可能失去一个国。”白姑再次谏言。
“鬼国的子民在,鬼国才存在,否则它就只是一片孤山荒野而已,”重思回头望了望繁华山城的万家灯火,“只要鬼国还在,失去一个重思,并不要紧。”
“帝姬……”
“白姑,为我准备吧。黄海这一趟,我势在必行。”重思不容置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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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华灯初上,妖海蜃楼夜夜笙歌,醉生梦死。陆沉舣舟渡口,踱入蜃楼。跑堂小妖一见他,就一骨碌跳起来为他引路。断爵之战后,大小妖族都见识了逍遥公的本事,所有人都对他又敬又畏,即使饕餮不仔细交代,它们也不敢怠慢,何况今晚饕餮已叮嘱过楼中伙计,将有贵客降临。
蜃楼中央是一敞阔戏台,一层大厅摆着许多散座,二层往上每层都围着戏台建一圈雅致的八角走廊,廊上设置雅座,以绛色和紫色纱帐分隔点缀,楼层越高,座越稀疏,接待的宾客也越显高贵。走廊内侧俱对着戏台,外围则有茶室客房供人歇息留宿。陆沉被小妖引上最高一层,这一层的八角走廊只设置了这一间雅座,俯瞰整个蜃楼一览无余,而底下的人想看清上层宾客却是望之莫及。
穿过层层叠叠的垂地纱帐,陆沉进入雅间,饕餮已坐在酒席前恭候。他起身迎道:“逍遥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陆沉也非头一天认识饕餮,对他的刻意殷勤略作敷衍,随之入席。
饕餮一边斟酒,一边用眼尾余光瞥视他。陆沉的轻裘上浮着北冥霜雪之气,宛若玉山映雪,虽生为妖物,却一身孤凛清洌,而无半分骀荡之态。
“逍遥公……”饕餮赤红的舌尖舔过下唇,幽幽唤道。
陆沉捏起酒盏,垂眼看了看琥珀色的蚍蜉酒,抬起长睫望向他。深蓝如海的眼眸,美丽而又蕴藏深不见底的妖力。
“饕某厚颜请逍遥公来,是希望公能再听饕某心曲,解开误会,”饕餮叹息道,“饕某一生无所建树,唯好美食美酒,乐享太平无事,当初因此筹建了蜃楼。一百年前,天庭诬陷蜃楼藏匿魔物,布下天雷凶阵,千百妖族惨亡,蜃楼一夕夷为平地。于我而言,这不光是毁楼之恨,更是眼睁睁看着同胞被杀而无能为力之痛!”
“那日歃血为盟,一方面我确是恨不得将那叛徒啖肉饮血,另一方面会盟群妖也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妖族当真无能么,但妖族之中尚有如公这般能只身杀上天庭横扫千军万马的大妖;妖族孱弱,只因妖族向来各自为营,一盘散沙。倘若将妖族的力量聚集起来,天庭便不敢小觑。逍遥公认为饕某胁迫了弱小妖族,但百妖宴之后,你以为这些弱小妖族心中就无恨么?不必说远,只说小枝,你可知这些年她是怎样饮恨吞声活下来的?他们不报仇,不是因为不恨,只是因为懦弱无能。而我联合群妖,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那一日,在场众妖族,没有一人愿意与逍遥公走,便是证明了这一点。”饕餮剑眉颦起,痛心疾首,慷慨陈词。
“恕饕某直言,逍遥公一向独来独往,百妖宴上并无公的亲友;公虽仁慈,却也不能真正感同身受那些妖族失去亲人的痛苦。饕某恳请逍遥公,”饕餮一揖到地,“不要剥夺群妖亲手报仇的权利。”
陆沉捏紧酒盏,闭上双目。楼下戏台上的唱腔恍如隔世,虚幻而遥远。
饕餮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紧紧攥住酒盏的手,温柔地一根一根掰开他因用力而发白的修长手指。陆沉回过神,蹙眉瞥了一眼,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饕餮自然而然地收回手,转而又为他斟满一杯酒,笑了笑,问道:“那天托小枝给你送去的猿骨笛,可还喜欢?”
“谁允你擅作主张?”陆沉质问。
“饕某说过要为逍遥公寻找合适的灵物制笛,公或许忘了,饕某却一直记在心上。这世上灵气最沛然者,莫过灵猿。而猿臂大小制笛,也最为合适。”饕餮微笑道。
“你对老猿做了什么,”陆沉盯视他,“猿臂上有魔气。”
“原来是上面的魔气让逍遥公顾虑,”饕餮款款道,“与我的剑同样,骨笛以魔气炼制。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上神佛最忌讳的莫过于魔。这支骨笛,一旦吹响将集合妖魔之力,成为诛杀神佛的利器。”
“我已告诫过你,不要与魔物勾结。”陆沉动怒,桌上的酒因陡涨的妖气从玉盏中迸溅出来。
看到他愠怒,饕餮反倒勾起嘴角,倾身扶稳酒盏,低声轻语道:“难道逍遥公当真一身清白,那当年又是谁将魔首黄泉主藏在蜃楼?”
陆沉妖瞳竖立,面上不动声色,袖中捉风成刃,已动了杀意。
便在此时,一只小妖慌慌张张来报,说是梼杌带了个人类跑来蜃楼,那人还是个和尚。
听到“和尚”二字,陆沉微微一惊,敛起了杀气。饕餮也感惊诧,拢袖坐直打发小妖道:“那厮喝醉了容易闹事,你仔细盯着,照常接待,先莫惊扰。”
此时梼杌已扯着兰若,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一干小妖和宾客都一脸新鲜地瞧热闹。兰若双手被他用绳索捆在身后,踉跄前行。他微微低着头,余光却观察着在场众人,暗中寻找阿贤的下落。
陆沉总觉那和尚眼熟,待梼杌推搡着他上楼,露出侧脸来,心中更是一惊:他怎会到蜃楼来?
梼杌抓着兰若坐在二层雅座后,便嚷嚷着要酒。蜃楼里陪侍的女妖们本就对着生人新鲜好奇,听他一喊便纷纷端着酒菜围了上来。
“哎呀,好乖顺的大师呢!”一只蝉翼女妖贴上去道。
“闻上去香喷喷的,”另一只兔耳女妖凑到他领口嗅了嗅,“不像那些臭男人呢!”其他女妖闻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兰若端坐着,双手背缚,神色安然地听任女妖们调笑,只是偶尔偏头避开她们太放肆的动作。
“梼爷,你把这个大师抓到蜃楼来做什么,交给厨子煮了吃吗?”一名青面尖牙的女妖将头枕在兰若肩膀,巧笑道。
“我准备剥了他的皮,缝我这件十僧衣。你们过来瞧瞧这件宝贝,就是你们楼主都弄不到。”梼杌揪起身上披得人皮黄袍给一干女妖们显摆。
“哎呀,既然要剥皮,那得先洗洗干净。不如今晚就把这位大师交给我们姐妹,让我们给他好好洗一洗呀?”一名人面蛇身的女妖将蛇尾搭在兰若腰间,一只手不安分地伸进他的袈裟衣摆里。
兰若微微移动膝盖躲避,梼杌拨开她的蛇尾,冷哼道:“你们和他洗鸳鸯浴,要是破了他的戒,那就做不成衣料了!”
众女妖又是一阵嬉笑,青面尖牙的女妖勾起兰若的下巴,问道:“大师怎么都不肯说话,是不是被梼爷吓坏啦?”
兰若微微后仰避开她的手指,开口道:“各位女施主,这几日可曾见过一名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年?”
“哎呀,大师的声音真好听,又干净又温柔!”青面女妖突然从肚脐喷出一股白丝,网一样落在兰若身上。
“阿蛛情难自禁了!哈哈!”众女妖一起拉开她。兰若抖了抖肩膀,让身上尚未完全凝固的蛛网掉落。
“说起来,楼子里不就新来了个人类吗,大概这么高,浓眉大眼的,打扮和大师差不多呢……”兔耳的女妖尚未说完,一干女妖七手八脚地捂住她的嘴。
“还望各位女施主告知详情。”兰若耐心询问。
“你们要是知道就快些说!”梼杌本是来炫耀的,没想到这块衣料比自己受欢迎,因为被冷落了有些没好气道。
蛇妖倒了杯酒,凑到兰若唇边,笑嘻嘻道:“我敬大师一杯,大师若是赏脸饮下,我就告诉大师。”
“饮酒会破戒。”兰若无辜地望向梼杌。
“梼爷!”众女妖一齐娇声嗔道。
梼杌捂住耳朵,“嘶”了一声,面上装得不耐,心中却十分受用,朝兰若挥了下手,“这是青田素酒,你喝吧,这帮小丫头难缠得很!”
阿贤尚不知在何处,兰若委以虚蛇,低头就着女妖手中酒杯饮了下去。众女妖又是一阵欢闹,挨个来向他敬酒。兰若都一一饮了。
陆沉在高处见他被女妖围住,一杯一杯地被灌酒,竟有些坐立难安。他所知的水月寺住持,虽然性情好,但也绝非任人亵玩之辈。他忍着这些戏弄,是有什么打算?
“这些女妖也真是没有规矩,”饕餮也瞥着二层莺燕环绕的雅座说道,“逍遥公一直看那僧人,可是认得?”
陆沉移回了目光,不置一词,默然喝酒。
兰若将女妖敬的酒都饮下,问道:“各位姑娘,现在可否告知那名人类少年的下落了?”
蝉翼女妖掩口笑道:“大师怎么不叫‘女施主’,改叫‘姑娘’了?”
蛇尾女妖接话道:“大师定是喝醉了!哈哈!”
兔耳女妖双颊发红,嗔道:“你们不要在戏弄大师了。前些日子楼主收留了一名人类少年,让他在楼底干些杂活。我听小枝姐姐喊那少年‘阿贤’,不知可是大师要找的人?”
“正是,多谢女施主。”兰若朝她微微躬身。
“你们能把那个人类小子叫上来吗?”梼杌问。
“那可不行,楼主不让那人类出现在戏楼这边。”蝉翼女妖连忙道。
“那你带我们下去找他呢?”梼杌又问。
“那更不行了,楼主不让外人下到底层去。”蝉翼女妖又道,众女妖也跟着附和。
“那怎么办?”梼杌不耐烦地拍桌子。
兰若听完,问道:“不知楼主在何处,可否让贫僧与他一谈?”
梼杌吓了一跳:“你这和尚怕是疯了,你以为楼主和这帮傻丫头一样好哄?说话一个不留神,他把你做成肉酱,我衣料也泡汤了!”
“但我看楼主也很关注这里。”兰若看向走廊角落里佯装给戏台叫好的小妖。小妖余光整好撞上他视线,惊得一个激灵。兰若站起身,朝那小妖道:“劳烦通报,贫僧想与楼主一谈。”
小妖尴尬地耸着肩膀,也不吭声,小跑着钻没了影。
片刻后他出现在最高一层的雅间,颤巍巍朝饕餮禀报:“楼主……那个和尚想要见您……”
陆沉一怔,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寻找兰若踪影。饕餮观察到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转向小妖,抚髀大笑:“好有胆量的和尚,你带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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