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萧惩将玉符收入囊中的动作却毫不犹豫。
真应看破不说破,笑而不语。
萧惩拱拱手,笑得热情洋溢,勾搭着真应的肩膀说:“改天有空一定要来我的酒楼吃饭啊,我请客做东!”
“……”
真应灵君端的是一派君子作风,举手投足间尽是雅正规矩,丝毫不为萧惩的利诱所动,只淡淡地笑了笑,说:“鬼王客气。”
说话间已走至法阵入口,要送萧惩回去。
萧惩却不知想起什么,又回了回头。真应灵君道:“鬼王不用看了,玄澈君与朝歌君打起架来,一般不打个三天三夜尽不了兴,是不会回来的。”
“哈?”
萧惩“啧”了声,笑:“怎么比以前还夸张呢。”
真应灵君淡淡一笑,正要再说,这时有名金衣神官从旁边的云层穿过,途径他们身边时速度稍缓,朝真应打了个招呼。
萧惩不认识他,但看他清隽疏朗的面容,又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丞化君。”
真应点头回礼,见对方衣衫凌乱略显狼狈,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被称为“丞化君”的这位神官抹了抹额上的薄汗,道:“不慎被卷入一幅画中,孤飞了三天三夜,才总算飞了出来。”
孤?
萧惩眉头下压,显出一丝凝重——
若没记错的话,好像自古以来,只有帝王才有资格自尊为“孤”吧?那眼前这位,难道是……
再看他的神态,尚且镇定自若,看不出一丝的慌乱,一身华贵的金衣也是气度不凡,贵气逼人。
“又是画?”
真应灵君道,似乎类似事件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他早已见怪不怪,笑:“先有《红松白头》,再有《卧花逐草》,到你这儿已经是第三幅了,嗯,画的题名是什么?”
“枯木——双——鸦——”
金衣神官的飞毯渐飞渐远,响亮的声音悠悠飘来。
待他远去,萧惩遥望着云层里被飞毯尾巴拖出的长长尾迹,似随口一问:“真应兄,这位坐骑如此优秀的‘丞化君’,是何方神圣?”
“……”
真应神色古怪地看了萧惩一眼,似在奇怪他为什么会不认识丞化,笑:“鬼王莫不是在找茬?”
“找茬?”
萧惩一怔,低头整整衣袖,笑眯眯道:“我能找什么茬?怎么就找茬了?”
“……”
真应皱起眉头,疑惑道:“真不认识?”
“……”
实话说,萧惩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但又实在一时思想不起来,无奈地摊摊手:“真不认识。”
真应灵君勉强相信了他,道:“即使鬼王没听说过‘丞化灵君’,我想对他的俗名,您定也是不陌生的。”
“哦?”
萧惩挑眉:“说来听听。”
真应灵君缓缓道:“他,姓‘乐’。”
“乐?”
萧惩笑容一僵:“那他岂不是……”
真应点头:“没错,他就是玉鸾的最后一任君主,乐倾尘。”
“怪不得。”
萧惩轻轻叹了口气,说:“怪不得我总看着面熟,没想到竟会是他。”
“……”
真应没有说话,复杂的眼神中掺杂着一丝对萧惩的同情,但微乎其微。
萧惩仰头望天,脸上挂满了哭笑不得,问:“他,什么时候飞升的?”
真应灵君道:“玉鸾国破。”
.
回城路上,萧惩想起改造酒楼的事儿来。
原计划将三楼的包厢改成客房供客人休息,如今颜战在鬼界正缺个落脚的地方,给他住倒挺合适,偶尔还能帮忙看个店什么的。打定主意,于是萧惩又拐去了人间一趟——
鬼域是没有空心砖可以卖的,只有人间才有。
但晚上做生意的砖窑不多,他逛了一两个时辰,直到深夜才找到一家。要盖两间房,粗略一算,差不多得一万块砖,再加上水泥砂浆搅拌器铁锹这些,装了满满当当的一板车。
而等他拉着板车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子时百鬼夜行。
鬼民们倾巢而出,涌往人间。
城外的旷野上,鬼头攒动,摩肩接踵。
萧惩逆着鬼流,因为小小地使用了一点儿法力,拉起车来脚下行云流水悠哉游哉,倒不显得费劲儿。但由于出城的鬼魂太多,鬼挤鬼,如无头苍蝇般往他车子上乱撞,无形中增加了他拉车的阻力。
“诶,让让!都让让啊!”
他只顾着躲避眼前的鬼魂,丝毫没注意远处一袭白衣的青年正站在鬼域入口等他。
直到对方先看到他,疾步朝他走来。
“哥哥!”
萧惩猛一恍惚,好像听到有人叫他。但屏息细听时,这声音又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呼啸的狂风卷携着嘈杂的鬼哭狼嚎。错觉吧,他想,怎么可能是小孩儿呢?
谈不上失望,他再次埋头拉车。
“萧掌柜!”
再一次有人叫他。
这一次,他听清了。
猛地抬头,就看到颜战正遥遥的朝他这边张望着。青年如玉的脸庞看不出焦急,但他走得那么快,想要靠近他的心情分明就很急切。
就像妻子等待着晚归的丈夫。
他等着萧惩,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霜雪将他的眉毛染成白色,望眼欲穿。但在看到萧惩的一瞬间,死寂的眼神瞬间就明亮起来。
萧惩心里忽然一阵抽痛——
他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颜湛也如这般站在雪地中傻傻等了他一整晚,直到完全变成了个“雪人”。但他的失神只有短短的一瞬,很快就又收敛心绪,道:
“你守这儿干什么,不是让……”
你在酒楼等我回来吗?外面多冷啊!但话还未说完,脸色先沉了下来。只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醉鬼,不止挡了颜战的道儿,竟还一脸色相的对他上下其手,想要图谋不轨。
“好俊的一个哥儿啊哈哈,来来来,陪大爷喝酒,继续陪大爷喝酒啊哈哈哈!”
这胖头鬼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将颜战截下之后顺手就勾了他的肩,油腻腻的肥手隔着衣服抚摸着他的胸膛,嘟起乌紫色的香肠嘴就往他白嫩的脸颊上贴。
“……”
隔得稍远,角度也有些刁钻,在萧惩看来,颜战似乎伸手推了那醉汉一把。但那胖头鬼膀大腰圆一个能劈颜战仨,颜战一下没能推开,只好皱着眉头充满嫌弃的把脸躲向一边。
随着动作,拉出一段纤长优美的颈段。
羽毛般的雪花飘落在颈间,被温热的皮肤暖化,如一粒粒晶莹的珍珠般顺着颈线没入领口。略显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纤细而脆弱,惹得人很想叼上一口,尝尝滋味儿是不是如想象中一般甜蜜。
“绝色,真是绝色啊。”
胖头鬼馋得两眼发红,色眯眯地腆着脸就往颜战脖子里钻,怪笑:“来来来,今晚好好陪陪本大爷,本大爷让你好好享——呃——啊!”
话未说完,忽然吃痛大叫起来。
萧惩转瞬而至,一手薅住他的头发把他从颜战身上薅下来,咬牙冷笑:“眼瞎了吗,敢跟我这儿耍酒疯?”一顿,看向颜战时语气柔软了几分,“没事儿吧,碰到你没?”
“没有。”
颜战摇头,缩了缩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指尖一枚由魔气凝结的薄刃化为虚无,微笑道:“还好你来的及时。”
“你没事儿就成。”
萧惩挑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颇有种英雄救美的自豪感跟小得意。
颜战弯了弯嘴角,冰冷的水晶镜片后,眼神柔软而宠溺。
“妈的!你谁啊你!”
胖头鬼被萧惩薅得头皮发麻,在他手底下死命挣扎,哇哇大叫连声咒骂:“敢坏老子好事儿,也不看看这里是哪儿!这可是无间鬼域我主萧厄的地盘儿!就凭你们两个凡人,也敢跑来撒野?!小心老子一口生吞了你们做下酒菜!!!”
“原来你还知道这里是无间鬼域!”
萧惩冷笑,甩手将他掼倒在地,抬腿就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脚,道:“我看你是酒还没醒,帮你醒醒酒吧!”
说着又“duangduangduangduang”把胖头鬼摁到地上揍了几拳。
也没用法力,赤手空拳,但拳拳到肉,大有一种街上小流氓儿打架斗殴时的狠劲儿,直揍得胖头鬼鼻青脸肿涕泗横流,这才停手作罢。一脚踏着胖头鬼的胸口,他叉着腰问:
“现在清醒了没?”
再不醒命都没了,敢不醒吗?胖头鬼张开迷离的双眼,终于认出他来,吓得肥腻的身躯猛地一震,立刻如四脚朝天的王八一样扑腾着手脚哆哆嗦嗦地哭喊:
“我……我主,萧厄?”
“呵。”
萧惩冷笑,收了脚:“喝了二两黄尿,看把你能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连我的人都敢动?”
“!”
胖头鬼一咕噜翻身而起,跪趴在地上磕头道:“主上饶命!主上饶命!小的眼瞎!是小的眼瞎没认出主上,更不知道这位公子是,是……是您的朋友!”
萧惩眯眼:“求我没用,跟公子道歉!”
“……”
萧惩一喝,吓得胖头鬼又是一阵哆嗦,急忙连滚带爬的跪向颜战,“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说:“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身份尊贵!”
“……”颜战抿唇不语,表情十分冷淡。
他看了看萧惩。
萧惩说:“随你处置。”
没直接杀了,就是不想杀吧?颜战垂眸,目光危险地俯视着胖头鬼,淡淡道:“暂且留你一命。”
萧惩道:“还不谢谢颜公子?”
胖头鬼立刻道:“谢颜公子!谢主上!”
说罢爬起来就要跑。
谁知萧惩又道:“站住!”
胖头鬼一愣,以为萧惩突然改变了注意,吓得连头都不敢回,直接原地站着就尿了。
颜战亦心存疑惑,不解萧惩为何又突然把人叫住。
只听萧惩凉凉地说:“刚刚你说‘吃人’?怎么,一念城的规矩你都忘了吗?依仗自己是鬼有点儿微末法力,就对凡人强取豪夺,甚至伤人性命?”
“这……这这这……”
胖头鬼都快哭了,解释道:“小的也就逞个嘴快,吃人的事儿您明令禁止过,我哪儿还敢啊!”
“还?”
萧惩勾唇,冷鸷道:“那就是吃过。”
话声未落,忽的张手扬起一道乌黑铁索。
索链如长鞭,燃烧着似橙非橙似蓝非蓝的火焰,而长鞭一端竟是深深地扣入萧惩的琵琶骨中!长鞭一甩,换得胖头鬼一声惨嚎:“啊——”
“……”颜战眸光微闪,攥紧了手指。
火光映照下,薄薄的镜片后,他的目光冷意森然。
“我从不觉得人犯了错,就不可以改过。但死性不改一错再错,不可饶恕!”
萧惩望着逐渐被业火吞噬的胖头鬼,向来凌厉的眉眼间竟有了一丝悲悯,缓缓说:“今日我不杀你,只废你法力,是想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过一念城已再容不下你,你走吧。失去法力的鬼比凡人还要虚弱,往后的死活,全凭你一人造化。”
说罢将“焚夙”召回,转身道:“走吧。”
“嗯。”
颜战顺从的垂眸,敛去了眼底的暗芒,跟着萧惩一起朝装满了砖头的板车走去。
“你牛什么牛萧厄!”
被剥夺了法力无疑彻底激怒了胖头鬼,全身是火,理智全无,摇摇晃晃站起来对萧惩破口大骂:“说到底你不跟我一样,也是个人人厌弃的鬼吗!”
“……”萧惩脚步一顿。
胖头鬼说:“你以为旁人称你一声‘鬼王’,称你一声‘主上’,就是敬你爱你了?!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只不过是怕你畏你!你跟我一样!大家都一样!都是只配活在阴沟里的臭虫!见不得天光的臭虫!!!”
“……”
颜战的脸色一点点转冷,手掌心都被自己掐出了一排的小月牙。
却听萧惩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别理他,让他喊,看累不死他。”
“……”
颜战一怔,紧攥的手指一下松开,偏头看他。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亮爬上枝头,皎洁的月光投入萧惩眼底,清澈而明晃晃的,似雪明亮——
萧惩也在看他,手中还拿着支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棍棍糖,递给他,笑:
“给,来颗糖压压惊吧!”
“……”望着糖,颜战的目光有丝复杂。
萧惩挑了挑眉毛,说:“不接?怎么,是想让我给你剥吗?”
说着就动作利落地把糖纸给拽了,送到颜战嘴边,颜战本能地往后一缩。
萧惩眨眨眼,示意他别客气,笑:“就剩这一颗了啊,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颜战莞尔,但还是没有直接张嘴把糖含住,而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与萧惩拉开一点距离,用手接过,温声说:
“谢谢。”
注意到对方略带刻意的疏离,萧惩嘴角微翘——
他发现这人很是奇怪,有时表现得很像怕他,但谈吐举止偏又从容优雅;有时望向他时目光躲闪,但又会在不经意时毫不遮掩地偷偷注视;有时看似对他冷淡疏离,但又仿佛似曾相识亲切如旧友故知。
“唔,话梅味的?”
颜战说,打断了萧惩的思路。
敛起目光里的探究,萧惩笑:“酸酸甜甜的,拿来解个闷儿正好。”
颜战笑了笑。
萧惩懒懒打了个呵欠,说:“困了,真想快点儿回去睡觉。”
颜战温声说:“困了就去车上睡吧,我来拉车。”
萧惩立马严肃:“这怎么行?”
颜战也很严肃:“没什么不行。”
“不行,真不行。”
“没事,我可以的。”
萧惩摇头:“不不不,颜公子金质玉骨,我怎好让公子受累。还是你坐车上,我拉你,我拉你吧。”
颜战皱眉:“我拉就我拉,你跟我争什么?你不是困了么?”
……
两个人并肩往车边走去,途中跟拉大锯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客套过来客套过去,倒是完完全全把胖头鬼的咒骂给落在了耳后——
“哈哈哈哈臭虫!萧厄!你我都是阴沟里见不得天光的臭虫!哈哈哈哈!”
萧惩笑眯眯地说:“乖,听话!”
“……………………”
颜战忽然就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变得舌头打结哑口无言了,一丝可疑的红晕飞快的从他脸颊散开,悄无声息地爬上耳廓。快速回神,忙把脸转向一边不给萧惩看到自己的羞涩,轻咳一声以作掩饰:
“咳。”
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时无法调整失速的心跳,沙哑着声音说:“萧掌柜你看,那是什么?”
“嗯?”
萧惩顺着他的发现望去,喜道:“哎呦!真是救了命了,一头膘肥体壮的小毛驴!”
.
说来真巧。
萧惩怎么都没想到,正在两人因为谁来拉车僵持不下时,竟然凭空冒出来一头无家无主的小毛驴。
这下好了,板车就交给驴子去拉吧!
萧惩坐在一堆砖头上,翘着二郎腿,脚下踩的是砖头,后背靠着的也是砖头。颜战也坐在砖头上,但他的坐姿端端正正,十分优雅。两人的衣服交叠在一起,夜风中,驴车从鬼界的旷野穿过。
鬼群已经远去,剩下的只有空旷。
但也安静。
车子摇摇晃晃,摇得人昏昏欲睡。
萧惩今晚第无数次打了个呵欠,在良久的静默之后,冷不丁说:“刚刚那胖头鬼称我为‘主上’,你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显得意外。哎,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我身份的?”
枕着胳膊,懒洋洋的语气。
颜战笑了笑:“在酒楼时你说生死簿轮回册都由你来管。试问除了冥界鬼王,谁还有这般能耐?”
“咦?”
萧惩笑着看他:“这么说,我是‘自爆’了?”
“哈哈。”
颜战被他逗笑。
萧惩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轻松,就像个跟小伙伴玩捉迷藏胜利的孩童,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随之被软化了一块。他敛了笑,不无认真地说:“我那些破事儿,实话说,你都知道多少?”
颜战与他对视,稍一沉默,说:“道听途说,真真假假,七七八八。”
“这倒是。”
萧惩笑了笑,觉得腿有点儿麻就换了另一条撑着,说:“这些年我虽不常混迹三界,但三界里却从不缺少我的传说。”一顿,他歪了歪头,靠近颜战几分,笑着问:
“哎,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
颜战含着糖,一边儿脸颊像小仓鼠一样被撑得鼓鼓的,笑着说:“当着你本人的面儿评价你,这,好像有点儿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萧惩说:“就照实说呗,我想听,即使你说我不好我也保证绝不生气。”
“我还是不要妄加评判了。”
颜战微微一笑,说:“历史的是非交由时间印证,而你我需要珍惜的,唯有眼前,不是么?”
说到最后一句,他转头看着萧惩,深黑的眼中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却在不经意瞥见萧惩的左侧下颌时,眼睛眯了眯,染上几许冷意。
“……”
萧惩被他反问得一时语塞。
实话说,他没料想对方会是这么个回答。
其实他问颜战的本意,是想问问对方怎么看待他这个人,愿不愿意深交,能不能够做朋友。但……颜战好像会错意了,误以为他是想让他评价自己的过往——
这没什么好评价的。
他也根本不在乎。
不过,颜战给出的回答也算歪打正着,合了他的心意。珍惜眼前,珍惜眼前……人?
有戏,哈哈,有戏!
“哈哈哈。”
把萧惩直接给乐出了声,往后一倒,枕着胳膊躺在砖垛上,笑眯眯地说:“珍惜眼前好,我喜欢珍惜眼前。”
“……”
颜战定定望着他,并不做声。
萧惩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儿,笑凝了凝:“干嘛老盯着我?”
“你,受伤了。”
颜战轻声说,不知压抑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有一丝哽咽。
萧惩猛地坐起来,问:“哪儿?”
颜战看着他说:“脸颊。”
萧惩按照颜战的指示,拇指一蹭,果然蹭到一抹鲜红的血迹,不由挑了挑眉毛,笑:“这胖头鬼,临了临了竟还挠了我一道儿,早知道就再多揍他几拳了,哼!不解气!”
颜战深暗的眼眸中已经巨浪滔天了,沉沉地道:“他,伤了你。”
“没事儿。”
萧惩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伤口。”
颜战喉结滚动,声音沙沙地问:“不疼吗?”
“疼啊。”
萧惩说,甚至还夸张地抽了口冷气:“嘶——怎么可能不疼?但遇到点儿疼就哭,是小孩子才做的事儿。”他摩挲着伤口,轻笑,“都活到我这把岁数了,什么样的痛楚没经历过,这点儿耐受度还是有的。皮肉之苦对我来说——
“根本算不了什么。”
皮肉之苦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需要受过多少苦楚,才能如此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意,又如何才能什么都不在意?
“……”
颜战一直压抑的情绪已经隐藏不住了,几乎从眼中倾泻而出。他攥了攥手指,与此同时,已经逃往千里之外的胖头鬼一头扎入一片松林。
红松似血,白雪皑皑,远远望去,就像松树被无情的霜雪染白了头。
冰封千里,蚀骨入髓。
“啊,这是哪儿?!”
胖头鬼恐惧地说,萧惩将他逐出鬼域,他逃着逃着就迷路了,闯入一座深山,陷在山上的松林里无论怎么绕都再也绕不出来,一直在原地转圈圈。
鬼,竟也遇上了“鬼打墙”?
可怕的是,他根本破解不了!
仅存的一丝元气也被耗尽,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他遥遥望见对面山峰的断崖前,有一块巨大无比的滚石,从石头缝里歪歪扭扭地钻出一棵小树。小树的枝条柔软而纤细,却有着钢筋铁骨的坚韧,冲破囚笼,向阳而生。
而石头前,一名红衣少年牵着一名小小孩童的手,带他去摸那棵小树,细细叮咛:
“你看,石头这么硬,小树苗依然能冲破压力长出来,而且还长得这么精神。我相信,你定能如这棵小树一样。你以后会变得很强很强,比今日、比昨日,比那些曾经欺负过你、或者将要欺负你的人都要强。
“但是眼前,你必须得先挨住这块石头带给你的磨炼,无论多苦多难,你都要受着,不能怕,更不能低头。
“记住了吗?记住了就点头。”
像小树苗一样柔弱的小男孩儿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抱起小男孩,说:“好,记住了我们就回家。”
说着,两个人转了身。
胖头鬼也终于能看到小男孩的正脸——
天哪!他、他他他……竟然是个瞎子!胖头鬼震惊不已!却见趴在少年肩头的小男孩原本无神的双眼突然变得奇亮无比,冷冷朝他望来,阴鸷的目光盯得他根本无处可躲,嘴巴一开一合,无声地说:
“伤了他的人,都、该、死!”
“啊——!!!”
胖头鬼随之一声惨嚎,瞬间定格在如海的松林中,化作一株枯朽的老树。
山风吹过,松涛滚滚,林间无数株老树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无数的亡魂在齐声哀嚎。仔细听,甚至能听到胖头鬼的哭声夹杂其中。
画面渐推渐远。
这竟是一幅画!画名,《红松白头》。
而胖头鬼,早已变成了画上的一滴红墨,混在大片的红色中,再挑不出来。
而另一边,颜战跟萧惩还在聊着天。
“皮肉之苦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萧惩笑了笑,望着颜战的眼睛,话锋一转,说:“但若能因此换得公子眼中的一丝心疼,萧某今日这伤受的,就不算委屈。”
“……”
颜战眸中的厉色已经褪去,恢复了如常神色,闻言微怔:“你……”
萧惩挑眉:“字面意思,不难理解吧?”
“……”
理解是理解,但,好教人难为情啊。
颜战飞快地把脸转向一边,两抹绯色再次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脸颊,嘴角向上翘了又翘,温柔而羞赫的笑意自眼底荡漾开来。
过了许久,一直都没再听到萧惩说话。
怎么了?颜战正要回头,忽觉肩头一重——
萧惩终于还是忍不住瞌睡,头无力地垂了垂,歪倒在他身上,轻轻依靠着他的肩膀。
天很高,夜很深,风很轻。
雪很白,月很亮,星很明。
风花雪月都有了,该在的人也都在,一时间,颜战有些恍惚,眼前安逸美好的一刻,对他来说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他望向萧惩的眼神终于不必掩饰,滚烫炙热,溢满了化不开的深情。
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萧惩短短的发茬,发现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扎手,不觉温柔地笑了起来。解下一层衣衫,动作轻轻地搭在萧惩身上,说:
“困了,就好好睡吧。”
.
难得没枕着铺梦网,萧惩也没有做噩梦。
直到颜战唤他,他才困顿地睁了睁眼睛,看着酒楼招牌:“唔,到了?”
“嗯,到了。”
颜战嗓音温和。
萧惩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枕着对方的大腿,躺在他怀中,身上还盖着对方的衣服。
很好闻的混合花香,无法具体说出花名。
“看我,怎么睡着了。”
萧惩有点儿懊恼地说,忙把衣服还给颜战,紧紧裹在他身上:“快穿好,走,进屋喝碗热茶暖和暖和。”
颜战指指车上:“这些砖……”
“修房子用的。”
萧惩解释:“我想把楼上改一改,到时候给你住。不过天色已晚,就先搁这儿吧,等明天天亮了再弄。”m.xqikuaiwx.cOm
说着,进屋倒了两碗热茶。
颜战听到萧惩要让自己住酒楼,眼神暗了暗,像是有些失落,但也没说什么。
萧惩没觉察他的异样,递茶给他,道:“以后晚上还是少一个人出去为妙,我知道你还要找人,但这里是鬼界,一念城还好,城外什么下三滥的鬼都有。就像今晚,如果不是我在,你真出了什么事儿被胖头鬼欺负了,到时候可没地儿说理。”
颜战笑:“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我……”
萧惩没料到对方会有这么个反问,说:“那是自然。但委屈已经受了再来伸张正义,还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呢?”
颜战点点头,故作正经地说:“我觉得萧掌柜此言极是。”
萧惩笑:“不贫了,再多说怕你嫌我啰嗦。”
“……”颜战弯弯嘴角。
这倒不会,萧惩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废话,他都视若珍宝。
“对了。”
萧惩突然想起什么,端着碗问:“那什么,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我?”
颜战一顿,摇头:“没有。”
“哦。”
萧惩点头,表情看不出是失落还是不失落。待颜战喝完最后一口茶,他起身收拾了杯子,吹熄大厅里的最后一根红烛,道:“走吧。”
“嗯?”
萧惩解释:“楼上的厢房不还没盖好嘛,在它盖好之前,也只得暂且委屈公子随我一起住在道观里了。”
颜战一愣,迅速且从容地站起身,笑着说:“不委屈。”
“那就好。”
萧惩说,待颜战出门,他拿着锁就要锁门,这时敏锐的视线忽然捕捉到门框上有一道划痕,又细又深,像是人为,动作快准狠稳,便问:“我不在时,店里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颜战当然也注意到门上被筷子划出的痕迹,顿时喉头一紧,强装镇定道:“这个问题,萧掌柜刚刚已经问过了。”
萧惩嗓音淡了些道:“你应该知道,我问的并不是同一个。”
“……”
颜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好在萧惩是背对着他,并看不到,坚持说:“没有。”一顿,又改口,“即使有,我也没看到。有一段时间,我在厨房洗盘子。”
这倒是。
在两仪殿时,萧惩就从幻镜中看到了颜战洗盘子的一幕,还为此小小的心疼了一下。沉默了会儿,他笑:
“大概是我想多了,门上这道儿,或许是早就有的。”
直到萧惩锁门,颜战紧绷的神经才终于一松,对方刚刚沉默的几息时间,几乎让他六神无主,七窍生烟。
.
两人步行回观。
路也不远,就半柱□□夫。
舟明镜已经提前睡下,他带着颜战去选房间。叶斯文的房间舟明镜睡着,除此之外,只剩了花应怜和殷九离的。
对,还有他师父的。
但白老头儿在他心里多少有些分量,他轻易不会让人动了老头儿的房间。
于是将颜战带去花应怜的,问:“这里怎么样?”
颜战打量都没打量,轻轻点头:“嗯。”
萧惩却从他紧抿的嘴角看出一丝不乐意,于是又将他带去殷九离的,问:“这个呢?”
颜战仍是看也不看,直接点头:“嗯。”
但他微微蹙起的眉峰还有深沉的目光,分明写满了嫌弃。
“算了。”
萧惩说:“这几间屋子都几千年没人住了,霉味儿挺大的,不住也罢。”
说着,自然地牵住颜战的手腕,拉他往外走。
“!”
因为牵的是右手,颜战手一缩,差点儿没把萧惩给甩开。但还是忍住了,只攥紧了拳头,由他牵着。垂了垂眼,视线落在萧惩苍白的手背,如海般深邃的眼眸中掀起滔天浪潮,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命格说得对。
在萧惩身边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无一不在深深地压抑着,克制着,小心翼翼地隐藏着。
他有一个秘密。
深埋胸膛。
热血滚烫,不见天光。
害怕萧惩知道,又害怕萧惩……不知道。
.
未几,萧惩带颜战来到自己房间。
“只剩我这儿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凑合着住吧。”
萧惩说着,推开了房间的门。颜战跟着进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还端起桌上的一瓶小花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怀念的情绪。但等萧惩回头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萧惩见他在看花,解释说:“这花是假的,没什么香味,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永远都不会败。”
真花在鬼界买不到,他就仿照颜湛曾采给他的那一束,定做了一捧假花。
颜战把花重新放回去,笑着说:“萧掌柜说笑了,这世上只有常摘常新的花,又怎会有常开不败的花。”
“……”
萧惩忙着在衣柜里找被子,没太在意颜战的话,更没留意当花瓶再次搁回到桌上时,已经变得与之前不同了——
花瓣娇艳欲滴,还沾着清澈的露珠,俨然变成了一束真花。
“你呢?”
颜战问:“我睡这儿,你去哪儿?”
萧惩抱出一条被褥和一套换洗衣服,边往外走边道:“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太极观这么大,随便去哪间屋子都能对付一宿。”
“等一下!”
颜战将他叫住。
萧惩回头:“还有事?”
颜战拉他坐下,转身轻车熟路地找到萧惩藏在床头柜里的药箱,道:“伤口包扎一下再走。”
萧惩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对方怎么……好像对他屋子里的摆设很熟悉?
颜战取了药和纱布,单膝跪地半蹲在地上,微仰着头,动作轻柔地为萧惩擦拭伤口,温声说:“洗脸时注意,别碰水。”
“嗯,知道。”
萧惩点头,一动,扯到伤口,立马:“嘶——”
颜战道:“别乱动,我说,你听着就行。”
萧惩歪着头,把俊朗的侧脸完全留给对方,随便他怎么操作,笑:
“好。”
颜战给他涂了凉凉的药膏,又贴了一层纱布,动作认真又仔细,说:“伤口不算很深,应该不会留疤,但记得不要沾水,不然会好的很慢,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再来给你换药。”
温言软语的,就跟医生哄小孩儿一样。
萧惩忍不住笑起来:“知道啦,颜大夫。”
颜战一愣,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起身收拾好药箱,搁回原位。
萧惩望着青年修长挺拔的背影,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说:“对了,我有件东西送你。”
“嗯?”
颜战放好药箱,走回来,十分配合地好奇道:“什么东西?”
“手机。”萧惩笑眯眯说。
“手机?”
颜战好像不太明白。
“一种法器,远距离通话用的。”萧惩跟他解释,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两枚玉符,并排摆在掌心,一枚刻着三道水纹,一枚刻着两道风纹,上面还各有一行小字——
“清风徐来。”
“水波不兴。”
嚯,果然是天造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穿成炮灰攻后我禁欲清心更新,第 45 章 调戏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