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沈家金玉之名并非空穴来风,武林世家也不是只靠习武就能养家过活的。奇音谷、霹雳堂都有不少产业在外,与沈家在商事上常有往来。尤其是霹雳堂的火器生意,需要的硝石、精铁可不是好弄到的,雷鸣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沈夫人用杯盖拨了拨浮在清波之上的茶叶,不紧不慢道。
“死了的那个雷霆不过是雷家的一个庶子,虽然生母颇得雷堂主宠爱,但到底上不得台面。死都死了,雷家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庶子跟沈家撕破脸皮。奇音谷更没道理因为这个事跟我作对了。他们巴不得能卖我个顺水人情呢。”
“商老寨主似乎已经表了态了,倒是不必担心,而裴家那边么……”沈夫人轻笑一声,似有所指,“只要你不出什么岔子,自然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如此算来,已有超过半数了,这半数之中还有一个苦主,陆银湾的命不就保住了?”
“至于我要你做的事,其实也很简单。第一,你老老实实地同裴家结亲。第二,你立誓,绝不会娶陆银湾为妻,与她一刀两断,再不许有什么瓜葛。从今往后,人前人后,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些糊涂事!”沈夫人肃然喝道。
沈放原本还一副木然样子,听见这话忽然浑身一震,眉头压了下来:“母亲,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是不是?”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想帮我,你还是在逼我和银湾分开。”
“我是为你好。”沈夫人冷道。
“我不需要!”沈放面色微愠,霍然站起。
“混账,你还敢顶撞我!”沈夫人也发起火来,“你到现在还看不清那个小贱人的真面目么?她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一个唯恐天下不乱,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的狐狸精、扫把星!你看看你,都被她迷惑得成了什么样子!大好的亲事也不要了,名声和前程也不要了,日日想着与她苟且,你快被她毁了你知不知道!”
“我宁愿被她毁了!”沈放咬牙道,“无需母亲操心,我自己去救她。哪怕是舍下脸面不要,挨家挨户地去求,我不信,我救不了她这一条命。”
他冷下脸来,一甩衣袖,就要离开,却听见沈夫人幽幽道。
“哼,我既有把握保她这条命,自然也能要了她的命。我能说服霹雳堂、奇音谷掌门饶过陆银湾一命,自然也能让他们揪住她不放。霹雳堂巴不得要了陆银湾的命呢。”
“你!”沈放闻言猛然回过头来。
“更不要说,还有一个雪月门。你现在胆敢再走出这个门一步,我立刻便去找裴门主,将你和陆银湾的那点事尽数告诉他。”
沈夫人冷笑道:“裴门主现在是站在你这边不错,那是因为你救过他的命,还是雪青的未婚夫,他将来的东床快婿,他自然要帮你。可如果我去告诉他,他的女婿已经铁了心要退婚,抛弃他的女儿,你觉得他会如何反应?”
“你折了雪月门的脸面,悔了裴家的婚,叫他裴家父女沦为武林笑柄,你觉得他还会帮你么?一个抢了他女儿丈夫的狐狸精,你觉得他是会全力保下,还是会一脚踩死?”
“这……”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沈夫人嗤笑一声,“裴凤天的长子,裴雪青的大哥落了个终身残废,你晓不晓得?”
“什么,怎么会?”沈放大吃一惊。
“还不是因为陆银湾做的好事。她杀了金银老怪,孽海花毒的解药立时成了稀缺之物。裴家大公子为了救自己至交好友性命,将自己最后一枚解药匀了出去。这解药不服全了哪里能好的全,他又不似你内功深厚,终身积弱已是死里逃生的万幸。前些日子他父子二人来探望你,他便是躺在轮椅上来的。只是为了免你忧虑,才没有告诉你实情。”
沈放先是惊讶,继而明白过来:“怪不得那日与裴大哥谈话时便觉得他气力不足,雪青晚上谈及银湾时又是那样一种语气……”
沈夫人瞥了一眼沈放,见他面色灰败,更是得意,悠悠道:“裴缘可是裴凤天一手培养起来的掌门继承人,你觉得裴凤天心中就没有一点怨恨么……他会做什么决定,啧,可都在你一念之间。”
沈放呆滞地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还请母亲……高抬贵手。”
“其他几个门派,我可以帮你去游说,裴家那边,不妨就你自己去吧。这回该说什么,你总知道了吧?”
沈放木石一般僵立在原地,半晌,艰涩地道:“我知道了。”
“那好,你现在便给我立个誓吧。”
“……”
沈放嘴唇翕合数次,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沈放对天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娶陆银湾为妻……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他说完,眼睛通红地抬起头来:“可以了么?”
沈夫人嗤笑一声:“你照我说的来发誓。你便说:‘我沈放对天起誓,此生此世,绝不会娶陆银湾为妻。如有违背,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不得安宁,我母亲将寿数大折,不得善终。我若娶了她,她必毙于大婚当日;我若与她诞下儿女,必将个个早夭,无一成活。我若还对她心存哪怕一点绮念,她必受万箭穿心,刀锯鼎镬,火煎油烹,死后也要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这一番话脱口而出,顺畅无比,可听进沈放耳朵里,简直如同惊雷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一瞬间双耳失聪,只余脑内嗡鸣声震颤不休。
他踉跄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睁着眼睛,半晌才缓过气来,茫然道:“母亲,你让我立这样的誓?”
“我生你养你,自然知道你那点心思。若不将誓立得重些,哪里震慑得住你。”
“……”
“你到底立不立?”沈夫人笑道,“你若不立,我也不强求的。说不得过片刻,雷、陈两家掌门就要差人来过问我的意思了呢……还是那句话,她是死是活,只在你一念之间。”
其实如果沈放不是这般执拗之人,沈夫人兴许都不会为他费这么大的周章。只教陆银湾死了便是,阴阳相隔最是干净。
没奈何沈放的脾气最是倔强,沈夫人是极清楚的。她情知这段情若是不能断个干干净净,就算陆银湾死了,沈放也不会娶裴雪青为妻。
以他的呆性,闹不好还真要似古时那些痴情之人一般,立碑守墓,空守余生,闹得江湖人尽皆知,人人唾骂耻笑才好。
若是如此,还不如放陆银湾一条生路。借此叫他们彻底恩断义绝,再好不过。
沈夫人见沈放僵若木石,也不着急,拿手帕擦了擦唇角,施施然起身。正巧这时有敲门声传来,有小厮在门外低声通传:“夫人,奇音谷主遣了人来,说是有些小事,请夫人示下。”
沈夫人闻言得意地一勾唇角,提步往门外走去,身后立时响起沈放嘶哑的声音:“母亲!我发誓,我发誓!”
沈夫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我说,我说……”他失魂落魄地跪下来,喘息着将方才沈夫人所说的誓言重复地念了一遍,冷汗已顺着苍白的脸颊、脖颈缓缓淌下,将衣衫浸透。念完之后,忽然觉得遍体阴寒,狠狠地打了个寒噤。脑海中麻木刺痛,恍惚中竟似是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方才说过什么了。
不知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愿意记得。
沈夫人这才走上前来,将沈放扶起:“唉,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我只教你说几句话罢了,怎么好似要了你的命似的。你当母亲很想这般逼迫你么?母亲看着你难受,也舍不得呀。只是长痛不如短痛,母亲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毁前程,泥足深陷!”
“你太年轻,从前一昧沉溺剑术武学,便以为武林当真就是世外桃源了。可江湖江湖,便是一汪浊水,跟俗世又能分的多分明?母亲逼你,是怕你糊涂。你已经失了武功,盲了双眼,再不能生生地把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东西给弄丢了!你根本不知道所谓权势、门第、财富、声名这些东西,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
沈放刚刚缓过来一口气,怔怔地抬起头来:“我已经知道了,母亲。”
“我武功尽失时,便想过将来定会有受制于人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却从没想到,第一个让我尝到这滋味的,竟然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多谢母亲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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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四更天,外面仍旧黑漆漆的,只有秋雨还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地下着。老天爷好像在淌眼泪,哭到天荒地老也不肯停。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屋外廊檐上的灯光照了进来,晃到了陆银湾的眼。
陆银湾被缚在一张扶手椅上,手脚皆被绑的结结实实,屋里黑漆漆的,连一盏灯也没点。大约是真的被折腾得很了,竟就这么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才清醒了过来,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师父!”
她见到沈放,简直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唤他:“师父!师父!你来见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师父!”
还未等沈放开口,她的话便如同玉盘落珍珠似的,哗啦啦地一下子倒出来:“师父,我被关进来时就想了,你若是不原谅我,就一定不会来见我。你来见我,就说明你已经不怪我了,是不是?”
她说着说着,语气就已经变得亲昵又娇气了,又甜又软,好像他们从前一起吃过的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热腾腾的糯米糕。
让人觉得,只要靠近一些,便能暖和一些。
“师父,我好怕你不来,可是又觉得你一定会来,你看,我猜的多准!”她欢天喜地地道。
沈放沉默许久,才缓缓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
陆银湾一下子没了声,好半晌,才嗫嚅道:“师父。”
她见沈放神情冷漠,不苟言笑,虽然知道以沈放的脾气会这样才是正常的,但心里还是禁不住地酸涩起来:“师父,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之前最害怕的就是师父会知晓此事,没想到……还是被师父知道了。”
“你既然害怕东窗事发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沈放忽然厉声吼道,竟似是怒不可遏。
他从未这般歇斯底里,陆银湾被他吓得愣住,眼泪瞬间就淌了出来:“师父,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我再也不敢啦!”m.xqikuaiwx.cOm
她之前面对蜀中七星盟七位掌门,都不曾露过一丝一毫的胆怯之态,亦从未认过错,此刻却是星眸含泪,梨花带雨,晶莹的眼泪浸湿了睫毛,刮红了眼尾,不知多么可怜。
“我不该惹师父生气,不该让师父伤心的。”陆银湾哭着道,“我知道,我让师父很失望,是不是……”
沈放轻声喘息了许久才苦笑一声:“你知不知道,这是弥天大错。”他摇了摇头,声音又恢复了沉静:“我没法救你。”
陆银湾咬着唇摇了摇头,含泪笑道:“师父不必救我。师父如果真的认为我错了,那我认便是。师父要怎么罚,我都绝无怨言。师父,师父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我也……”
她的眼泪又淌出来,轻轻地咬着牙:“想要为师父报仇,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放隐在袖中的双手一下子攥得死紧,甚至颤抖起来,好在有广袖遮掩,才不致被发现。
他咬紧了牙关,下颌崩得极紧,就更显得神情冷酷了。半晌,紧绷的身体终是放松了下来。他眸光微垂,语气平静地道:“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留给七星盟的几位掌门决定吧。”
陆银湾苦涩一笑:“好,师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
沈放偏过头去,喉头滚了两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明日七星盟会审,自会判你功过是非。我来此处……是为了提醒你另一件事情。”
陆银湾的腮畔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闻言不禁问道:“什么事?”
沈放淡声道:“明日会审之时,孟师哥会让你将自己犯下的错从头到尾再交代一遍,你陈述之时,万不可将你我二人之间……的那些事说出来。你说你杀人是为了师门荣辱也好,是作为徒弟为了替师父报仇也罢,总之,不能说是因为你我二人有情,才至于如此……我们过往种种,只当是不曾发生过罢。”
沈放说到前面时,陆银湾还并未觉得有什么。她本就没想着要先于沈放将此事说出来,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沈放何以要这般特意叮嘱她。
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心却好像忽然被敲打了一下,惴惴不安地跳动起来。隐约间,一种奇异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牵引着她。
她有些僵硬地笑起来,慢吞吞地道:“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沈放语气平淡地道,“从今往后,我们就只是师徒,再没有其他关系,不……过去也不曾有过。”
“以往的那些事情,只不过是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只是你的师父,你也只是我的徒弟。其余的……此生此世,都勿要再宣之于口。最好连心里的念想也一并丢了……最好什么也不要剩下。”
他顿了顿,抬起头来,淡声道:“我不想别人误会。”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徒弟何时才欺师灭祖更新,第 78 章 前缘尽(七)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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