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海阔，渔歌向晚。
颜清跟高长凌随便找了个茶水铺子坐下休息，农家茶水苦涩，岸边海风咸腥，比起前几日的客栈，这回的待遇又往下降了几个档次，但颜清却并没有觉得不适，他饮了一口茶水，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渔船停港靠岸，渔民们用夹着浓厚口音的话相互问好，招呼着等在岸边的家人一筐一筐地往上搬海货。
这显然是个很热闹的港口，来往渔船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几艘外地来的大货船靠港，看惯了青山绿水，眼前平淡热闹的景象，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海风熏得人十分舒畅，颜清看着看着，忽觉出一丝不对来。
不是说望海城有蛟龙作乱吗？看渔民们这幅满载而归的样子，哪里像出事了？
正想着，那边高长凌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一艘刚进港的渔船边上，弯腰打量起竹筐里的鱼。
“公子，买鱼呀？”船上的渔夫是个长相憨厚的中年人，皮肤被海边的烈日晒得黑黢黢的，眼睛却格外闪亮，他本来正坐着休息，见高长凌走过来，便起身招呼了一下。
“嗯，随便看看。”
“看吧看吧，随便看！我这鱼都是下午刚打来的，可新鲜了！”
高长凌又与他扯了几句，都是在讨论鱼的品相与价格如何，看起来就跟真的要买鱼似的，颜清坐在不远处喝茶，一时没搞清楚高长凌这是什么路数。
“哎，说起来，我前几天听说这边又闹台风了，还怕过来之后被吹飞呢！”高长凌话锋一转，笑着与那渔夫闲聊了一句。
“台风？往年这时候台风倒是多，今年年成好，到现在都风平浪静的。”那渔夫说着，突然神秘兮兮地道，“不过前些日子，倒确实出了件大事。”
“哦？什么事？”
“咱们望海城来了条蛟龙。”那渔夫轻声道，摆出了一副专业聊八卦的架势，就差扯着高长凌跟他一块儿蹲下来了，“好家伙，我听人说，那蛟龙可有几百丈高，光粗就有几十丈，一口能吞下一艘渔船，我爷爷那会儿，它就来作乱过一次，糟蹋了半个城，吃了好几百个人，才被城主一家打跑了的。”
“这么厉害。”高长凌讶异地挑了挑眉。
“那可不是，我爷爷那是福大命大，没被吃掉，不过那时节没法出海打渔，一出海就被吃，我家世代捕鱼的，除了这行啥都不会，他守着渔船差点儿活活饿死，啧！”那渔夫摇头晃脑，很是感慨，高长凌倒陪着他唏嘘了一阵。
“那现在呢？这回你们怎么都敢出海了？”
“嘿嘿，怕什么，这回光听见它来，还没见着面，那蛟龙就被城主打退了。这不，几天前城主就叫咱们继续出海了。”那渔夫笑得咧出了一口黄牙，“哎，要说这宋家世代守着咱们望海城，护着咱们平安，让咱们能吃饱喝足，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颜清脸色沉了沉，高长凌却跟没听到似的，继续笑着扯了几句闲篇，最后滴溜着两尾海鱼走回了茶水摊子。
“走吧。”高长凌晃了晃手上的鱼，“今晚给你熬鱼汤。”
眼见着天色已晚，两人便找了家客栈歇下，高长凌借了人家的厨房，挽着袖子打算展一展身手，颜清不好意思等着吃，也自告奋勇地过去打下手，很是忙活了一阵。
最终效果还是不错的，鱼汤鲜美可口，卖相极佳，得到了客栈大厨们的交口称赞。
好心地分了大厨们几碗，颜清跟高长凌便吩咐人把鱼汤和饭菜都送到自己房里来，等两人吃完了晚饭，天已经全黑了。
“师尊，你不信宋家吗？”憋了许久，颜清总算是找着机会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若是师尊真的关心望海城，真的信宋家已到了穷途末路，就会直接去宋家，不会特地跑去港口了。”
高长凌来的时候并不是从城门进城，而是特地绕了个弯从港口降落，那时候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确实。”高长凌点了点头，肯定了颜清的敏锐，“宋家久未来信，如今突然求援，是该警惕一些。”
“那如今呢？师尊可看出了什么？”
高长凌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比我还着急。”
“我当然着急了！”颜清一拍桌子，整个人跳到了高长凌面前，“师尊你看今天港口那么热闹，哪里有一点蛟龙来袭的样子，不是说城主已经把蛟龙打跑了吗？那还派人过来求什么援？别是有什么阴谋吧！那些渔民既然那么喜欢宋家，把宋家当成祖宗供着，那就让宋家守着他们不就好了，还要我们来干吗？”
见他气性这么大，高长凌不由得有些诧异，“你似乎……很不喜欢宋家。”
颜清发完了脾气，原已经冷静了下来，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有些讪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就是……感觉他们不是好人。”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宋卿不当人，所以迁怒了整个宋家吧。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高长凌低头，目光闪了几闪，又抬起头来，对着颜清道：“你说的是，宋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这回换颜清惊讶了。
高长凌这么明白地说人坏话……还真是少见。
见小徒弟目瞪口呆的样子，高长凌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你刚刚说，望海城的渔民都把宋家当祖宗供着，其实倒也不尽然如此。当年宋家不过是一个修仙小派，只不过地方刚好在望海城罢了，那时候望海城还有其他几家不同的门派，宋家还排不上号。后来蛟龙来袭，那些门派抵挡不住，逐渐式微，这才轮得到宋家出头，逐渐做成了望海城第一大派。”
“这样啊……”颜清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可是，宋家那时候不是很弱吗？怎么排它前头的都式微了，宋家反而没事？”
“人微言轻，自然不需要出头，只需要跟在别人身后捡现成的就好了。”
话虽难听，道理却明白，当年宋家并不出名，那些拯救苍生的危险自然就让那些厉害的大门派担了过去，等那些大门派的厉害人物都死绝了，保留了主要力量的宋家却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这其中究竟是时运使然，还是宋家有意，估计已经说不清楚了，但这般发迹终究不太光彩。颜清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高长凌继续说。
“宋家既然成了望海城第一大派，自然就承担了保护望海城的责任，百姓们依附宋家，也要供养他们，税收，海运，行商，宋家一年获利无数，也就君家可与之媲美，论起银钱，三个凌云派都比它不过……但是每次蛟龙来袭，宋家就再也没有龟缩的借口了。”
宋家当年不过是个小派，骤然发迹，门内人才却依旧平平，宋家人自己才能不济，也没什么像样的传家法宝，只能花重金求那些厉害的人物当自己的门客，几百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不过那些人既是求财，自然就少了些忠心，望海城有这么大个祸害，大难来时，没多少人愿意为了一点银钱舍掉性命，宋家人也就少不得自己上了。
“宋家缩头久了，乍一挑大梁，反而不习惯，蛟龙来袭之时便处处求告援兵，只想着花点钱求人把这事儿平过去，只是那些隐士高人怎可能为银钱折腰，所以宋家招募来的不是滥竽充数的家伙便是作恶多端的亡命之徒，这样日子久了，宋家的名声逐渐不好，名门正派不大愿意与其结交，而那些门客又不堪大用，蛟龙一来就想着捞钱逃跑，没奈何，当时的宋家家主便想出一个极其阴损的招数……”
高长凌说到这里，眼底的光已尽数收敛，幽暗得不见天日，嘴角的笑也变得讥诮冷淡起来，看得颜清心头一跳。
“既然宋家人才能平庸，那些能人异士又不肯为宋家所用，那就想个办法，将那些人变成宋家人就好了。”
宋家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到底出手阔绰，还占了望海城这天时地利，不少初出茅庐的修士还是愿意来这里见一下世面的，于是宋家抓紧机会，放开了手脚娶媳招婿。
当时的宋家世子颇有手腕，三两下居然勾的另一大派的宗主独女芳心暗许，非君不嫁，成亲之后，宋家背靠大树好乘凉，那位宗主再怎么看不上宋家，也不能不管女儿外孙的死活，所以那几次的蛟龙之祸，宋家再无折损，竟然轻易就解了。
“这法子委实好用，自那之后，宋家人娶媳招婿必攀名门，已成定例了。”
颜清目瞪口呆。
要不怎么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么无耻的法子，颜清就是再活两辈子都想不出来。
但即使是看出来了，又能如何，人家小儿女两情相悦的事情，连人家父母都管不了，轮得到一个外人插嘴么？
真是涨知识了……颜清暗暗点头，忽又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宋家真的是靠招婿攀关系来提升家门的，那高长凌当年……
颜清感觉自己似乎隐约触及到了一点真相。
天才刚刚黑下来，街上点起灯笼，路人行色匆匆，远处港口还有不少渔灯浮浮沉沉，这般静谧安宁的景象，颜清看在眼里，心里竟没有一丝舒畅。
宋家的水究竟是有多深啊……
身后突然支呀一响，房门应声而开，几个打扮齐整的男女鱼贯而入，毕恭毕敬地守在门边，引他们前来的店小二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满脸的惊讶茫然。
颜清警惕地打量着他们，高长凌却自顾自打坐休养，连眼皮都没抬。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向前一步，对着他们客气地一拱手：“踏云君，颜长老，我们城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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