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在燕为质十年，从未到过大燕皇宫正殿，只因与韩聘相识而远远地看过一眼。
即便是此次入燕与顾陵“谈判”燕楚合作一事之前，他也决然未想到大燕竟会以如此高的礼节相对。
此时此刻，大燕的新帝、一个瘦弱的少年坐在与他身板甚不相当的宽大龙椅上、面上露着略显生疏的微笑。
大燕如今一手遮天的权臣、呼风唤雨的大将顾陵坐在自己对面，对自己客气有加。
而那昔日自己在大燕结交的唯一一块“保命符”、亦是唯一愿意理睬自己的韩聘，正坐在自己下首。
齐远那颗满溢着黑色毒液的心，因此而迅速地膨胀起来，仿佛下一瞬便要爆裂开来。
莫大的尊严、地位与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内心，在加重了他扎根在心中的疯狂及报复执念的同时，也使得他觉着大燕定是山穷水尽，才不得不放下二十多年来高高在上的姿态、低下高昂了二十多年的头颅。
如此一来，顾陵必会满足自己的条件。
这样想着，便看了一眼身侧的韩聘。
虽说他已再不是当年的齐远，但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对于韩聘倒是依旧难得地存了点情感。
韩聘与齐远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随即便转过脸去，右手端着酒盏，却是不去喝，一双丹凤眼中现着若隐若现的幽暗，虽是不住地随着入宴众臣的客套话而笑，但这笑却颇具皮笑肉不笑之态，显然丝毫不是发自内心。
齐远注意到了韩聘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从那丝幽暗中瞧出了一种冷漠的耻笑，又见韩聘只要低下头去假意看着酒盏欲饮，面色便会黯淡下去几分，不过若尽说是黯淡却也不尽然，其中似是又有一种责怪与思索，只是被包裹在狠决中。
“他在愤怒什么？又在耻笑什么？为何要那般看向我？难道他看穿了我的所图？还是见我如今正大光明地坐在这大殿之上，觉得可笑？”
齐远心中的毒汁溢得更多了，方才那丝奇怪的感谢之情早便消失得烟消云散，他的眸子紧盯着韩聘，黑雾已经弥散了开来。
顾陵拍了拍手，饮下一口酒，眼神在齐远与韩聘中不断流转。
即便韩聘未再看向齐远，顾陵亦是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他见齐远神色的变化，便开口调侃道：“早便听闻戈楚卫尉在我大燕时，曾得枢密使关照。今日看来果真如此，便是陛下及本将，也在枢密使面前失了光彩啊。”
“顾将军说笑了。”齐远回过神来，阴笑了声道。
“是吗？”顾陵喝了口酒，亦是笑着，直看着齐远，反问了回去。
不过又像是自言自语，不待齐远答话，便接着道：“陛下、诸位同僚，天色已晚，陛下尚需就寝，诸位同僚也该各自出宫了。不过…”
他话锋陡地一转，看向正待起身的韩聘道：“枢密使乃齐卫尉故交，又是掌大燕全军之人，于情于理皆应留下。依本将看，这酒该是喝得差不多了。我等便言归正传，如何？”
“自当是如此。”齐远早便等着顾陵道出这句话，对面前的玉酿根本毫无兴致。
却未注意到韩聘紧盯着酒的满目阴霾。
事实上，韩聘始终透过燕宫中酿得清澈见底的酒，斜斜地观察着顾陵映入其中的倒影。
“顾某是个粗人，打了一辈子的仗，说话不比文臣士子们拐弯抹角，观卫尉亦是诚心而来，便径直问了。”
待慕容璇与众臣皆离殿后，顾陵放下手中杯盏，对着齐远道：“卫尉此来，所带必是戈楚皇帝的旨意，顾某洗耳恭听。”
顾陵心中早料到齐远此行八成乃是为了他自己而非戈楚，加上探得齐远对戈楚皇室心怀怨恨，便故意用话激他。
果如他所料，齐远先是面色一阴，再是收敛了笑意，如一条毒蛇吐芯般冷淡地道：“顾将军言简意赅，又直来直去。我最喜欢与将军这样的人打交道。如若顾将军想要旨意，我便明确告知将军，我手中并无旨意。然而如若将军想听一听条件，我倒是可以娓娓道来。”
“哦？这倒是新奇。愿闻其详。”
顾陵心中暗道一声自己所料不错，面上却故意露出好奇之相。
但他到底是掌兵之人，即便于慕容肇在世时曾参政，却是从未主过政，故而这故作之态便有些蹩脚。
齐远只顾着道出自己之计划，自然未分辨出。
一旁的韩聘却是透过酒盏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亦是明明白白。
齐远道：“很简单。我要大燕助我登位为帝。”
“登位？齐卫尉莫不是诙谐惯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韩聘突然开了口。
顾陵瞥了韩聘一眼，又转向齐远道：“无妨。齐卫尉说下去。顾某今日只听条件，目的便是促进两国联手抗汉，只要我大燕做得到，便自当尽力。”
“好！”齐远突然大叫一声，随即便抚掌大笑，那股嗜血的杀气不禁随之喷薄欲出，道：“顾将军果真痛快！若是将军同意，便对外只道是与我达成交易，割一半齐州之地给戈楚，吴渠定会应下。便是有人想要阻止，亦是决然毫无作用。实则…”
他向前探了探身，舔了舔嘴唇，歪了歪头道：“吴氏灭亡、我登位之后，燕廷只要与我共同经营齐州海运便可。”
顾陵心中暗喜，只要应下齐远，他必然会费尽心思劝戈楚皇帝吴渠大举进兵。
戈楚距齐州仅一江之隔，利用戈楚军征伐齐州，自己则加快练兵之速以再伐横州与黥州，大燕天下终有复得之机。
思至此处，他便也不再多言，对着齐远举杯道：“卫尉具鸿鹄之志，又如此诚恳直率，顾某着实钦佩不已。何况卫尉已然将此事计划得如此周全，顾某岂有不应之理？”
说罢，满饮杯中之酒，即便面上无太多喜色，但红光与信心却是藏不住的。
齐远点了点头，阴暗的内心充斥着毁灭一切伤害过他的东西的快感，猛烈袭击着他的脑部，几乎使他眩晕过去。
他举起杯，与顾陵定下了约定。
这场所谓的谈判极为顺利，顺利到三言两语便结束了大殿的攀谈对饮。
宴席散去，顾陵向齐远郑重告别，又命人带他前往长安最豪奢的驿馆，便回府去了。
韩聘仍是不言不语，与顾陵拱手道别后，看向齐远的阴霾及恼恨神色便再也藏之不住。齐远也不理他，连句道别也没有，便在前呼后拥下离开了。
夜色已深。
长安城中除了齐远所居的驿馆尚还亮着灯火，不时又有丝竹悦耳、淫媚娇笑之声传出，其余街巷里坊俱是寂静无声，静默得仿佛多日来漫布燕廷的气氛一般。
韩聘独自一人在街巷之中走着。
他未带侍从、亦未携护卫。
耳听着后面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尽管脚步的主人极力放轻并掩饰，但韩聘依旧清楚地知晓顾陵的人自宴席散后，便一直跟随自己至此。
事实上，多日以来，不论他身在何处、往何处去，身后无时无刻不存着“尾巴”。
韩聘始终沉着气，便是要看看顾陵到底会派人跟到什么时候、又会如何与自己摊牌。
如若齐远今日不至，或许他依旧会视身后二人为无物，照常回府，或是去探望一番楚则。
自楚则重伤以来，他始终欲去探望，只是碍于楚则如今所住之地乃是顾陵之府而作罢。
可惜从今日起，或是从此刻起，他再也不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再也不能将这沉了许久的气继续沉下去。
身后二人依旧不折不挠地跟着。wWw.xqikuaiwx.Com
韩聘淡笑了一下，突然加快了脚步，在康宁坊一个街巷拐角处消失不见。
那二人见状，便急忙上前，左右查看，几乎将那街巷翻了个底朝天，终在注意到“兰居”二字后，对视了一眼，快步离去。
韩聘的一只丹凤眼从兰居大门缝隙处目视着两人离开，便进入茶室中，摆摆手，令茶童退下，自己则在确认四下无人后，闪身进了最尽端的居室。
他快速且不失稳重地打开木柜，取出一套黑衣，却又有些不熟练地换上，再蒙上面巾，握紧腰间的佩剑后，又将那木柜移开，只见眼前赫然出现一条昏暗的通道。
韩聘没有犹疑，一个迈步进入，又从内将木柜移回原处。
这条通道堪称伸手不见五指，韩聘摸索着前进，一股潮湿又令人喘不过气的闷热不时地缠绕着他。
韩聘屏住呼吸，双眼逐渐熟悉了黑暗。
他加快脚步，终于抵达了通道的尽头。
在将耳朵紧贴面前的门、仔细聆听了周遭声音后，韩聘打开了这扇门。
门前满是长到半人高的杂草与湿滑的青苔。
韩聘以手拨开杂草、绕过青苔。
映入眼帘的不是街巷、不是里坊、不是这长安城中的任何景象，而赫然是齐远下榻的驿馆。
这条通道并非韩聘所挖，早在他买下兰居时便已存在。
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下，韩聘发现了这条通道。
但在今日之前，却也只走过一次。
发现通向之处乃是驿馆时，彼时的韩聘立时便懂得了什么。
这驿馆所占之地在玉汉皇朝时代，乃是先骠骑大将军萧剡及先镇北大将军林钺的将军府。
据闻，当年两座将军府只有一墙之隔，同时距武烈帝的宫城极近，距玉汉先丞相孔良的丞相府更是只有百步之遥。
由此不难断出，当年的兰居便是这些几十年前的豪杰们饮茶畅谈、议政理政、乃至吟诗作对、抚琴谱曲之地。
大燕夺下长安、入主中原后，将萧府与林府一把大火焚得干净，在此之上，兴建全长安最繁华的驿馆，只接待大燕及除玉汉之外的别国皇室贵胄、朝中重臣及其家眷，以及如齐远这般从外而来的“重要使臣”。
故而说是驿馆，实则与青楼倒是相差无几，甚至更甚。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在游戏里完成复国大计更新，第214章 燕楚结盟谈判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