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湾许久没这么舒坦过了。尤其是此前接二连三地受伤、受刑,新伤旧伤层层叠叠地加,她自己都快麻木得不知疼是什么感觉了。
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了“咕嘟咕嘟”的滚水声,听见了起伏浩渺的浪潮声和清寒悠远的洞箫声,这才悠悠醒转。
甫一睁眼,不禁怔怔地环顾四周,发觉身下摇摇晃晃,自己竟是睡在一条渡船之上。
她掀开茅草帘,钻出船篷,一探出身子便看见一弯如钩银月当空而照,悬于江心,银辉漫洒,脚下烟波浩渺,波光粼粼,远处薄雾缭绕,山川隐隐。
一个身披蓑衣的老叟手持长蒿,推着扁舟在广阔的江面上逆水而行。船头一人向月而坐,罩青衫素袍,披一件碧翠的孔雀翎羽大氅,玉手执箫,对着浩渺的江水静静吹着。
箫曲自古悲凄,这箫音却并无泣诉之意,时而清迈悠远,时而婉转奇丽,时而平淡沉和,叫人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陶然其中。
陆银湾便寻一处船舷坐了,闭目击节而和,待一曲终了,才抚掌笑道:“花大侠的箫声上能揽九天月,下能推万顷波,当真妙哉。”
葬名花将玉箫搁下,回过头来朝陆银湾一笑,面似银兰,声如珠玉:“醒了,感觉如何?”
“好多了,好极了。”陆银湾不由得笑道。
她早已暗自运过内力,发觉周身伤处,除了双腿仍有些不便利,几处皮肉伤还未愈合之外,内伤竟是好了大半。
不论是此前自断心脉造成的旧伤,还是这几日受刑得来的新伤,甚至是五年前武功被废去之时留下的一些陈年旧症,竟都好了个七八,连内力似乎都上了个台阶。
陆银湾对此自然是惊讶不已。
葬名花抬手招呼她近前去坐,她先俯身拜了两拜,这才倚到案几边,提起温在炉火上的酒坛子,很不客气给自己斟了一碗,笑嘻嘻道:“盟主救命之恩,银湾无以为报。来日方长,这一次的便先欠下吧。”
“不过说句真话,若非知道武林盟主是武林盟主,银湾还以为武林盟主是神仙。怎么竟到了无所不能的境界?”陆银湾一贯伶牙俐齿,这话说得更是极绕。
她将酒碗递到唇边,抿了一口,笑道:“连玉壶神医都说,拿我这伤没办法,盟主怎么三两下就将我医好了?到底用了什么妙法?”
葬名花笑而不答,反而道:“方才你昏睡之时,我已替你运功疗过两次伤。要想好全,还差这最后一次,最为关键。我看时候还早,歇一个时辰也不迟。我们许久未见,眼下倒是个机会,好好说说话倒也不错。”
陆银湾被她一岔就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也笑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自上次与师叔一别,咱们可有三四年不曾见了?”
葬名花想了想,笑叹道:“快有四年了罢。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如今虽然年龄渐长,性子脾气倒是并不怎么变。做事情的风格也一般无二,还是喜欢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陆银湾连忙摆手笑道:“师叔莫取笑我了,不过是耍些小聪明罢了。”
原来,陆银湾与葬名花早已相识。
葬名花亦是师从白云观,属太清一脉,其师曲青箫便是九关剑的上一任主人,与住在少华山东峰上的刘、张、李三个老道士是一师同传的师兄弟。
曲青箫与沈放相类,一样的辈分高年纪小,一样的少年成名,二十来岁时便下山入世,葬名花便是他游历江湖时收下的唯一一个徒弟。
若论起辈分,沈放唤葬名花师姐,陆银湾还得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小师叔。
然葬名花这十几年来回少华山的次数着实是少,陆银湾几乎没在白云观见过她。她二人的相识竟还是在陆银湾被赶下少华山之后的事。
陆银湾被逐出师门的那一年,中原武林正是一派山雨欲来的飘摇之象。西南有圣教作祟便罢,西北、东南却还有血鸦神教、银华宫时常闹出些乱子来。这三大教派被中原武林并称为三大邪.教,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此三教在中原争抢地盘,彼此之间竟也时常摩擦。圣教那时候尚在蛰伏期,元气不足,而血鸦神教正是鼎盛时候,竟常常压圣教一头。
血鸦神教追求长生不老,有一回竟在雍州一带大掘万人坑,以上万人骨血设坛炼长生不老丹。那时陆银湾才被逐下山不久,在江湖中四处游荡,偶然间听闻了此事,便一路寻去了雍凉之地,想了个法子潜进了血鸦神教里。
待到葬名花被推上武林盟主之位,开始着手对付血鸦神教的时候,陆银湾已在教中做了大半年的粗使婢女。两人在机缘巧合的境况下发觉了对方,竟里应外合设下了一出计,将血鸦神教掀了个彻底。
当年那一桩公案,还牵扯到葬名花与血鸦神教少主储沉星之间的官司,其实颇有几分复杂,此处暂且按下不表。但在那一场仗之中,有几处紧要关窍,陆银湾却是功不可没的。
两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识。葬名花天生畸脉,得知陆银湾经脉受损,内力尽失,便将自己所练的一套极特殊的内功心法传给了她,又将自己多年修习的冷雨剑法传了她些许。
陆银湾便是凭借这套内功心法修复了经脉,恢复了功力。后来她入了圣教,怕人瞧出她与葬名花武功路数相仿,索性弃剑用刀,如此一来,若非高手,便极难察觉了。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前,她下江南去大闹武林大会时,欢喜禅师会觉得她的刀法与葬名花的剑法有几分相像了。
说起来,自血鸦神教覆灭以后到去岁武林大会之前,陆银湾与葬名花除了偶尔通过密信联系之外,竟是多年未见一面。今次与她相见,不仅一点不觉得生疏,反倒好似知己重逢一般。
“这次回来怎么打算?回少华山么?”江风寒凉,葬名花将身上的大氅退下来给她披上,一袭青衫负手面对着滔滔江水而立,“若是嫌路途遥远,我明日命人给欢喜大师去信,请他着几个少林弟子来引你们去武林盟,那里也安全些。”
陆银湾听了她这话不觉一愣:“小师叔……你什么意思?”
葬名花淡淡一笑,回头道:“你的身份既然已经惹了杨穷怀疑,自然不能再回圣教了。你这些年在中原武林树敌不少,视你如死敌的大有人在,即便你回归正道,怕是也处处难行,举步维艰。我去信给欢喜禅师,叫他出面保你,证明你入圣教实乃是为了武林筹谋,日后你回归正道,便不会有人寻你晦气。”
陆银湾听罢大惊,一把扯住葬名花衣袖:“小师叔,且慢!我还有极要紧的事没有做完,现在还不能抽身。”
葬名花听闻此言不禁眉头微蹙:“杨穷既然已经对你施以严刑,便是再也信不过你,你如今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么?你这些年已做得很好了,不必再搭进一条命去……我绝不能答应。我已经备好了书信,你还是……”
“小师叔,万万不可!”陆银湾见她摇头,似乎心意已决,焦急之下心口微痛,竟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她缓了片刻,这才摇头道:“此事我筹谋数年,不过求这一个结果,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功败垂成。杨穷和秦有风的确对我起了杀心不错,但越是其对我疑心深重之时,反倒越是我重获信任之机。”
葬名花默然半晌,似是有所了悟:“这便是你那一日听见我的箫声之后,反手刺了你师父一剑的原因?”
“正是。”陆银湾道,“此前杨穷一直怀疑我与我师……沈放有什么勾连,加之他恢复武功后便成了圣教的心腹大患,是以杨穷留不得我。这些时日,我叫沈放只做假死,安安分分地躲起来,我功过相折,回到圣教说不定还能有几分周旋余地。”
葬名花负手沉吟了片刻,仍旧摇头:“还是太险了。只你师父一个的话,恐怕还是不足以消弭杨穷等人对你的怀疑。”
“险则险矣,有能如何?我既兵行诡道,便从没指望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凡有五成生机,我都要一试。”陆银湾斩钉截铁地道。
“旁的不说,单说那天罗密卷的下册,我便是一定要弄到手的。‘天罗’这个情报网便好似直指中原腹地的矛,一日不被斩断,圣教便掐住中原咽喉一日,即便圣教这次被武林中人剿灭,也必定死而不僵,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圣教自前朝最鼎盛时候,便已然开始对中原不轨,这两百年来,屡次进犯又屡次被击退,虽不足以真正伤及中原武林的根本,但哪一次不是白骨成山,流血漂橹?纵使武林中人受得住如此打击,平头百姓、布衣白丁又何其无辜?遑论你我心知肚明……武林人之间的争斗,面上瞧来是习武者之争,实则与国运干系甚大。若是中原武林遭受重创,能人异士死伤殆尽,异族必然群起攻之,彼时这劫难……便不仅仅是武林人之难了。”
“我早些年便下定决心要将圣教斩草除根,那必然要真正地除去它的‘根’,让它再无复生之日。小师叔,你不是不知道这‘天罗’地厉害,几个月前我在武林大会上将天罗密卷的上册交予你,同时你假做中毒昏迷不醒,这期间有多少潜藏在中原武林的细作收到秦有风的命令,趁你‘昏迷’之际,想要取了你的性命?你守株待兔,应当捉住了不少人,你看这些细作是不是多能在那天罗密卷上找到姓名?”奇快妏敩
葬名花道:“的确如此。我已经将此事告知了欢喜禅师,他从几个月前便开始按照那名卷暗中清扫了。”
陆银湾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天罗密册的上卷记录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杀手、死士和身份低微的细作,仅仅这些就已经够难缠的了。而据我所知,下册记录的是潜藏在各大名门正派,身处高位甚至能左右一派命运的暗桩,人数虽没有上册多,但这些人带来的隐患却是十倍、百倍有余,我岂能置之不理?我便是要从圣教脱身,也必定要拿到这本名录,才能收手。”
“是以纵然银湾知道师叔对我的关切担忧之意,却也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回来。我明白师叔怕我泥足深陷,将来不好脱身……可若我不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如何能成事?小师叔你权且放心,等我拿到天罗密卷的下册,一定立刻抽身!”
葬名花见陆银湾眸中光芒灼灼,映着江心明月,自有一股霜姿雪意。虽面色苍白,但语含铿锵金玉之声,确是下定了决心,无法再劝。默了许久许久,终是长叹一口气。
她坐到陆银湾身边,将她身上大氅紧了紧,虚虚揽过:“好姑娘……”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又道了句:“傻姑娘呀。”
“罢了,我再为你运功疗一次伤。将军挂帅,总不能负伤上阵。”葬名花笑道。
“有劳师叔了。”陆银湾也笑,两人一前一后又钻进了船篷。
茅草船篷隔绝了夜间江上清寒的气息,撑船的老叟将床头的火炉并温酒端了进来,船篷中一下子暖热了许多。两人相对而坐,葬名花一手抓住陆银湾的手腕,陆银湾登时便觉出有一股极为熨帖的暖意自手腕处流入,周转全身,生生不息。
她不禁有些奇,又提起这话头来:“小师叔这套奇异的内功可是自曲青箫曲师伯那里学来的?我在白云观这么多年,竟从没听说过观中有这样的心法。”
葬名花笑笑道:“这套心法并不是师父传与我的,乃是传自我师父的两位知交友人,一对鲜少在武林中抛头露面的夫妻……”
她顿了顿,大约觉得这般说仍是不甚明细,想了半晌,淡淡笑道:“你可曾听闻过拥翠山庄?”
“拥翠山庄?”陆银湾怔了怔,“略有耳闻……听闻几百年前,江湖中有一山庄,凌驾于其他门派之上,地位高极,权势滔天,庄中高手如云,人才辈出。几位家主跺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震上几天几夜。不知师叔说的可是这个?”
“正是。”葬名花笑道,“后来从这山庄中走出一个少女,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离家十数年之后再度归家,将拥翠山庄几个家族一一重创,全部收服,拥翠山庄自此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那女子后来创立了自己的教派,做了武林皇帝,一统江湖数十载,只手遮天,天下莫有敢与之争锋者,便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见之亦得避让三分……我教你的这套心法,正是她所创的。”
陆银湾闻言惊讶不已。
葬名花继续道:“这位武林皇帝倒也不是一生顺遂,听说她年轻时候,因为一些因缘际会、爱憎情仇之事而筋脉尽断,武功尽失,曾花费数年时间重练根基,这套心法便是她自创的,极适合经脉受损之人修炼。”
“我天生畸脉,注定养不活,家中人为了延我福寿,四五岁时便将我交给一位云游路过的得道高人,带离家门,自此了断尘缘……真论起来,我师父年轻时还是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葬名花说到此处,不由得笑道。
“我师父知我先天畸脉,便带我去寻了他的友人。说出来你莫吃惊,我师父的这二位友人,便是当年那女子的后人,亦是尹如是故去的高堂。”
“我只道是个传说罢了,原来真有此人……”陆银湾愈发讶异,怔愣好半晌才忍不住沉吟道,“古人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言果真不假。陆银湾如今能借这心法修筋续脉,恢复武功,全是仰仗前人之福泽。照此看来,我便是称她一声师祖也不为过了。”
“是这个道理。”葬名花笑道,“据那二位前辈说,他们这位老祖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极少有人敢招惹,只有她的丈夫常年伴她身侧,能几乎毫无底线地忍受她的种种坏脾气。两人都是武艺精绝的高手,退隐之后幽居于少林,日日闲云野鹤,偶尔对剑拆招,无聊时便将二人平生所学、所创的武功拿出来细细琢磨,修撰成册。便有了我如今手上的几卷孤本。”
“说来也奇,寻常武功秘籍大多有所局限,剑谱便是教剑的,刀谱便是传授刀法的,这几卷兵谱却是无所不包,习得其中招式,剑也好,刀也好,十八般兵刃无一件不可用,无一招不精妙至极。即便是修习同一个招式,不同心性的人学出来,结果亦是不同。”
这一点陆银湾倒是深有体会。她的刀法有许多便是几年前自葬名花这处学来,然她的风格走诡谲一路,葬名花的剑意却是中正浑厚,颇有宗师风范。
陆银湾又随口道:“这兵谱上记载的功夫招招都精妙至极,学上三两招便能受益无穷,这些年被束之高阁,也当真可惜了些。话说回来,这二人留下的这些刀法剑法,可有名目?”
“大约这些东西也是他二人闲来无事时随手拿来消遣的,一招一式虽苦心孤诣,却又记得随意,并不曾立名目,不过……那一卷刻录内功心法的孤本扉页上倒是题了字,想来应该是心法的名字。”
“哦,叫什么?”陆银湾不禁奇道。
葬名花淡淡一笑:“行路难。”
“这几卷孤本可分为两册,上册之中的武学中正平和,磅礴厚重,下册之中的武学却是剑走偏锋,奇险至极。听说是因为那位老祖自创的武功路数太过诡异,心性稍差者练之,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是以二人便将其中中正平和的部分剥离出来,写成一册,那些奇诡招数她又舍不得丢弃,便单独又成了一册。”
“银湾,我瞧你行事风格惯常喜欢奇、巧二字,与那传闻中的老祖倒有几分相似,这几卷孤本不如就留给你来保管,如何?”葬名花笑道。
陆银湾不禁一怔,不知她为何忽出此言。刚要说话,舱外撑船的老叟却正在此时佝偻着腰背钻进了船篷里,替她们将案几边的炭火盆里又添上几枚新炭。
陆银湾无意间一瞥,见老人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有几处光芒闪烁,不觉一怔,忙忙凑近一看,原来竟是泪水。那老翁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笑望着她,污浊的双目之中竟是一中无计消除、无可言喻的浓重悲伤。
兴许是那悲伤太过深厚,陆银湾心头重重一跳,在她自己还没明白为什么的时候,一种入骨的恐惧与悲伤就让已她在一瞬间汗毛倒竖。
她忽得想起,这老翁是葬名花五岁离家时自俗家带出来的忠仆,二十来年风雨无阻地为葬名花撑船摆渡……
她的目光忽得垂到葬名花搭在自己腕间的素手之上,心中刚悬起一线清明,不由得脱口而出:“小师叔……!”却已被葬名花后发先至,点住周身几处要穴,顿时委顿在地,不得动弹。
陆银湾心中立时慌乱起来:“小师叔,你做什么?你、你可别乱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黑莲徒弟她选择欺师灭祖小说更新,第 97 章 行路难(三)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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