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淮慌忙出声:“不用,微臣自己上去。”
他迅速脱下外面的锦袍披在姜折风身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姜折风一眼,什么也没说。
姜折风瞬间懂了。
她将夏侯淮的外衣紧紧裹在肩上。
锦袍特别大,刚好遮住了她浸水后玲珑毕现的纤瘦肩腰,还有心口浸了水而隐隐透出的纱布。
夏侯淮搂着她腰,一个运力飞出水面,踩着井壁,借力腾出了井口。
出来后,这才看到,整个院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地上各种焦炭,院子门口处横七竖八的躺几具尸身,已经被烧的辨不出面目。
几个御林军正在把尸身往外抬,院子的大门外站着一群带刀的御林军。
明月郡主和她的侍卫都不见了踪迹。
夏侯淮和姜折风要跪下行礼,元贞皇帝虚扶了一下,“不必行礼。”
夏侯淮直起身子,小声道:“皇上,郡主她……”
元贞皇帝双手负手,眸光波动,面色愠怒,周身寒气逼人。
“死了。”
夏侯淮窒住了,明月郡主死了?是不是真相又遥遥无期了?
姜折风一直垂首含胸站在夏侯淮身边,默不作声。
她今日救出夏侯淮,背着他滑下井,又在井水里泡了那么久,早已经透支了所有体力,这会身子摇摇欲坠,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夏侯淮大惊失色,上前接住了她,“姜折风!”
※
姜折风觉得额头上有一个温热的东西覆在上面,她猛然惊醒坐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就被一个人狠狠抱在了怀里。
“你终于醒了。”那个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欣喜和微颤。
她怔了一下,平静道:“夏侯淮,放开我。”
夏侯淮没动。
“你再不放手,我就要被闷死了。”
夏侯淮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姜折风。
姜折风看到夏侯淮的发丝已经重新变成了黑色。
她举起自己的手端详了一下,手上抓绳子勒出来的血痕已经涂上了药膏,乌黑色的痕迹隐约可见,并没有疼痛感。
她环视四周,忍不住微微惊诧:“这里是太医署?”
夏侯淮点点头:“皇上见你昏倒,让人把你送到太医署,我怕你的女儿身暴露,说你是为了救我体力透支昏迷的,不用太医。我要求亲自照顾你,皇上答应了。”
姜折风猛然一僵,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男子锦袍,面色大变。
“我的衣裳谁换的?”
夏侯淮的脸顿时全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换的……”
他一想到换衣服的情形,喉咙有些发干,“那个……你放心……我没偷看……我闭着眼睛换的……”
姜折风摸了一下心口位置,发现纱布也缠好了,脸上骤然间姹紫嫣红一片。
俩人都无法直视对方。
屋内气氛陡然变得尴尬。
许久以后,姜折风艰难地开口:“明月郡主真的死了吗?”
提到明月郡主,夏侯淮的心情一言难尽。
“她吞毒自杀的。”
“最开始,明月郡主说她闲着无事,想办个诗会热闹热闹,我和皇上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张庆满是幕后真凶的话,诗会被邀请的文官里肯定有他的同伙,我们正好引蛇出洞。”
“没想到,她并非想办诗会,而是想借机烧死皇上,就算我不拉着皇上喝醉,她也会想办法让皇上在厢房休息。她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先是在锦被里缝了让人功力尽失的东西,又在那个屋子的柜子里堆满了可燃之物。”
“她是下了狠心要活活烧死皇上,让皇上尸骨无存。”
夏侯淮默了一下,幽幽哀叹:“皇上带人去救我们的时候,她发现被设计了,当场破口大骂,骂皇上不得好死,说就算下了地狱,也会上来找皇上算账。”
“皇上问她,火铳和刺杀案是不是也是她做的,她想也没想地承认了,还说粮草案也是她做的。”
姜折风瞳孔猛然一缩,满脸不可思议。
“明月郡主为何要这么做?”
若不是皇上封她为义妹,她什么都没有,还会被柳家嫌弃,这简直是恩将仇报。
而且,一旦皇上驾崩了,她没有任何好处。
夏侯淮抿唇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语气极为沉重。
“她恨皇上!”
“她从小入宫,一直心悦先帝裴烨,哪怕裴烨当年想让她去北荣和亲,她也不恨裴烨,还是一心想当裴烨的贵妃。”
“她以为去北荣和亲不成,留在宫里,裴烨早晚会收她当妃嫔,谁知,皇上杀了裴烨登基了,因此,她对皇上怀恨在心,一心想要伺机报复。”
“她承认这些事是她做的后,讥笑皇上一辈子都猜不透作案过程,找不到粮草和火铳,然后就七窍流血死了,太医检查尸身以后,说她早已吞下了剧毒之物。”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独活,应该是想亲眼看着皇上被烧死以后下去陪裴烨。”
姜折风不敢相信这个真相,忍不住反问:“她一个郡主,哪来的通天本领做这些事?同伙是谁?”
夏侯淮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死前说没有同伙。御林军从她府邸搜出了一张凤凰山的舆图,还有一个督造司的舆图,也没找到任何同伙的线索。”
“你从后花园跑了以后,她让侍卫杀光后花园的所有人。”
“什么?”姜折风猛然抬首看着夏侯淮,双眸圆睁,声音差点失去了控制。
夏侯淮回想起今日看到那几具尸身的情景就不寒而栗。
他惊骇又庆幸。
惊骇裴琼岚丧心病狂到对一群文人下手,庆幸姜折风跑过去救他了,否则,很可能会遭毒手。
“我最开始推测文人里有张庆满的同伙,为了让这场戏更真,我向皇上提出,不找任何人配合,不管抽中哪个人的诗句,我保证能接上。”
“哪怕我被中招的时候,还是觉得张庆满就算不是主谋,也可能是帮凶,文人中肯定有他的同伙,直到抱着你路过那些尸体,我才真的确定,张庆满不是帮凶。张庆满是文官之首,弄死这些文官,他自己也会孤立无援。”
“裴琼岚本来打算烧死那些人,结果得知人跑出来后,心有不甘,让侍卫把这些人都屠杀了。幸好皇上的御林军出手及时,侍卫们刚开始动手没多久,就被御林军拦下了。不过,还是死了八个人。”
姜折风觉得浑身冷得厉害。
昨日去的都是文官和京都才俊,朝廷栋梁,还有很多翰林院的同僚,若是御林军出手晚一步,那些人全部都会死掉。
大丰朝廷会元气大伤。
她以为阮楼那样的人,已经是她见过的最恶毒之人了,没想到,裴琼岚因为情爱,完全丧失了人性。
她的牙齿忍不住微微打颤。
“那明月郡主说她心悦星无笑……”
夏侯淮顿时神色肃穆,剑眉紧拧。
“假的。因为星无笑无权无势,是个孤儿,若是嫁给星无笑,既能掩盖目的,也不用受任何约束,加上星无笑皮相好,还是个太医,对外也能说的通心悦的理由。”
“她以为她看中星无笑,星无笑会感恩戴德,对她爱得死心塌地,证明她也是被爱之人。结果我为了帮星无笑摆脱她,说我和星无笑两情相悦,这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当时故意把我和皇上安排在一个院子,是想着把我也活活烧死。”
姜折风如一尊泥塑,彻底僵硬在原地。
夏侯淮说的这些真相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她许久之后,她才彻底消化完这些事情。猛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激动道:
“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还我舅舅一个清白了,她有没有说我舅舅在哪里?”
夏侯淮轻轻抓住姜折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她当时说周兆康是唯一一个想阻挡粮草被盗的人,所以,直接把周兆康挫骨扬灰了,其他的没有多说。”
夏侯淮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斟酌了许久,才低声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因为这四个案件牵涉重大,太恶劣了,所以,皇上把明月郡主的事瞒了下来。现在对外称明月郡主府中侍卫因对郡主心生怨恨,接机纵火杀人,郡主得知后,觉得愧对皇上,以死谢罪了。”
“所以,在外人看来,粮草案还是周兆康主谋的,火铳案无人知晓,凤凰山案只是一起正常的刺杀案,今日诗会是个意外,这几个案件是毫不相干的。知道真相的除了皇上和他的暗卫,就是我们。他们人都被灭口了。”
“明月郡主的事一旦让世人知道,朝堂必然人心大乱,火铳失踪的事也瞒不住了,现在外敌虎视眈眈,不能再动摇人心了。”
“皇上说,他听到明月郡主说周兆康是唯一阻拦粮草被盗之人,心中愧疚难耐,白白让一个忠良将士背上骂名,但是又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姜折风将头放在夏侯淮的肩膀上,眼眶干涩。
她哭不出来。
她在宴清死了以后,变得清心寡欲,无喜无悲。
她推演过无数次,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不是她舅舅作案,舅舅肯定早就被杀了,不可能活在世上当一个逃犯。奇快妏敩
哪怕她心里清楚,还是抱着一丝丝的希望,真相大白的那天,一定能找到舅舅。
现在,得知了全部真相才发现,事情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哪怕皇上知道舅舅是清白的,为了大丰国本,为了朝堂安稳,也要让他继续背负骂名。
姜折风一时间不知道要恨谁或者责怪谁?
所有的一切,根本无从理清。
元贞皇帝裴修衍和先帝裴烨是堂兄弟。
裴烨霸占了裴修衍的皇位,又视裴琼岚为敝屣。
裴修衍杀了裴烨夺回了皇位后,可怜裴琼岚,给了她义妹的封号,让她成了大丰唯一的郡主,是大丰除了皇后以外,身份最尊贵的女子,
裴琼岚爱裴烨,想为爱人报仇,满心想毁了裴修衍,报复大丰,制造了粮草案。
裴修衍为了安定军心,明知道粮草案有疑点,还是毫不犹豫的把罪名按在了周兆康的头上,把周家满门抄斩了。
现在真相大白了,为了稳定朝堂,还是要让周兆康背负罪名。
裴琼岚是亲手制造这一切案件的黑手,可她已经吞毒死了。
周兆康只是这场报复中的一个小小受害者,甚至死后连尸骨都没有。
如一缕清风,一捧土,就这样消失在人间。
周家人因为这场报复,被连累的满门抄斩。
周兆康的清白和命都找不回来了。
周家之人也永远埋在了地下。
姜折风越想越觉无力,犹如站在广袤的荒漠上,茫然四望,除了烈日和黄沙,什么也没有。
无力且彷徨。
夏侯淮等了许久,发现伏在肩膀上的人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捧起姜折风的脸,这才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双眸黯淡无光,里面是无边无际的迷茫。
她仿佛堕入到了虚无中。
夏侯淮不禁有些担心,“姜折风,姜折风……”
姜折风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却无法拉回自己的意识。
她一直熟读圣贤书,辨是非、懂善恶。
可是,这个案件,让她不知道善恶是非到底如何划分。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过了许久,眼神缥缈地看向夏侯淮的身后,呢喃了一句:“夏侯淮,我在这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了。”
她的出生就是耻辱,尽管别人都以为她是猎户的孩子,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是周氏未婚先孕生下来的,是被世俗鄙夷和唾弃的。
没有周兆康,她的母亲早就死了,也不会有她的存在。
她的生命中只有三个亲人:宴清,周氏,周兆康。
宴清死了以后,周氏时常犯癔症,无法再去挣钱了,幼小的她努力学习宴清抄书挣钱,可是她挣得根本不够吃的。
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周兆康去了,责怪她为何瞒着不说。
从此,周兆康每次去都会留一笔银两。
周兆康以为她是宴清,怕她难受姜晚月的死,托人送去各种临摹字贴,孤版书籍,偷偷给她写信,给她说边疆的风光,讲外面的世界,不停开导她。
每年春季去看望她的时候,都会满脸笑意的夸她的学业又进步了,说她一定能考上状元,还说她一定是大丰最俊俏的状元郎。
是周兆康让她不再畏惧,不再孤立无援,支撑着她坚持了下来。
她现在无处可逃,不得不面对当前的现实。
她人生仅有的三个亲人,只剩下一个娘亲周氏了。
哪怕知道周兆康的是清白的,也不能自私到为了舅舅的清白,让皇上强行翻案,把明月郡主的事情抖出来,让大丰动荡不安。
她的双眸忽然蒙上一层水雾。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的浑身颤抖,从嗓子里发出了极小的呜咽声。
她总是无法阻挡悲剧的发生。
眼睁睁的看着悲剧一次又一次的上演,阿兄死掉、娘亲疯掉、舅舅死了也要背着骂名。
就算她能考上状元又如何?
那个笑着说想看她穿状元服游街的人已经不在了。
夏侯淮认识姜折风到现在,知道姜折风向来清心寡欲,很少有大喜大悲,没想到,她连悲伤的都压抑着不敢放声大哭。
夏侯淮心里难受的像是被油煎。
他把姜折风紧紧拥在怀里,敛下眼眸,轻声道:“你放声哭出来吧。”
姜折风伏在夏侯淮心口,双手抓着夏侯淮的衣襟,抓的手指节发白,终于溃不成军,泪如雨下。
“夏侯淮,你知道吗?我没有父亲,舅舅对我来说,比父亲还重要……”
“我曾答应他,穿上状元服给他看,可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一生忠君爱国,从未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舅舅是娘亲唯一的亲人,每年春天都会来看她……我骗娘亲说,舅舅今年有事,会晚点来看她……我要怎么告诉她……她唯一的阿弟死了,再也不会来看她了?”
“娘亲一心希望宴清考上状元,带她重回周家……可是……周家没有了……我也不是宴清……宴清已经死了……”
她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破墙涌出,呼啸而来。
她以为自己努力的活着,努力的读书,努力的考状元,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活在世上与蝼蚁无异。
周氏的癔症无药可医。
宴清永远埋在了顺遂的山上。
周兆康死于权贵的爱恨争斗,死了还要为国背负骂名……她就算得知真相,也只能茫然无措。
她努力救下庄婵,却护不住她,若不是夏侯淮,连她自己也会死在阮楼的手里。
她的人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我不管多努力,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夏侯淮,我该怎么办……”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夏侯淮姜折风更新,第59章 蝼蚁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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