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多年前还是个年轻小姑娘时,就在学校西门口出摊卖牛肉面,高汤浓香,面条筋道,牛肉实在,故而甚得好评,淳宜老一辈的学生,不少如今也站上讲台的中年教师,都是当年在她的摊上大快朵颐过的,舔着脸叫姐儿求着多给加几块牛肉。
当年的老袁还是小袁,他是一路跳级上来的高材生,十六岁进淳宜少年班,从神童迈入天才的行列,可混在一群二十上下的大学生里,年纪小,身量也小,偏还自小养就了一身矜贵,虽然家道中落,一身少爷脾性却一点没折,长得嫩又脾气冲,谁也不敢招惹他,成了淳宜远近闻名的不好相与。
当年的余姨,也是俏丽少言的面摊西施“小余姐儿”,她跟着家里兄弟进城摆摊,不晓得这些天之骄子知识青年的调笑打趣,只觉得常日里看着那个人群中稍显瘦小,老是抱本砖头书独来独往的小弟有些不落忍,他每次只坐在角落点一碗高汤面,把钱压在面碗底下,来去无言,小西施便避着人,给他面底添一个荷包蛋。
小袁初次戳破了碗底流黄溏心蛋时,惊慌极了,揪着眉头红着脸,着急忙慌拉着小余姐儿问,是不是端错别人的面碗了?
小余也臊,摇摇头悄声说没有。
小袁低下头又羞又气,照旧在碗底压了钱离开,脚步急得绊了一跤,被一群人高马大的青年好笑一通。
小余去收碗擦桌,瞧见碗底卧着完好一个溏心蛋,黄澄澄油汪汪,她瘪了嘴,心头泛起委屈。
隔天小袁不来了,小余姐儿煎鸡蛋时油点烫了手腕,烙了红豆似的疤,落了几滴泪被兄长数落娇气。
等到那不好相与的又来了,小余的疤也不疼了,就想着和小孩置什么气呢。
这回面下的溏心蛋倒是吃得干净,可一掀碗底,分明多付了个钢镚儿,这下小余懂了,他囊中是真的羞涩,多吃一个蛋都不富裕的。
没办法,袁少爷决不愿为一个溏心蛋折腰,小袁姐儿知道这少年人的心气是最高的,她只好不声不响攒着钢镚儿,攒到月中才忍不住去拉他衣角。
“小兄弟你看这么厚的书,可好教我识字呀?我付你报酬。”
最开始小余姐儿只是想寻个由头把吃饭钱还他,没想到他却是个实心眼的,不只是教字,还借了同窗的学生证带她潜入淳宜图书馆,带她看报,讲说时势,半大的少年指着报上的科技创收刊文,眸如星光,他说,“余小姐你信不信,来日的家国,还得靠发展科学才能走上富强。”
小余低下头笑,心想人们要是都不种地了,看你们还能吃什么去,可嘴上却说,“袁同学说的,我自然信。”
后来过了两年,小袁抽条似得拔高了,小余也更显窈窕,食客们更爱打趣她,她兄长也攒够了盖房钱,收了摊带着妹子连夜蹬车就回乡了。
小袁有些怅惘,校食堂的荷包蛋味同塑料。
没想到只过了两年,校西门口又支起了面摊,看来看去,却只见余姐儿一人忙活,小袁碍于她当年不辞而别,心里的闷气还没顺过来,每每总是避开走,从不光顾。
没多久面摊西施重出江湖的消息传开了,大家人人一张嘴一段故事,打听来打听去,也就知晓了她过去两年的遭遇:
回乡后嫁给了家里说当的青年人,虽目不识丁却憨厚老实,日子和美,只是不料天灾人祸,跟着大流跑货车却把命搭在了路上,婆家咒她晦气,娘家不愿久容,小余姐儿辗转反侧,只算得出自己还有做面这一项手艺,回到淳宜背井离乡也离了闲话儿,是她能想到唯一的去路。
余姐儿看到小袁想喊他,却被他的冷漠唬住,张了张嘴把话咽回去。
她听摊上的学生说,医学院的袁庭鹤是个了不得的才子,两年就念完了别人四年的功课,不到二十岁就跟着导师进实验室做最难的研究,比他大十岁的研究生给他打下手,他拿遍了学校所有门类的奖学金,可谁也不敢和他说话。
若是他难看一点也就罢了,大家还觉得上帝公平,可当他身量拔起来,清瘦挺拔,又加之常年待在实验室,养得肤如雪色,从书堆里一抬头,长眉清目,竟是这样一幅雕琢好样貌,话剧社的老师招他上台他不去,外语系的良媛给他递绯色书信他也不回,他说他忙。
余姐儿想他应是真的很忙,她每天就见他暮色时分来去匆匆,打她摊前过一晌,他不看她,她不敢喊他。
一个人出摊自然是很累的,早晨四点钟就得去菜市场买材料,买回来清理一通,蹬着三轮往学校西门奔。
她的生意还不错,腰酸背痛也是咬咬牙就忍过去的苦。
出摊就怕天有不测风云,刮风下雨了,学生就不愿意出来吃饭了,旁的人可能也就不来了,可她是闲不住的,她只有这一个糊口的活计。
夏天的雨就像爱哭的孩子,说来就来,没一点因由。
她一个人蹲在雨里装一把大伞,不知道是哪根插削对不上了,怎么也打不开,她被淋了个透心凉,没办法,只好蹬着车回去,雨天路滑,路上有段长长的上坡和一个陡峭的下坡,她蹬得大腿酸胀,咬着牙冒着雨往前冲,她是从不抱怨的,上坡再苦也不吭气,只是下坡时后头超过一辆车,她被吓了一跳,龙头一歪,脚下打滑,就这么连人带车翻了下去。
叮铃哐啷,柿红菜绿,这么散落了一地。
她小心翼翼从车轮里拔出腿,也顾不着一瘸一拐,扒拉着收拾,这雨像痴儿怨女的情肠,她趴在地上东抓西抓,咸咸的水就淌进嘴里,咬着牙不愿意声张,直到她抱着锅碗瓢盆想放到车上,一打开倾翻的储料箱,一个个鲜嫩的蛋黄从蛋壳里摔出来,瘫了满地,蛋清杂着雨水,她终于忍不住呜咽,张嘴放声大哭起来。
后头的车滴滴打着喇叭,催促她不要坐在路中央挡道,余姐儿任性地不理会,一边哭一边收拾她的鸡蛋。
她总是备下很多鸡蛋,虽然买再多老板也没有便宜,但是她总是想着要多备点,保不齐哪一天,他来了,不够了呢。
车笛不停地催促,愈加不耐烦,司机摇下玻璃冲她破口大骂:“再不滚远点我就直接轧过来了啊!看你要不要命!”
余姐儿赖在原地不动,撑着胳膊站起来,又踉跄一下摔下去。
你轧过来好了!这样的命,不要也罢了!
她指着车断断续续怨怼,忽然,车后门开了,下来一个穿衬衫打领结的人,他还成了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清脆的响。
“你搞什么呀?”袁庭鹤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大伞走过来,好看的眉眼满是怒气。
余姐儿难堪,低头收拢她的鸡蛋。
“你赖在雨天路滑道中央,被撞死怎么办!你的命还比不过这区区几个鸡蛋么!”他吼道。
“是!我就只剩这一地的东西了,没了它们,我也活不下去了!”
袁庭鹤气得不行,“你给我起来!”
“我要和我的摊一起走!”
袁庭鹤不理,一把拽起她的胳膊,细得像一节藕,把她塞进出租车里,后座另一个穿洋装的卷发姑娘吓得赶紧往一侧挪,叫嚷道:“庭鹤你干嘛呀!”
袁庭鹤也已经湿了半身,雨水从额头往下淌,他和司机叮嘱:“师傅,把人送到淳宜大学,钱我先付了。”他掏出钱包抽了几张钞票。
“这个小妮子把我的蕾丝坐垫都搞脏了!”司机叫嚷。
他又抽了一张递过去,“行了吧。”
司机点点头。
袁庭鹤瞅一眼楚楚可怜的她,“行了,去红楼等我,知道在哪吧,不知道就跟着旁边的藴宜小姐走……你的车!”他蹙眉指指前路的一片狼藉,“我一会给你弄回去。”
“你怎么弄啊!”她扒在窗边问。
“还问,快走吧。”他摆摆手,转身淌进雨里。
余姐儿跟着洋装小姐进校门,弯弯绕绕走到那栋红色小楼,那小姐看她一眼,她便不敢再动,定在门外廊下。
雨势不减,屋檐下串起一道帘,她靠在墙边抱着胳膊哆嗦,看看天快暗了,他怎么还没回来呢?wWw.xqikuaiwx.Com
洋装小姐换了套衣裳出来,擦了擦头发,出来递给她一杯热茶,还有一件干爽的白大褂,“先换上吧,别冻坏了。”
余姐儿只敢接那杯茶,捂在手心,“不了,再给你衣服弄脏了。”
藴宜轻笑,“这是袁庭鹤的,看他今天帮你的架势,应该不会再介意多一件外套吧。”
余姐儿低头,这是他的外套啊……
“没见他对谁这么热络过,你是谁啊?”
余姐儿不知这该怎么答,她应该谁也不是吧,半晌懦懦低下头,“他心好。”
藴宜被逗笑似的耸一下肩,“得了吧,别人可不敢让他淋一滴雨,那少爷脾气真有够受的。”
余姐儿瘪瘪嘴,觉得她说得不对。
过了会刮起凉风,竹子簌簌地倒向一边,藴宜进去了,她一个人等。
雨过天青,晚六点的时辰,竟然还云开见明了,她远远听见车轮声,奔下去看,果然见他卷起袖子哼哧哼哧骑着她的三轮车过来。
后面走过的学生指着他笑。
袁庭鹤骑到楼边空道,余姐儿跑过去。
“谢谢你!”
他拍拍手上的灰,“刹车修了,轮胎胶圈也换了,那些摔在地上的东西我就没收了啊,再买吧。”
余姐儿眼眶热,不知该说什么,“谢谢你!我……我把钱给你吧!”
“你说什么?”袁庭鹤嗤笑一声,抬手擦额头,衣袖裤脚都是湿的,腻在身上像糊了层皮。
“我说,把钱……”
“你可得了吧。”他有点儿生气,瞅她一眼,放下袖子就要进楼,“车给你带回来了,我不管了。”
后来余姐儿还在西门出摊,可再也没见着他。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此生不暗恋更新,第 48 章 西施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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