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月色,雪色,逐渐交融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暗黑的天幕之下,歌楼灯火通明,绮户朱栏在风雪交加的山巅烨烨生辉。
陆银湾从小楼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她本来只喝了些甜酒,后来却忽然拍开殷妾仇的汾酒大口大口喝起来。汾酒烈得多,她还没灌上几口,头就开始隐隐作痛。殷妾仇吓得赶紧抢下她手里的酒坛子:“姑奶奶,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歇了一个多时辰,意识才渐渐回笼,头晕恶心之感却还没退干净。此时寒风一吹,她不禁连打了几个哆嗦,清醒了不少。m.xqikuaiwx.cOm
她伸了个懒腰,正要回去,忽然瞧见方庭外一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她怔了怔,眯着眼睛去瞧,骤然间手上不自觉地一紧。
“谁让他跪在那的,不是说叫他滚了么!他怎么还不走?”陆银湾眉头紧皱,拍着栏杆叫道,“鸣蝉,鸣蝉!”
朱栏上的厚厚的一层落雪被她拍得粉碎,簌簌落下。
“我跟他说了叫他走的,他不肯。”段绮年执了一杯酒,跟了出来,见状一晒。
“这里的山路不好走,他一个瞎子能冒着风雪爬上来,想来是很花了一番功夫的。大约不愿无功而返吧。”
陆银湾盯着那个身影沉默下来,半晌,淡淡开口:“哦?他有说……是为什么而来的么?”
段绮年轻笑一声:“来求孽海花毒的解药。”
“中原武林最近势头正猛,若不是教中有孽海花毒,将上中两路的攻势暂且止住,恐怕我们早已败局将定。沈放想要孽海花毒的解药,也在情理之中。”
陆银湾一怔:“……没有别的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只说他来求解药。”段绮年笑道,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良久,陆银湾哼笑一声:“也是。他可是大公无私的沈道长,我还能指望他想着别的什么呢?”
鸣蝉闻声颠颠地跑出来:“姐姐,你叫我什么事呀?”陆银湾一抖披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没事了。他爱跪就让他跪着吧。”
-
回到屋里,酒宴已至尾声。姑娘们玩的累了,也都各自回去休息了。陆银湾先前只顾着喝酒,此刻胃里着实有些烧得慌,就着席上几道冷菜残羹填了填肚子。
“孽海花毒……这东西可真晦气。”陆银湾一晒,“我这辈子要不是因为这东西,也不至于颠沛流离至此。这到底是个什么毒,怎么连名满天下的玉壶神医都治不了?”
“嘚你可就要问蛋兄了。蛋兄是咱们掉中森医啊。”
殷妾仇之前怕陆银湾喝太多,跟她抢着喝,结果陆银湾现在酒醒了,他却还晕的东西南北不分。
舌头因为喝醉了酒还没捋回来,陆银湾听了好半天才听懂。
段绮年一阵无语。
“孽海花毒的主要成分其实是一种蛊毒,这种蛊食用孽海花的花蜜长大。若想解这种蛊,也很简单,把这种花的根茎捣成汁服下即可。这种花开在大理,中原没有。”
“纵使如此,若真要解毒,只要去大理采回这种花不就好了?又有甚难的?”
“蛊只是这种毒的主要成分罢了,还需配着蝎毒、蛇毒等其他十几种毒物。这些毒物的毒性完全不同,各自的解药又药性相冲。若要解毒,非得根据这些毒物将所有解药极精确地搭配在一起才成。更重要的是……”
“什么?”
段绮年道:“这些毒物放入的顺序不同,对应的解药放入顺序也必须相应的不同。换言之,只有制毒之人才晓得如何配解药。”
陆银湾蹙眉道:“哦?我记得当年这毒初次现世之时,给出解药的……”
“是金银二怪。”段绮年似是了然陆银湾心中所想,微一抬眼,淡淡道,“你大约也猜出来了,这毒药本身也是他们制出来,献给圣教的。”
“与其说这是荼毒整个武林的毒药,不如说它是专门为某一个人研制出来的。”
“金银二怪已死,这毒现在无人能解。沈放这一辈子,已经废了。”段绮年起身离席,将醉倒的殷妾仇搀了出去。
独留陆银湾一人坐在昏昏灯火之中,一声轻笑。
“呵。”
-
大雪一连几天,待到翌日清晨之时,才终于停歇。天朗气清,这正是冬猎的好天气。陆银湾带着几个姑娘,提弓跨马,整装待发。
大门缓缓打开。
门前静静地跪着一个人。
一夜的鹅毛大雪让他的头顶、肩膀、鼻梁、甚至密密的睫毛之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莹白。白衣和黑发被雪水浸的湿透,又被寒风吹得结了冰,风一吹便有细细碎碎的冰珠簌簌滚落。
整个人仿佛与冰天雪地融为了一体,叫人只扫一眼便禁不住地要打寒噤。
“哎呦,我的天!这怎么跪着个人?穿的这么少,这一夜大雪跪在着还不得冻僵了!”桃儿姑娘今个儿换了一身戎装,全身上下都用毛皮裹得紧紧的,半点风也透不进。饶是如此,还是冻得直打哆嗦,抱着两个汤婆子才肯罢休。
“是乞丐么,瞧着也太可怜了。”桃儿姑娘连声招呼着管家婆婆,叫她拿几个银锭子来。御马凑到近前一看,大吃一惊:“什么世道,现在讨饭的都长得这么俊了?”
那雪人似乎是被她的马蹄声惊动了,缓缓睁开眼来。睫毛上的雪花已经结成了冰,晶莹剔透的,一颗颗地掉下来。
盈盈日光之下,又好似美人落了泪。
嘴唇冻得白中透青,他呵了一口气,这气息也冷的似冰,呼出口也不见一点白雾。
“哎呦,这天可怜见儿的……”桃儿姑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阵心疼。
鸣蝉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嚷嚷道:“桃儿姐姐,你别理他!”
她原本气呼呼的模样,一见眼前这个雪人,也吓了一大跳。鼓着腮帮子瞪了他半天,还是忍不住泄了气,小声道:“冷死了,不会真在这儿跪了一夜吧……”
“走了。”陆银湾拉着马缰,径直从他们身边经过,停都没停一下。那被白雪覆盖的人却忽然狠狠地抖了抖。
沈放猛然抬起头,撑起身子似是要站起来,两只膝盖却早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还没站起,就又重重地仆倒在地。
“银湾!”他大叫道,声音喑哑,语气几分焦急,更多的却是希冀。
“银湾,银湾!”他用力地去捶自己的双腿,可是手也冻得僵了,没半分力气。他又手忙脚乱地摸出被白雪掩盖的青竹盲杖,拄着盲杖将自己撑起来,没走两步却又重重跌下去。
“银湾!”
桃儿姑娘见此情状,颇为唏嘘,可怜道:“别叫了,湾儿已经走远啦。”
她亲眼瞧着他那一双眼睛从冰冻中苏醒、融化,还没来及变得灼热,又在一瞬间被冰雪浇灭,化作一堆死寂的灰烬。
-
打猎只是陆银湾的事,其他的姑姑姊姊跟着出去也不过就是透透气,散散心罢了。
桃儿姑娘抱着暖炉,问鸣蝉:“刚刚那是什么人?”
鸣蝉答她:“他是姐姐的师父,也是姐姐……喜欢的人。”
桃儿姑娘:“湾儿平常总是笑眯眯的,从来没见她对什么人这么冷淡。既是喜欢的人,怎么反而这样狠心?”
鸣蝉叹道:“唉,一言难尽。桃儿姐姐,这样同你说罢,姐姐月前的那一场大病,就是因他而起的。”
桃儿姑娘立即便噤了声。
两月前,陆银湾从江南回来,受了重伤。话也不愿说,药也懒得吃,有好几天一个劲儿地咯血。歌楼里的姑娘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觉也不敢睡守在她身边
养了许久才好起来,人却瘦了一圈。
桃儿姑娘不禁叹了口气:“冤孽啊。”
-
冬天日头短,以往陆银湾打猎通常半天就回,今天却在山林里游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歌楼。
歌楼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朦朦胧胧地向远处延伸着。南堂大门前,沈放依旧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只是身形委顿了不少。
陆银湾依旧同早晨一样,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经过。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喝一声:“驾。”
沈放又伸出手去,轻声喃道:“银湾。”
却再没有一丝力气了。
身子一歪,倒在了雪地中。
桃儿姑娘一见之下,吓得不轻,跳下马去。一摸沈放周身,简直比冰块还凉。她惊得嚷起来:“这是死了呀!”
鸣蝉听见,也不禁一个哆嗦,不敢置信似的:“这、这……”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滚下两行泪来:“姐姐,你让他进去吧。咱们不见他就是了,但也别让他这么死了呀……”
陆银湾的身形顿了一顿,轻抖了一下马缰,头也没回。
许久许久,才远远地传来一声:“抬进来吧。”
-
跪在冰雪里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只有风声咆哮悲鸣。双腿从一开始极度的冰冷,到千万根针扎一般的刺痛,到最后失去知觉,不到半个时辰。
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屈辱。因为皑皑风雪里,只有他一个人。
只是大雪簌簌,山野荒寂,他总需要想些事情挨过这漫漫长夜的。于是那些旧日里灵动的声音便一遍遍地在他脑海里想起,熟悉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从来只有徒弟跪师父的,哪有师父跪徒弟的道理。”
“师父,你怎么睡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师父,你怎么了,怎么脸色恁差?”
“师父呀,你真是个呆子。你想杀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滴泪,只要你肯为我流一滴眼泪,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呀!”
他回想起从前的这些话的时候,心头会觉得很痛,好像被刀子一刀一刀狠狠地割过一般。可是痛的同时,又很快活、很温暖。
他贪恋这一点温暖,仿佛守着这一点点暖和便再也不怕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便顾不上那疼了。
“咳、咳……”
“哎呀,怎么回事,药汁又呛出来了!哎,醒了醒了!”沈放睁开眼,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像塞满了棉絮,喉咙像锈死了一般,又干又痛,火烧似的疼。
耳畔的人声听来很陌生。
“你是谁?”他喃喃地问。
桃儿姑娘拧了帕子,敷在他额头上:“乖乖,可醒了。再不醒,我真的以为你要死啦。”
“我在哪?”
“你在歌楼里呢,之前不是一门心思地想要进来,现在进来了又不认得。唉,我忘了,你是瞎子呀。”
沈放一怔:“是……是银湾救我进来的么?”
桃儿姑娘的声音一顿,须臾,叹道:“湾儿说了,只许你待在这屋子里。等能下床了,就立刻下山去。”
“她不愿意看见你,所以你也识趣些,明白么?不要出去走动。若是叫她撞见你,难免要惹她不快的。”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一点都不晓得怜惜身子。不像我们这些老姑娘,青春不在了,才懂得珍惜自己。若不是鸣蝉找了阿仇过来,用内力护养你的五脏六腑,你哪能挺到现在?早成了这雪山里的孤魂野鬼啦!”
不远处传来了毛巾被绞干的水声,额上的手巾被换了一片:“你瞧瞧,先是冻个半死,睡了几天好容易救活过来,又烧起来了。旧伤还没好,就这么能折腾……作孽呦。”
许久许久,沈放轻声问道:“银湾她……来看过我么?”
桃儿姑娘叹了口气:“你快些好起来,及早下山去吧。”
-
桃儿姑娘也是个活泼爱热闹的,哪能一天到晚守在沈放身边?下午时候看见天气晴朗,跟一众姐妹搬了椅子到楼下雪地里晒太阳、嗑瓜子。快到傍晚时候,又跑到殷氏的房间里,好说歹说将她拉出来散了会子步。等天渐渐黑了下来,这才想起来看看沈放。
一进门就瞧见床铺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他的人影?气得直跺脚:“病的都快死了还这么能闹腾!”
她一猜就能猜到他是去找陆银湾去了,赶紧跑出来在楼中四处寻找。心里想着可千万得在他撞上陆银湾之前把他拉回来。
山谷外面,武林盟的人严阵以待,日日巡查,就等着来年春天再度攻山了。殷妾仇这个南堂堂主却半点也不在意。
他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其他事情上总是大大咧咧的。只要有酒、有朋友,什么烦恼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更何况,现在南堂内大小事务一应由陆银湾替他照看。歌楼里每天晚上都有酒宴,众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一点烦恼也无。他这个甩手掌柜不知道当得多快活。
陆银湾和殷妾仇平日里就是酒桌上的活宝,此刻喝了几口酒,醉意上头,又开始互相揭短了。
一个笑话另一个长到快二十岁了,都当上圣教堂主了,平日里却害羞得连姑娘的手都不敢碰。另一个笑话这个镇日里花天酒地看起来能玩能闹的,一颗心却吊死在一个男人身上。
陆银湾醉眼朦胧,听到这话顶顶地不服:“谁同你一样,姑奶奶我洒脱得很。男人就好似衣服,穿旧了扔了换一件就是了。快!春杏姐,把你们这儿的小倌儿都给我叫出来,我要挑衣服……不是,我要嫖!老子要嫖!”
她醉起酒来,眼若星辰,靥生红霞,吃吃笑着,自有一股娇憨。姑娘们被她逗得前仰后合。春杏道:“咱们歌楼里不做小倌儿生意,姑娘还是到别出去吧!”
“没有?怎么可能。我有银子呢!”陆银湾不信,很得意的从袖口掏出一大把银锭子,叮叮当当撒出来。正巧段绮年从外边进来,陆银湾哈哈一笑,摇摇晃晃爬起来,揪着他的领口拽过来,一把按到桌上,骑到他身上去,“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小白脸是什么!”
姑娘们笑的更欢畅了:“段公子,陆姑娘要嫖你呐!”
陆银湾也跟着乐呵呵笑起来,伸出手在他腰上乱摸,段绮年冷冰冰地看着她,忽然一个翻身,反倒将她压在身下。
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眸光却晦暗不明:“嫖我?”
他单手将陆银湾的双腕扣住,压在脑后,忽然低下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唇。
“哎,干什么,错了,错了呀!是我要嫖、嫖你,不是让你嫖我……”陆银湾仍旧迷迷糊糊地嚷嚷,很不乐意地扭动起来。段绮年的眸光却愈发暗沉阴鸷,压得更紧,直叫她一点也动不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仰起脖子,醉眼朦胧地被动接受,“唔、唔……”
满堂喝彩。
“亲她!亲她呀!”“别让这小妖精跑了,快捉住她,哈哈哈!”
姑娘们争相起哄,一个劲地鼓掌笑闹。除了殷妾仇,被吓得酒都醒了大半,瞪大了眼,干咽了几口:“段、段兄,你来真的啊……”
吵闹声中,暖阁的门忽然被拉开。发着高烧,沈放脸上病态的潮红还未褪去,嘴唇不见一丝血色,大口喘息着站在门口。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黑莲徒弟她选择欺师灭祖故人来更新,第 39 章 怨长久(二)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