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祝少爷,我觉得这里很好,很安静,还有一座古老的管风琴。”阉伶的声音非常好听,即便是普通地说着话,也像在唱歌。
——这样一个歌者本应该站在最华丽的舞台上,为最具欣赏能力的听众吟唱。
但他却只能栖身于此,在鸟笼里独自歌唱。
祝曲泱点了点头,“我尊重你的选择。”
“祝少爷,赢的滋味怎么样?”阉伶微笑着问。
“我还没赢。”祝曲泱平静道。
“对,你还没有拿走我手里的牌。”
“所以,你的牌在哪?”祝曲泱径自走向鸟笼。
“在……在我肚子里啊。”阉伶虚望着前方,他的眼神中带着东方读不懂的空,很空,像是万顷冰封的荒原,不曾有一颗植物,也不曾有任何鸟儿飞渡过。
祝曲泱走到鸟笼前,冷冷道:“那我会剖开你的肚子把牌取出来,但我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并且给予后续赔偿。”
阉伶用鼻子轻轻哼笑了一声,语气嘲讽,“你已经具备了一个大家族主人该有的残忍和公正。”
“我并无耻于此。”祝曲泱顿了顿,说:“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祝少爷,现在,请用你的权力杀死我。”阉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腼腆而诡异的笑容,“就像你说的那样,剖开我的腹腔,但不用保证我的生命安全。”
祝曲泱的语气听上去冷酷无情,他好像被什么事惹恼了,表情格外的冰冷。
“可以,但如果你死了,我会毁掉你的乐队,你的鸟笼,还有那座古老的管风琴,我猜它的年纪比我们加起来都要大。”祝曲泱顿了顿,“它就要因为你而死,乐管折断,琴弦崩断,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不要!”阉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他的眼睛里忽然聚起一汪眼泪,好像冰原融化出了一洼春水。
“所以好好活下去。”祝曲泱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那座古老且精美的管风琴在圆形孔洞后若隐若现。
他继续说道:“古怪的、不被人接受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明天还能编一个精致的辫子,再唱自己喜欢的歌。”
“那请把我的乐手和乐器赔给我。”
祝曲泱勾了勾嘴角,“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
“我只有不停歌唱才能活下去。”阉伶幽幽道。
“好,我赔给你,顺便帮你升级一下精度。”祝曲泱耸了耸肩。
阉伶从晚礼服中取出一个金属小匣,他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舍,“就让你这么赢走了,有些伤心呢。”
“我们本就不是敌人。”祝曲泱道:“‘轮/盘’只是一场考试,我是考生,而你们是考官。”
阉伶又腼腆地笑了笑,“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不过我觉得这更像是关于考察收集情报能力的考试,不是吗?”
祝曲泱微微一怔,“……原来你并不只是个音乐家。”
“我只是个疯子罢了。”阉伶将手里的金属小匣放在地面,滑向祝曲泱。
祝曲泱弯腰接住。
但他似乎并没有得胜的喜悦。
东方转头看向“易容师”,他猜一切都和这个女人有关,自从她摘下面具,祝曲泱就好像被雷劈了一样,至今还有细小电流在他身体里流窜,所以他才抖个不停。
祝曲泱带着匣子折返回来,他把八张号码牌一张一张像数钱一样点了一遍,然后木着一张脸看向“易容师”。
“戏瘾过足了,我该回家了,顺便告诉你,这些唱词也是我写的,我写作水平还不错。”女人笑着说。
“你回哪个家?”祝曲泱声音干巴巴地问。
女人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当然是我自己的家。”
“你……”祝曲泱嗓子发干,“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你是祝少爷,谁不认识你呢?”女人笑着说。
祝曲泱沉默了一会儿,“可我认得你,哪怕你完全易容成了另一个人,我也能认出你……”wWw.xqikuaiwx.Com
他的声音越发低,几不可闻,“我为什么还要认出你啊。”
他的声音落在湿热的空气里,有些飘摇和颤抖。
“易容师”不解道:“你说什么?”
祝曲泱有千万句想说的话,此时都涌到了唇齿间,但他又狠狠心全部咬碎了吞下肚,他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羞耻,无法宣之于口。
当女人摘下面具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他在月亮镇的陌生人身上感觉到那种熟悉感到底是什么——但她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怎么能忘了……她怎么敢忘了?
祝曲泱的心底钻出一个小小的声音,稚嫩而愤怒,那是五岁的他,是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他。
愤怒,委屈,不谙世事,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只会一个劲儿地抒发自己的想法,发泄不满的时候,也只会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
东方扯了扯祝曲泱的衣角,低声问:“怎么了?”
祝曲泱抬起头,脸上复杂的表情再度归于平静。
他对女人说:“抱歉,我认错人了。你长得很像我母亲,她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很难过。”
“我很难过。”祝曲泱又重复了一遍,他漂亮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
“易容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好吧。”
祝曲泱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他笑着对东方说:“都结束了,我们走吧。”
他并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勉强。东方想。
但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跟上祝曲泱的脚步,两人亦步亦趋地走向主殿那根细长的甬道。
“等等!”
“易容师”出声叫住两人,东方看到祝曲泱的眼睛亮了一亮。
“抱歉,我确实丢失了很长一段记忆。”女人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说:“如果我曾经抛弃过你,我向你道歉,但我不能为你做更多就……”
祝曲泱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他摇了摇头。
“再见,孩子。”女人说。
“走吧。”东方说。
“走吧。”祝曲泱机械般地模仿着东方的语调重复。
两人走进甬道里,顿时被黑暗包围住,但这种黑暗却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私密而安全。
东方抓住了祝曲泱的手,还在肚子里酝酿着安慰的措辞,就感觉到一个热热的、委委屈屈的东西抱住了他。
唉,这委屈的,连空气里都写满了“我不开心,抱我”六个字……
东方伸手用力地刮了刮祝曲泱的脊背。
“……疼。”闷闷的鼻音从耳朵旁边传来,夹杂着模糊的水声。
“难怪你在月亮镇的时候会说那样的话,我还以为我白天见鬼了呢,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东方用轻松的语气说。
“她易容成那个鬼样子我还是认得出,我还记得她喜欢动物,喜欢探险,但她却忘了我。”祝曲泱低声说:“……我觉得很羞耻。”
东方并不太能理解“羞耻”这种感觉,但他想那或许是一种感情错付后的委屈和羞恼。
“想念自己的母亲并没有错。”东方说,他的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和淡然。
他和祝曲泱不同,他的记忆里甚至都没有“母亲”的形象,只有伞姨、牙叔,还有那些贫穷却热情的邻居。
“哪怕她忘记了,哪怕她不再是记忆中完美的形象,可想念她、喜欢她又什么错?孩子爱母亲,这是天性使然,善良的天性。”东方说。
“嗯……”
“我的演讲怎么样?”东方左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一只竖着大拇指的手缓缓升上来,“小老板,超厉害。”
“谢谢。”
祝曲泱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走吧,去找老家伙留在这里的东西。”
东方伸出手指沾走了祝曲泱下颌上挂着的一滴眼泪,就像某个清晨里,他也曾得到一颗祝曲泱的眼泪,他觉得那颗眼泪是甜的。
但这颗一定是苦的。
“祝曲泱。”
“嗯?”
“听说人老了以后,会忘记很多重要的事情。”
祝曲泱愣了一下,“对,那是一种病。”
“所以,我们先一起活到老吧。”
“小老板,这是……表、表白?”祝曲泱一脸受宠若惊。
东方翻了个白眼,“表白这个流程早过了。”
两人走出鹦鹉螺主殿,外面湿热的雾气因为夜晚而消散了一些,火山口圈起了一小片深蓝色的天空,看上去安静而温柔,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眨眼。
“……这个老不死的!”祝曲泱忽然一声怒骂。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东方嘴角抽了抽——一个有烤盘那么大的金属匣子正沉在污黑的温泉池底里。
这池温泉脏得吓人,上面飘着各种不知名的腐烂的植物碎片,把池水生生泡成了灰败的墨绿色……池面上还冒着股股诡异的雾气。
“放在这种地方,他纯纯是为了恶心你吧。”东方说。
然而一转眼,祝曲泱已经咬牙切齿着蹲在了温泉池边上,伸手拨开了厚重的漂浮物。
“啧啧,难怪俗话说人不狠站不稳。”东方冲祝曲泱喊,“我就不帮忙了,你别掉进去!”
“扑通……”
“掉进去别喝水!”
“……”祝曲泱从温泉池里冒出一颗绿油油的脑袋,在夜色中看上去格外凄楚。
“快上来啊,泡上瘾了你?”
祝曲泱撇着嘴,抱着那个金属匣子淌到水池边,东方伸手把匣子拎起来抖了抖,夜色中看不太清楚,但这只匣子上似乎也有许多暗纹印花。
“看来必须去一趟启明星镇了。”祝曲泱从头上摘下一根水草,表情痛苦,“我要洗澡。”
“这趟旅程也算有始有终。”东方笑起来。
祝曲泱也跟着笑,“怎么样?咱们这趟环A133危险区的旅行。”
“还不错。”东方认真回味了一番,“我学到了很多。”
“比如说?”
“我不想跟一个挂着草的人聊天。”
“你好过分!”
比如说?
比如说新鲜的风,比如说倔强的陆蛙,比如说砖块铺成的街道,比如说伤痕累累的焦土,比如说热爱自己生活和事业的普通人,比如说每一个值得被尊重和肯定的梦想……
比如说,你。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曲泱戈之谷更新,第 99 章 第 99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