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北疆雨水的细密,京城的这场雨,来的是又急又大。
晚膳时,天还微微亮着,廊檐上便因落雨起了一阵阵的白烟。
烟雾莹莹间,空气里都透着股子清冷的水汽。这才将将回暖的天儿,一下子却又凉了几分。
当夜幕深垂,宫灯四起时。只听勤政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手推开,从里面走出个面白无须的太监李福。
他轻手轻脚的将殿门合上,也顺势隔绝了殿内的靡靡丝竹声。
上值的小太监如见了救星般,忙向他招招手。
李福先是瞪了那小太监一眼,方才又转身顺势看过去,可谁知这一眼便又瞧见那负手立在廊下的季长川。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不好,这季首辅又来了。
自从皇上一声不响的下旨要立季首辅的爱女为后,这两人便如较上劲儿般。
起初,季首辅还以爱女不堪后位,上谏劝皇上收回成命,可到后来,皇帝多番驳回谏言,甚至连太后的话也不听,一心要立那首辅嫡女为后。
一意孤行,匆匆便昭告了天下,未曾纳彩更是未曾告期,所有体面全无,只一旨诏书,这君臣便是要针锋对起麦芒来,堪堪是要撕破面皮。
李福瞧着那鬓发已是斑白的男子,又是摇了摇头。
要他说,季首辅便多余来这一遭。
皇上如此行事,外人看不出,可他们这起子惯会揣摩圣心的,怎会看不出来?
这皇上立后为假,以这立后的由头,拿捏他季首辅才是真。
在皇宫里但凡有些资历的,陪皇上从潜底出来的老人儿,哪个不知皇上的位子是如何得来的如此顺手?
还不是季首辅力排众己,将皇上亲手扶到了那个位置。
孤儿寡母,主弱臣强,这十多年来朝臣之事多是季首辅在辅佐前后。那便是以前,皇上年龄尚小不当朝事,而如今皇上已近而立之年,季首辅又早已过了不惑。
皇上想独揽政权,首辅又迟迟不松手,加之他季首辅出入寿康宫如入无人之境,这么多年这粒砂子揉在皇上眼中更是要揉出了血,两个人如何能善罢甘休?
只这都是后宫里的阴私,贵人的事儿你能看,但是万不能去说,去讲。
李福挥袖拍了拍身上的水汽,继而又是换上了一副讨好的面容。
“呦,首辅大人,今儿个雨这么大,您这是又是候了多久了?”
“没眼见的,还不快给首辅大人送个披风来!”李福转身对着那小太监轻吼着,小太监慌忙应了声,转身便要走,却是被季首辅出言拦了下来。
季长川一身绯色官袍,衣前的仙鹤补子在烛光下栩栩如生,振翅欲飞。他面色沉寂,周身皆是重权者的气度。
“陛下还醒着?”
李福忙回道,“醒着是醒着,只…”他犹犹豫豫,还思虑着这后面的话儿要如何说,就只见季长川身形一动,也未曾叫人通禀,兀自便推开了殿门。
那本是被隔绝在内的嬉笑丝竹声,一下子就冲了出来,淡薄的水汽中,也掺上了浓浓的酒香。
季长川面色未变,抬步便进了大殿。只见李福哎呦一声,忙弓着身子,也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这季首辅…前来求见。”
李福脚步不停,边追边喊。太监的嗓音本就尖锐,他这一着急,嗓子便又尖上了几分。
直震的季长川耳朵发疼。
李福终是在季长川之前入了主殿,待季长川走进去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面色坨红的年轻帝王衣襟微敞,他大马金刀的轻枕在歌姬的玉腿上,边饮着美人儿俯身喂上的美酒,边歪头晃脑,随着殿中美人的舞姿轻打着拍子。
绘金香炉中余烟袅袅,大殿之内一派纸醉金迷,身披龙袍的男人,远远瞧去不像个皇帝,倒像个十足十的纨绔。
季长川步履沉稳,似是见惯了这一派的模样。
他挥手散了舞妓乐师,这才又稍退后一步,对着龙椅上的人微一点头负手,“陛下,臣有事来禀。”
皇帝半阖着眸子兀一挑眉,他身下的美人儿忙要起身退下,却是被皇帝拍了拍玉腿以做安抚。
原本喧嚣的大殿,此时却是静谧一片。
不知过了许久,只听季长川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再次想起,“殿下,臣有事要禀。”
假寐的帝王这才舍得掀开了一角眼皮,语气漫漫的道,“哦,原来是季首辅。”
他抬手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季爱卿有何事啊?”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小女无德无贤,实不敢当皇后之位。”
话才一落,却惹得高位之人的一句轻笑,皇帝挥了挥手,李福同那美人儿便躬身退了出去,大殿中一时只余下了二人。
“季首辅言下之意是要朕收回成命?”
“你可知君无戏言?”
季长川孑然而立,语气已是发冷,“陛下莫是想以此来折辱老臣?”
“呵!”
这话倒是惹得龙椅上的人一切呵笑,皇帝的面上几近扭曲,却又在几吸中平复了下来,他顿了顿嗓子,终是不敢和殿下的权臣撕破脸皮。
“季首辅可是哪里的话?朕娶汝儿为妻,不过是为了报答季首辅的鞠躬尽瘁。”
他抬手拍了拍坐下的龙椅,又笑道,“你和母后为朕的江山付出何等辛劳,朕也是有目共睹。”
“如今娶汝儿,也算是全了母后的一个心愿。”至于是什么心愿,两人相觑,心里自是有不同的盘算。
余下的事也就不用再讲,季长川自然是碰了一鼻子软灰。
他从勤政殿出来时天已是近了戌时,下了一日的雨终是缓和上了几分。
彼时已是落钥,季长川坐的马车缓缓行过长街,还未待至宫门时,便遥遥瞧见一宫麽提着盏宫灯,毕恭毕敬的守在街旁。
待马车行近了,小厮才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姜麽麽,忙回身禀了季长川。
季长川微一思索,便就叫马车停了下来。
“老奴请首辅大人安。”
小厮掀起了车帘,季长川端身坐在软椅上,瞧着那毕恭毕敬福着礼的姜麽麽微一颔首,沉声道,“何事?”
姜麽麽忙答道,“太后娘娘恐大人未曾用膳食,特意备了些宵夜。”
“还请大人往寿康宫一去。”
时已近午夜,恐备了宵夜是假,邀下过夜才是真。
只这话儿,姜麽麽同小厮也是听惯了的,这十几年来,每每太后想首辅宿在宫中,均是寻的这个由头。
“臣今夜身子不适,恐怕是要误了太后的美意了。”
推托的是毫不留情面。
姜麽麽眼角跳了几下,这已是第二回回绝了。自陛下执意要娶汝儿小姐为继后,无论太后如何安抚,均是被季首辅落了脸,眼瞧着已是有一个月未踏入寿康宫了。
纵然太后娘娘如此屈尊降贵,却也权衡不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涌。
年近而立,却担不起帝任的天子,同这辅政多年,权势滔天的朝臣,二人若是相争,怕是大渊的天都要变了。
“大人,”姜麽麽身子向前探了探,车旁的小厮见状忙别过了身子。
姜麽麽几欲爬上了车辕,在距季长川极近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左右看了看,方才压低着嗓子,对,季长川小声道,“大人,娘娘要奴婢给您带句话。”
季长川挑眉,便听姜麽麽又道,“娘娘新得了些西域来的物件,还望和季首辅一同赏玩…”
姜麽麽讲完了这话儿便退了下去,低垂着头,不敢再去看季长川的脸色。
她双手覆在身侧,毕恭毕敬的站着。亏得是长街上的灯笼不多,方才没让人瞧见她早已涨红的脸颊。
季长川咂摸着姜麽麽的话,不久便是嗤笑了一下,随即便名小厮将马车调转了方向,直奔寿康宫而去。
这夜自是不言而喻,奇快妏敩
第二日天才破晓,季首辅便负着手,一扫阴郁,满面红光的从寿康宫踱步而出。
他先是上过朝,站在那高位之下同百官好一番针砭时弊后,才又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回了首辅府。
百官自是不知为何昨日还同皇上针锋相对的首辅大人,今儿便就换了个性子,真真儿端起了国丈的范儿来。
只首辅不讲,他们不问就是对的,总归这天下半壁姓宋半壁姓季。
季长川下了朝,又同几个同僚吃过酒,捶丸一番,方才回了府。
待他绕过长廊时,恰巧看到女儿轻偎在亭子中,同几个婢女一齐拿着豆饼喂鱼取乐。
水光粼粼,姑娘发髻间的东珠步摇也散着粼粼的光,衬得她整个人仿若玉雕的般,当真是美极了。
季长川止住了步,他抬眼望着女儿那张娇艳明媚的小脸儿,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一直疼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原来竟不知何时已然长成了大姑娘了。
若说起这女儿,季长川自始至终都有一丝愧疚。
季汝儿的母亲出身不光彩,只是府里的一介舞姬。
那年季长川还是个五品小官儿,出身微末,纵然与李首辅嫡的孙女,也就是当今太后情投意合,却也碍不住她为了家族毅然入宫为妃。
心上人成了宫妃,他却只能眼睁睁瞧着而无能为力。
如此消沉了两年,直至在一次府宴中,他遇到了那眉眼极像心上人的女子。
一夜荒唐,他却也并未始乱终弃。给那女人平了奴籍,娶为正妻,给了体面,也算是了了她一生。
对那女人他未曾有愧,只对这眉眼极似心上人的女儿,未曾给她一个贵重的母亲,他甚是有愧。
手中的豆饼喂完了,季汝儿转身准备再去取一些时,忽一抬头,却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明眼的小脸儿转瞬挂上了笑意,“父亲!”
声音娇娇弱弱的,随了她的母亲,总透着股子江南女子的温柔。
季长川慈爱的点点头,方才收回心绪。
他捋了捋长须,顺势踱步到女儿身旁。
季汝儿看到父亲自然是高兴,母亲死后她便同父亲相依为命。
父亲位高权重,又只她知道女儿,自是给了她在贵女圈儿里的体面。
“父亲今日看起来心绪不错?”季汝儿端上婢女送来的碧螺春,季长川坐在石凳上,接过茶盏,顺势浅酌了一口。
他将茶盏放到了圆桌上,捋着长须,只是点点头,却也不说话。
季汝儿悄悄觑视着他,略一思索,便试探问道,“可是那事儿有了眉目?”
那事儿便是她当继后之事,她不懂父亲为何如此反对,若说以她首辅千金的身份,这皇后自然当得。可莫忘了,她还有个舞妓的母亲。
父亲权重,可母亲太过微末,她自幼便受够了外面人儿暗地里的白眼儿。故此,此生她季汝儿就是想当成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看谁再暗地里给她白眼。
所说尊贵,普天之下谁还能尊贵的过皇后呢?
因此她愿意入宫。
季长川自然不知道女儿所想,他捋着上须,许久后,方才对女儿问道,“那圣旨许是追不回了,汝儿同爹爹讲,真的可想入宫?”
季汝儿点点头,“女儿自是想入宫。”
“你可知,你入了宫便再不是季家大小姐,你背后代表的是整个家族?”
季汝儿依旧是点点头,且目光更是坚定上几分。
季长川发现,他的女儿不光长得像太后,就连心性更是随了那个女人,入宫为了家族挣前程。
他暗一闭眼,待再次睁开眼时,却也是换了副表情,竟是季汝儿从未看过的郑重。
季长川抬手拍了拍女儿瘦削的肩膀,沉声道,“去吧,爹定举全族之力,把你后位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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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端王府里,李文瑶这几日可谓是又兴奋又难过,悲喜交加下竟是害了场病。
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月,直至这几日,天稍微暖和了,她也才慢慢好起来。
今儿个李文瑶闲来无事,几家贵妇人的宴席她也是无心去了,只是歪在春榻上摆弄着前几日谢子实托人送来几件头面出着神。
自那一日相见,她便对谢子实起了疑心。回头便叫人多番人打听,终是得了消息,这姓谢的小郎君,母族来自杭州,竟真是那人当年逃出去的谢家嫡子。
李文瑶这几日梦里一阵儿是那谢致远,一会儿又是那谢子实,整个人都是乱乱的。
一旁的万禾瞧着自家世子妃捧着几根钗子一会儿路一会笑的,有些吓到了。
她捏了捏掌心,壮着胆子问道,“主子,您还真是要那么做?”
“这世子可是用不了半月便要回京啦,您…”
她话未讲完,便得了李文瑶的一记娇呵。
,“正是因为他要回来,此事才不易耽搁。”
李文瑶心下想的明白,倘若宋燎恩回来,这满府的迎来送往不说,人多眼杂的,她若是想随意出入更不容易了,况且她堂堂一介世子妃若和外男有首尾的事儿被让人知晓那还了的?
是以她必须想个法子,既保全了自己的名声,也让人看不出来。
李文瑶转了转眼,说着便下了榻。她将手中的珠钗放进妆枢里搁好,这才朱唇一动,又对万禾吩咐到,“把那盒新制的绿豆糕端上,咱们去看看母妃。”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宋燎恩陈庆炽煌更新,第 103 章 京城往事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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