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简而言之,驻防在莘县的守军在苦盼多日后,终于等到了迟来的赏赐——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在步射都两千衙兵的护卫下,押运赏赐至县,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量猪羊、烈酒。奇快妏敩
军士们一看,喜出望外。苦守多日,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有了酒肉,还不大快朵颐作甚?
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有些犹豫,不过就连他手下的衙兵都急不可耐地杀猪宰羊,大吃大喝,他也不便阻止,于是半推半就下令全军大酺。
他没忘了安排部分清醒的守军,大概有千余人的样子,守城勉强够了。
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夏人已退,据说回了河南岸,没有压力之下,谁忍得住诱惑?
凭什么你们围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我就只能在冻死人的深夜持槊站岗?凭什么?
于是乎,还没到半夜,安排留守的人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全都下去喝酒了。
结果也显而易见。
在河南岸休整的义从军左厢调集了两個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收集了全军所有马、骡甚至驴子,趁夜奔袭,至莘县郭下之后,轻松翻越无人值守的城墙,然后打开城门,放大军涌入。
魏人犯下的错误是致命的,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猥集在城内的七八千军士遭到了残酷的屠戮。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即便有人被吓醒了,也很难组织起有力的抵抗,虽然偷袭他们的夏军只有不满员的两个步兵指挥三千余人。
衙军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没喝多少,大体上还保持着清醒。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且战且退,似乎想去城外的羊马墙取回战马,跑路逃窜。
自然而然,他们这大群人也成了最显然的目标。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亲率数百甲士,追在赵谦满身后砍杀。
双方从县衙杀到北门口,长街之上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为了阻挡追兵,情急之下赵谦满下令放火。
火很快点燃了起来,借助呼呼的西北风,不一会儿,整个县城都燃烧了起来。残存的百姓哭喊连天,纷纷涌出家门,向城外逃去。
而无论是逃亡的赵谦满还是追击的王敬荛,对这些百姓都没有丝毫的怜悯,看到挡路的就长刀砍下、长槊攒刺,整个莘县陷入了血火地狱之中。
“射!”冲天的火光之中,赵谦满下令射箭。
近距离强弓攒射之下,铁甲根本抵挡不住,追得最快的夏兵纷纷扑倒在地。
“杀!”赵谦满提着陌刀,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击,将混乱之中的夏兵杀得连连败退。
“走!”趁机接应了部分还能挥舞器械的溃兵之后,赵谦满又下令跑路。
从步弓攒射阻拦追兵,然后反冲击制造更大的混乱,最后接应残兵跑路,魏人一气呵成,相当熟练,体现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若非使了计,仅仅这两千衙兵,就不太好拿下,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王敬荛见状大怒。寒风呼啸的夜晚,他扒了上身衣甲,提着铁枪,肉袒前冲。
军士们见他如此豪勇,士气复振,恰好后队赶来,三百余人大吼着追了过去,不死不休。
赵谦满冲到了北门。亲兵们七手八脚,将城门打开。而就在此时,后方的追兵已经迫近,与魏兵交起手来。半途接应的那帮残兵士气低落,只稍稍抵挡片刻就被杀散了。
“走啊!”赵谦满发足狂奔,朝羊马墙的方向而去。十余亲兵跟在身后,脸上混合着惊惶、欣喜、恐惧等复杂的声色。
“嘚嘚……”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声音越来越近。
赵谦满破口大骂,夏贼还有骑兵游弋在外!
“嗖!嗖!”后方有箭矢射来,亲兵们闷哼不断,悄无声息地倒地。
赵谦满不敢久留,踉踉跄跄冲到羊马墙边。马儿温顺地看着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赵谦满满头大汗地解着缰绳,还没等他弄完,斜刺里又冲来一队骑兵,话都没有,挺槊便刺。
赵谦满也闷哼一声,躲闪之际大腿已被刺中,血流如注。
“跑不掉了!”他惨笑一声。
突然之间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罗弘信,百余年藩镇割据的基业,就要葬送了么?
不知道后世之人会不会记起,魏博曾经有过我们这么一群人,弱者躬耕于田亩,壮者上阵厮杀,把持六州四十三县一百五十年。以一镇之力独抗天下,让天子捏着鼻子下诏赦免,那是何等的丰功伟业。
“来杀我啊!快哉快哉!”赵谦满强忍剧痛,挣扎着站在那里,疯狂地大笑:“《复田承嗣官爵诏》,‘明恕之道,宥过为大,其来久矣’。’”
“宥过为大……哈哈!”赵谦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噗!”一骑飞至,马槊直透入胸,高高将他挑起。
赵谦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又死一个疯子!”义从军都游奕使白珪长槊一甩,尸体轰然飞跌了出去。
天下事就坏在这些疯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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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方面的屠杀持续到了天明。
衙兵、镇兵、县兵、土团乡夫,管你什么人,通通一刀斩下。甚至就连乱跑乱撞的百姓,都被屠戮了不少。
失去了指挥与建制的魏兵如同猪狗一般,被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明之后,杀戮才稍稍告一段落。
雪花悄然飘落,浇灭了残存的烟火。但北风吹了一整夜,却依然无法吹散那浓郁的血腥味。
街道两侧的污水沟内积满了鲜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红色。
尸体七零八落,昨晚还欢声笑语的数千魏兵,只过了一夜,便已尽数僵卧在屋舍内、大街上、城门口。
内有步军甲士袭杀,外有骑兵游弋清扫,七千余魏兵尽数覆灭,一个都没能逃掉——除了被故意放走的司空颋一行人外。
或还有少数混杂在百姓之中,但已经不重要了。待主力大队赶来后,还会全城大索,他们跑不掉的。
战战兢兢的百姓被驱赶了出来,哭泣着收拾尸体,拉到城外掩埋。
死掉的土团乡夫都是他们的亲人,焉能不痛?只不过凶残的夏人在侧,没人敢表露不满罢了。乱世之民,早就有这种觉悟了。
有人带来了纸钱,随风洒落。魏州子弟黄泉之下,也有“绢帛”用,只能做到这步了。呜呼哀哉,天亡我亲眷!
战马从南原之上疾驰而来。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两个骑兵指挥赶到了莘县。
策马而过之时,他扭头看了眼正在掩埋尸体的莘县百姓,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军使!”王敬荛、白珪以及左厢兵马使杨粲纷纷行礼。
“歼敌多少?”没藏结明问道。
“七千二百余。”王敬荛答道。
“衙兵呢?”没藏结明悄悄压低了声音,问道:“司空颋不是说有两千衙兵来了么?”
“衙军步射都两千人尽数剿灭,此为指挥使赵谦满之首级。”王敬荛挥了挥手,很快有人将首级呈递了上来。
没藏结明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后,笑容满面,道:“累战以来,已尽灭步射、横冲二都,杀赵谦满、李刀奴二将,平难、决胜、陷阵三都亦多有损伤。杀的就是这些人,每多杀一个,将来魏博反复的可能性就小一分。此战,你等立下大功矣。”
“捡了个便宜罢了。”王敬荛有些失落。
没有真刀真枪把人砍倒,体现不出他的勇武,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没藏结明直接无视了这种人病态的“武勇观”,转而说道:“不能停,还是得北上。武威军也动手了,攻打临清史仁遇部。咱们不管他们能不能得手,先把自己的事做好。王敬荛!”
“末将在!”王敬荛大声应道。
“午后你拣选三千步骑,持七日粮,向魏州挺进。若遇敌大队主力,可尝试交战,不敌则退而固守,等待大队主力赶至。”没藏结明下令道。
“遵命。”王敬荛也不含糊,立刻下去挑选兵士,准备器械、粮草。
没藏结明则又静静地思考了一番。
莘县一破,魏人黄河防线洞开。如今完全可以不管侧翼,大胆深入,直扑敌军巢穴。他就不信,周遭那些乱七八糟的魏兵,居然不是心胆俱丧,还敢袭扰他的后路。
北方的武威军如果得手的话,那么完全可以南北并进,会师于魏州城下。贼人定然大惧,抵抗的心思都要小上几分。
其实,若不是晋兵屡屡下山突袭邢洺磁,驻守在那边的经略军也可以东进,从西面插过来,三面围攻魏州城,那样声势就更大了,把握也更大了。
未时二刻,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带着三千步骑,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向西北方向进发。
在莘县东南方向,庞大的部伍也在快速行军,朝莘县开进。
如果把地图再放大些的话,德、棣二州,突将军、淮海道州军数万众刚刚击败一股沧兵,往德州方向挺进。
武威军留部分人手防备成德军,卢怀忠亲领两万众南下,先遣骑军绕道后方,准确无比地抓到了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伍,将其歼灭,极大动摇了临清守军的士气。
随后又猛攻敌军城外的两个营寨,有人趁夜纵火,贼军大乱,溃营而去。
临清守将史仁遇率军救援,兜头遇到夏军主力,交战之下大败,一路溃退,连临清都没敢回,南奔至永济,追兵又至,再溃,直到冲进馆陶城内,方才堪堪稳住阵脚。
遣人四处收拢残兵,一点数,才六千余众,不由得悲从中来,无语问苍天。
这仗,怎么打成这个鸟样?突然之间就败了,败得稀里哗啦,让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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