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雄飞一身银甲,满头白发,擎一张百斤巨弓从河岸边大步踏回来,周身皆是鲜血烟火之气。一个年轻弟子跟在他身后,满脸焦急,连连比划着向他说着什么。
“师父,你快回去吧,大营那边剑拔弩张的,瞧着十分不妙哇!咱们六星盟的几位掌门正在正和那妖女对峙着,欢喜大师叫我来送信,叫您赶快收兵,不要再往河那边打了。”
商雄飞白眉紧拧,略一沉吟:“河对岸看起来还有不少圣教人马,是半面金刚殷妾仇领兵……欢喜大师可知道?”
“知道,欢喜大师正是知道殷妾仇领兵,才叫我来的,这都是那陆银湾提的要求,大营之中现在正吵得不可开交呢……情形实在混乱,来龙去脉如何我也没听明白,总之您还是快些赶回去的好。少华、华山、昆仑、丐帮那边,大师也已经派人送信过去了。”
那小弟子年纪极小,大约自己也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将欢喜禅师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商雄飞。商雄飞也知道问他是问不清楚了,虎目微凝,默然半晌,沉声道:“传令下去,叫各门派弟子按兵不动,在河岸这边严阵以待,若是对面圣教兵马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立刻着人禀报我!我回大营一趟看看情况,去去就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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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两军交锋开始,已过了数个时辰,此刻已是四更天时候。荒山之上处处战火缭绕,间杂着纷纷扰扰的人声。再过片刻,天就要亮了。
商雄飞翻身上马,领着几个亲传弟子一路快马加鞭,往荒山西南方向的大营疾驰而去。
他心中疑问颇多,千头万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处梳理。
几日之前,猗儿领兵探路,被陆银湾杀得大败而归。欢喜禅师、武当道长、六星盟掌门等诸多武林人物齐聚中军帐中,无一不是愁容满面。
不要说彼时圣教手中掌握着上百无辜百姓,便是只有那十数个峨眉崆峒的弟子在他们手中,武林盟也断然不能不管不顾的。
上一任崆峒掌门白松道人一生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五年前命丧陆银湾之手;他的师弟黄叶道人和峨眉派憩云观月两位师太几个月前在抗击圣教的争斗中中了埋伏,力战至死。这几位为了中原武林舍生取义,今人又怎能放任他们的弟子后辈命丧敌手?岂不是叫他们在九泉之下寒心么?
一方面不甘心放任圣教气焰嚣张,为所欲为,另一方面却也不敢冒进,唯恐伤了人质的性命,端的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那种时候,圣教左使杨穷那厮竟还命人送来武林盟主的首级示威挑衅。那姓乔的女使将木匣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呈上之时,在场之人无一不怒发冲冠,目眦欲裂。若不是中原向来重礼,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怕不是有人当场就要将那女子乱刀砍死,生吞活剥了!
武林群侠托欢喜禅师将盟主尸首好生安葬,孰料欢喜禅师接过那木匣之时却是面色遽变,死死盯住那送信的女使,目露惊讶之色。当晚欢喜禅师拨着念珠在帐中来回走动,面色凝重,好像在做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举棋不定。
最终,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连夜将武林盟中诸位掌门聚到中军帐中,开始规制部署,又托他的师弟傩叶和尚并武当掌门清风道长亲自去给正往圣教密坛处赶来的两华、丐帮门众送信。瞧那阵仗,竟是要倾尽全力打一场硬仗。
彼时众人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明圣教手中还握有人质,如何能这般草率行动?万一圣教狗急跳墙,将那些无辜百姓杀害了可如何是好?
欢喜禅师本人也似是疑虑重重,颇为犹豫,但最终还是咬牙做了决定:“阿弥陀佛,这一仗老衲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眼下时不我待,只能赌上一赌。若是众位信得过老衲,且全力试这一次。”
欢喜大师这话说得玄而又玄,众人自然不解其意。只是他是少林方丈,德高望重,这几个月来代替葬名花统御武林,端的是鞠躬尽瘁,绝无一点私心,兼之常常用兵如神,带着武林盟打了不少克敌制胜的漂亮仗,甚至被人说是罗汉转世,能掐会算,众人自然信得过他。
武林中人行事常以意气当先,既然是欢喜大师说要赌一场,他们当然听之信之,将自己的性命也压做筹码。当即各自传令门下,依照欢喜大师所言在荒山周围排兵布阵。
商雄飞原本还道:“送信这事交给小弟子不就行了,何须劳动傩叶大师和清风道长亲自走一趟?”欢喜大师却是摇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有一丁点差池,遑论咱们武林盟中,也不是人人可以尽信。”商雄飞听他话中有话,不禁大吃一惊,再要问下去,欢喜大师却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说了。
商雄飞无奈之下,只好依言行事。虽然一向信任欢喜禅师,这两日心中却也不禁常常犯嘀咕。他却没有料到,这一场仗竟打的这般顺利!这一晚上发生的所有事竟都在欢喜禅师预料之中,没有分毫差池!!他一边热血沸腾、激动不已,另一边也是颇为震惊——
分明几日前武林盟还因为圣教还手握人质、占据地利而投鼠忌器,进退维谷,这才几日时间,怎么便这般顺利地拿下圣教密坛了?圣教人马死伤大半,秦有风曝尸荒野,被生擒者数以千计……简直有如神助!如不是他与欢喜禅师有数十年的交情,简直当真要相信欢喜禅师乃金身罗汉了!
种种疑团未解,偏又在这时听闻陆银湾自投罗网,夜闯武林盟大营。武林盟诸多掌门皆在大营之中与那妖女对峙,欢喜禅师却不仅没有拿下她,反而传令鸣金收兵。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思绪纷乱,挥鞭愈发急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御马奔至武林盟大营。远远看去,大营之中灯火通明,人影纷乱,帐中竟是聚了不少人。
商雄飞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往帐中走去,远远便听见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
“大师,这狐狸精作恶多端、狡猾卑贱,你万不能被她蛊惑了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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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雄飞步入帐中,果然有颇多人在,打眼一瞧,便见少林武当、恒山昆仑诸位掌门齐聚,六星盟中残存的门派诸如雪月门、霹雳堂的掌门亦在其间。有一男一女越众在前,神情激动,不是旁人,正是小唐门门主唐不初和长安金玉沈家的沈夫人。
原来欢喜禅师终究不敢托大,此番出战虽然派了大半人马出去埋伏,到底也留了少数几个门派在武林盟大营附近驻守,以防万一。
唐不初从不轻信旁人,是以并不情愿出战,沈夫人则是原本就不愿意过多插手迎击圣教之事。是以这两个门派便留在后方驻守,他二人也是得到消息之后也是最早赶回大营的。
沈夫人一见商雄飞,登时抢上前来抓住他的衣袖,咬牙切齿:“商大哥,你快来,欢喜大师眼看着就要被圣教的妖孽给蒙骗了!我们都劝他不动呢!”
商雄飞满脸诧然,抬头望去,不禁双目猛然一睁,只见中军主座之上,赫然坐着一个纤细娉婷的姑娘,瞧面容不是陆银湾又是谁?只不过她此时也不像往日里那般齐整鲜亮,一身利落紫衣被烧出了几块缺角,发髻也早已散了,长发乌油油地披在肩上,白皙的脸上亦沾了几层泥灰。她正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见声响才缓缓睁开眼来,竟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有小弟子端了一盆清水来,欢喜大师站在一旁,连忙亲自让过去:“陆施主,一路风尘,先擦洗擦洗吧。”
陆银湾却是忽得站起来:“大师,商老寨主回来了。”
“老衲明白,陆姑娘莫急。”欢喜禅师连忙赶上前来,问道,“商寨主,收兵了么?”
商雄飞点了点头。
“半面金刚呢?”
“还在河溪对岸,尚未来得及交手。
“呼——”欢喜禅师长舒了一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所幸及时。”
商雄飞原本见到陆银湾便已是极为吃惊,此刻又看见欢喜禅师竟这般敬重礼遇她,更是目瞪口呆,讶异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犹豫半晌才道:“大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商大哥,你还看不住来么!那狐狸精不知给欢喜大师灌了什么迷魂汤,将他骗的团团转呢!”沈夫人急道。
“这……”商雄飞不知所措地望向欢喜禅师。
欢喜禅师双掌合十,摇了摇头:“方才老衲已与夫人简单解释过了,只是夫人一时情急,怕是听不进去。”他见回到营中的掌门越来越多,又道:“诸派掌门大多到了,我便再将事情始末说与大伙听听罢。”
“圣教此番侵入中原,是做了极充足的准备的,一出手便势如破竹,两个月的功夫便将巴蜀攻陷。即便在蜀中强盛如峨眉、六星盟,也都不得不出走避祸,遑论其他小门小派?彼时情势之艰难,在场的诸位掌门想必也都心知肚明吧。”欢喜禅师温声道。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商雄飞一张老脸便忍不住有些发烧。毕竟当初六星盟之中,哪一个不是夹着尾巴仓皇逃出巴蜀的?再瞧瞧在场的唐不初、雷霆、裴凤天等人,脸上亦有讪讪之色。
唐不初阴沉着脸默了半晌,冷嗤道:“大师,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圣教如今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怕不是也没几日可活泛了。”
欢喜禅师摇了摇头:“圣教今夜溃败确实不假,可这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德。去年十月,咱们在绍兴召开了武林大会,集结武林之力反抗圣教。开战伊始,哪一步不是死伤无数?”
“可这仗打到后来,却是愈来愈顺,每每掐住敌人要害,一击中的,势如破竹。诸位可知道其中缘由?”
武当清风道长此刻出了声:“武林盟克敌制胜,大多有赖方丈运筹帷幄啊。”
欢喜禅师却又摇了摇头:“这几个月来,武林盟中每每有传言,说老衲是金身罗汉转世,运筹帷幄,能知天命,老衲听了,着实汗颜。今日既已大破圣教,那老衲也不防道出实情。”
“这几个月来,每每在武林盟与圣教相斗最为激烈的紧要关头,老衲举棋不定之时,总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告知老衲该如何行事。正是得了这位指点,咱们的人马方才攻无不克!”
欢喜禅师此言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诸派掌门、弟子无一不咂舌惊叹。清风道长不禁睁大了眼睛:“方丈,是何人传信?你又如何知道此人可信?”
欢喜禅师叹道:“我一开始也并不知道是何人传信,亦不敢轻信此人,只是……道长,你可记得咱们冬月初与圣教东堂堂主崔应天在金刚剑门的一战?那时我们处处制肘,数次陷入圣教圈套,诸般动向都被圣教摸得一清二楚,我们却对敌人知之甚少。便就是在那时候,我收到了第一封密信。”
“按理说,老衲手中掌握着数千武林盟弟子的性命,原不该贸然轻信的。但彼时情况危急,老衲已无他法,便冒险试了一试。熟料那信中所言情报却是字字为真,种种计策皆行之有效!实话说,便是老衲也不禁大为惊奇。后来老衲又曾数次收到这位高人的密信,竟没有一次失手。此时听来玄幻,不知诸位作何感想,老衲……却已是信了。”
众人闻言议论纷纷,裴凤天不禁问道:“大师,这位高人可曾在信中透露过他的身份?”
欢喜禅师摇了摇头。
“大师,这般重大的事,怎么从未听您提起过?大师可是信不过我等?”
“岂敢岂敢。”欢喜禅师叹道,“这其实是那人在信中所嘱,万不可泄露此事,以防武林盟中的细作发觉端倪。”
“武林盟中有奸细?”众人哗然大惊。
“应当是有的。实不相瞒,盟主大人她在世之时其实便已有所察觉了——此前盟主中毒是假,借中毒之名引诱武林中的圣教奸细是真。”欢喜禅师道,“那神秘高人多次匡助武林盟,对圣教了如指掌,老衲也曾猜测其是否就藏身于圣教之中,唯恐因不慎泄露密信之事给其招去杀身之祸,是以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这时方才了解了详情,揣摩着禅师话中之意,又纷纷打量起主座之上的陆银湾,渐渐地便觉出味儿来:“大师,难不成你所说的那位匡助武林的神秘人,便是……向月白狐?!”
欢喜禅师道:“阿弥陀佛,正是陆施主。”
众人均是瞠目结舌,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主座之上。陆银湾这时正旁若无人地就着热水洗了把脸,一旁沈放替她拧了手巾,想帮她擦净面上水珠,却被她微微偏头避了过去。
沈放的目光好似黏在她身上一般,只呆呆地看着她,似乎并未觉出她的疏远之意,又将木梳递给了她:“银湾,来。”奇快妏敩
陆银湾擦净了脸,就着清水又将一头长发略擦了擦,拿了梳子来对着水面细细地梳开了,端的是十分细致,旁若无人,不仅没接欢喜禅师的话,更是看也没看在座的众人一眼。好似她不是在武林盟的大营,反倒是在自己的闺房里对镜精心打扮似的。
诸派掌门见她如此张狂,分明一点也未将武林盟众放在眼里,惊讶之下也不禁有些不忿。
唯有沈放一人觉得理所当然:银湾是最爱漂亮的,从前无论何时总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才高兴,眼下这般从简分明已是极给他们面子了。他又替她寻来一件披风,陆银湾想了一想,倒也并未推拒,一边梳发一边微微抬头任他殷勤地给自己系上了。
沈放有千言万语哽于喉头却说不出,竟觉得如今自己能够靠近她都是莫大的幸运,见她未有抵触,修长十指碰触到她纤细的脖颈时甚至都有些不知所措。
偏在这时,沈夫人还在咄咄逼人,不肯善罢甘休:“大师,你既然说那神秘人并未留下姓名,又是如何知道此人就是陆银湾?”
欢喜禅师道:“那位高人每每托信给老衲,信封内侧总是会以墨笔勾出一朵五瓣梅花来,老衲从未泄露密信之事,是以知晓这梅花暗记的人除我之外,应当只有寄信之人。那日老衲也正是在那圣教来使送来的木匣之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梅花暗记,才会大吃一惊,后来果然在那木匣夹层之中寻到了密信,这才有了今夜这一仗……方才陆施主以五瓣梅花为暗号,老衲这才认出了她。”
沈夫人却道:“大师,您此言差矣!仅凭一朵梅花,怎么就能确认那送信之人就是她?兴许是那潜伏圣教的义士被他们发觉了,逼问出了那暗号,他们这些圣教妖孽如今走投无路,便以此来欺骗大师您,才好做垂死挣扎,负隅顽抗!那义士如今说不准已经惨死在他们手中,他们却来这里使这奸诈计策,大师你万万不能被欺骗啊。除了那梅花记号,她可有一丁点其他证据?”
欢喜禅师:“这……”
沈夫人又激动上前几步,几乎要指着陆银湾的鼻子骂起来,对欢喜禅师道:“大师,我是最了解她的,我曾亲耳听她口出污言秽语,对她那些龌龊心思一清二楚!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咱们武林着想呢?”她又转过头来,逼问陆银湾道:“你这妖孽,你说是你送的密信,有何证据?!有谁可以为你作证?”
陆银湾正好将头发打理好,闻言略掀了掀眼皮,瞧了沈夫人一眼,忽然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沈夫人见她笑得那般轻蔑,一股子无名火登时冲上天灵盖,直气得要两眼冒火,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剑,竟是直直朝陆银湾面上刺去:“你这样的狐狸精,你这杀千刀的……”
陆银湾微一偏头,堪堪避过长剑,唇角轻蔑一扯,正要伸出两指将其长剑折断,当众下一下她的面子,便听见锵然一声——
一道银光闪过,沈夫人的长剑竟被削作了两截,当啷啷地堕在地上。
“够了!”沈放手持九关剑,将陆银湾拉到身后,凤目含怒,“母亲,你闹够了没有!”
“您要证据,我的话难道便不算证据了么?我方才分明已经解释得一清二楚,您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到底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意装作不懂?银湾到底与你有何冤仇,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沈夫人万没料到,沈放竟会真的与她刀剑相向,震惊之下,双目圆睁,一时竟然没了声响。沈放环顾四周,朗声道:“在场的诸位信不过银湾,不知道信不信得过我沈放?”
沈放曾在江湖中声名远扬,在场的掌门、弟子大多都识得他。沈放既然站了出来,在场的议论声登时被压下去几分。
哪知这时却有一道人声不紧不慢自人群中传来:“沈贤侄出身名门,少年英雄,按道理说,老夫原是不该怀疑你的。只是……”
众人纷纷抬目,说话这人正是小唐门门主唐不初。
“倒不是老夫信不过你,只是贤侄毕竟曾是陆银湾的师父,对她颇有偏爱,难保不会因为师徒情深而有所偏袒。大家想必都曾听闻,五年前犬子命丧陆银湾之手,彼时正是你这个师父亲手废了她的武功!可现在呢,她却好端端地站在你的身后,这其中关窍……不知贤侄你作何解释!”
“遑论陆银湾秉性不良亦是早有迹象,五年前被逐出山门之时,她说出的话有多么疯狂,诸位不会记不得吧?几个月前,更是有传言说她将你这个师父幽禁在南堂,日日寻欢,夜夜……她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行事与妖魔禽兽无异,你叫我们如何信得过她!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沈贤侄心如磐石还好,若是当真堕入了这温柔乡里,你的话能信几分,如今老夫可也实在不太好说!”
“唐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却是沈夫人回过神来,尖声打断了他。
唐不初捋了捋长须,又放缓了语气:“夫人,实在对不住,在下无意冒犯令郎。鄙人当然也明白沈贤侄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不会轻易动摇道心。可那陆银湾手段奸猾,你我都晓得的,她若是想要蛊惑人心,也绝非难事啊。不要说是贤侄这般人物,便是如来佛祖,恐怕也要被她蛊惑得五迷三道的,遑论凡人!”
沈夫人原本还恼怒唐不初口不择言,现下一听他说这都是陆银湾的过错,立刻迫不及待地附和:“正是!正是!放儿,你是被她蛊惑了啊!”
她那里知道,她越是这般说,沈放心中怒意越浓。
沈放几日前方才骤然知晓这五年来所有真相,心中不知多么懊悔。
自己口口声声地说喜欢银湾,口口声声说为她好,可是分明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给她。
他只要稍一想想,就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银湾在他身边长大,七年光阴,她的的秉性如何,他难道不清楚么?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难道不了解么?他怎么能偏信旁人却不相信她?不仅如此,竟然还……
竟然还动过杀心。
竟然还利用她对自己的爱,想置她于死地。
分明在再次相见的第一面时,银湾就将他看的一清二楚了。她那时候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每日笑盈盈地面对他的冷言冷语?又是如何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缠着他撒娇拥吻,一派认真地对他说:“师父,能死在你手里,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奢侈的死法啦。”
每每想到此节,沈放都心痛得几近窒息。如今与唐不初争论不休,眼见着原本已经对欢喜禅师的话有了几分相信的众人又渐渐地被唐不初和沈夫人给说服,不肯再相信银湾,愈发体会到她这些年被人指摘攻歼时百口莫辩的滋味。
他看见众人,便好似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一般,只觉得面目可憎至极!
尤其是听见唐不初不紧不慢地说着风凉话,一字一句如绵里藏针,端的是歹毒非常:“沈贤侄,难不成你是要告诉我,这一场棋局陆银湾从五年前被赶出师门时就开始下了?那还真是深谋远虑!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是偶然知晓,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若是从五年前便知晓……难不成当年你逐她出师门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一直与她藕断丝连?”
唐不初为人奸猾,不过寥寥几句话,便处处留了机关。只要回答稍有不当,他就能揪住错处,大做文章。
他本来是想要借此向众人证明,沈放与陆银湾一直暗通款曲,他的话不足为信,哪知却正好提醒了沈放。
沈放道:“你不信我便罢,有一个人你却是非信不可的!你以为我偏袒银湾,殊不知我才是最叫她伤心的人!若非名花师姐留下绝笔,我兴许到……”
陆银湾原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听到此言,却忽然眉头一蹙,猛然扯住沈放衣袖。微微摇了摇头,竟是叫他不要再说的意思。
可沈放正与唐不初争辩到激烈处,一心要为她脱罪,只差一点便能证明她的清白,如何肯就此打住?
他咬牙攥住了她的手腕,竟是不顾她的阻拦,继续道:“好啊,你们不相信我,不相信欢喜禅师,可你们总该相信武林盟主!名花师姐亲笔……”
陆银湾见劝阻不住沈放,情急之下猛然叫了一声:“师父!”
沈放登时一僵。
恍惚之间,耳畔嘈杂的声响都消失了,心脏好似被揪住一般,唯有那一句师父飘飘忽忽地回荡不休。
沈放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她。
竟是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有多久没听见银湾这般叫他了?
沈放忽然间没了方才争辩时的气势,反倒有些慌乱,只见陆银湾上前两步,平静地替他理了理衣襟,温声道:“师父,你莫要和他们争论,我自有办法叫人信的。”
沈放望着眼前人的面容,整个胸腔都好似被师父这两个字填的满满当当,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竟到了有些疼痛的地步。
若是可以,他当真想再将这两个字再听一千遍,一万遍,可是受宠若惊之余,他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竟是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道:“名花师姐的信分明是对银湾最有利的证据,为何她却不让我说出来?银湾一向机敏慧黠,这般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我只急着证明她的清白,却不知是不是泄露了什么机要,坏了她的计划?”
沈放呐呐开口,语气中竟有些无措:“银湾,我……”
陆银湾抬起两指搭在沈放唇上,神色平静:“师父,不必忧心,余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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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银湾笑眯眯转向众人:“我知道,在座的诸位对我的印象并不太好,实话说,我也没想着要给各位留下什么好印象的。只是今日之事,若我不能让大家信服我,怕是不好善了。大伙儿对我有什么怀疑或者不满,不如现在提出来,我看看能不能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方才唐不初与沈夫人一通缠搅,竟似是真有几分道理,再加上陆银湾这些年在圣教声名太盛,诸派掌门之中,还是对她怀疑者居多。
听她此言,一开始还没人吱声,过得片刻便有人开了口。譬如将她过往罪行重提,要她给个解释的,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白松道人和葬名花之死。亦有曾经败于她手的巴蜀大小门派找她兴师问罪,言辞激烈,宛如审讯,大帐之中渐渐人声鼎沸。
只是这些个掌门又多少有些畏惧她,问她话时又怕惹恼了,个个站得离她八丈远,恨不得躲到别人身后才敢开口。场面严肃之中又透露出几分诡异,竟是将陆银湾都逗笑了。
陆银湾寻了把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正要挑其重点将白松道人与葬名花的事简明扼要地同众人解释了一番,便听见帐外有杂乱的马蹄声纷踏而至。
有小和尚急急忙忙奔进帐中通传:“方丈,白云观、华山、丐帮的前辈们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经冲入帐中。一身烟火,满面风霜,左手持一柄长剑,掀开帐帘的右手却是只剩下孤零零的三根手指,一进帐中便四下张望,似是急着找什么人。
陆银湾忽然僵了一瞬,怔怔地站起身来,竟也刹那间红了眼眶,在那人含了泪的目光中低低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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