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楼清清冷冷,清倌凭栏,抱着琵琶拨了整日的弦,歌妓敞着房门,咿咿呀呀唱哑了嗓子,抚琴的,吹箫的,凡此种种。
天晚了,唯一登楼的男人竟只有容云。
姑娘们好生失望,容公子来有何用?既不偷香窃玉,也不挥金如土,简直比得上小惮寺的出家人。这也罢了,容公子无双俊秀,养养眼也是好的,可今日竟那般狼狈。
琴裳先道:“公子,雨水本无色,你这是跌进了泥坑不成?”
红漪又说:“衣裳沾着香蒲,还赤着一只脚,活像个小叫花子。”
一言一语投来,伴着娇笑,楼热闹许多。容云并非怜香惜玉的主儿,立在楼梯旁,还嘴道:“无人消遣便自弹自唱整日,比深宫里的娘娘还哀怨,眼下又来打趣我。”
姑娘们纷纷反驳:“风月场的浮萍,怎能比作宫里头的娘娘?”
容云笑道:“何必妄自菲薄,还不都是想汉子?”这话粗鄙得很,他上下唇一碰说得轻巧,“恁多人伙着一个皇帝,还不如你们。”
一众娇娥乐得顺气抚胸,冲容云丢帕子、掷金钏,口尽是笑骂。这动静引得四楼门开,容端雨踱出来,一脸淡漠地望向楼下。
容云仰面对上,霎时间偃旗息鼓,夹起浪荡的尾巴。登阶都嫌耽搁,他踩着漆柱纵身一跃,在四楼,和容端雨相隔三五步的距离。
“姐姐。”他乖顺地叫。
容端雨未梳头,曳着内裙转身回屋,那股子淡漠沿着裙摆遗失一地。容云跟着,噤声不言,一副等候发的情态。
自上回登楼,他和霍临风的事被容端雨看穿,对方便一直没再理他。白日在楼外要伞,也并非需要遮雨,实则为了试探对方的态度。
他进屋后傻站着,垂下头,当真像个惶恐的小叫花子。
容端雨坐在桌边,蹙眉都是好看的:“杵在那儿做甚,还不赶紧洗洗干净。”
容云点点头,绕过屏风,自顾自地解衣沐浴。他脏透了,攥着香胰死命地抹,把皮肤搓得泛红才罢休。
洗了一会儿,他发觉房安静,静得仅有水声。
“姐?”容云忽生惴惴,带着小心打破沉默,“夜里吃什么饭?”
容端雨未答,反问道:“你今日做何事去了?”
容云说:“暴雨过境,我率弟子在城巡查。”
“哦?”容端雨故作惊讶,连阴阳怪气都好听,“我开窗扔伞,怎不见你和弟子,却见你和霍临风呢?”
香胰被攥成了香泥,容云回答:“霍临风带着兵巡查……恰好同路。”他扒着桶沿,无措地瞪着屏风上的刺绣,“今日在小蒲庄救下许多百姓,还有个老汉寻死觅活……”
容端雨轻哼一声:“你想说什么?说你们如何齐心协力,还是如何共同进退?”她始终垂着眸子,此刻轻轻一抬,针似的望向屏风,“我倒想听听,前一晚你在军营过夜,睡的谁的帐子,钻的谁的被窝?”
容云乍然一惊,险些光溜溜地从桶坐起。姐姐派探子查他了……他练功七日时不查,怎的去一趟军营,便赶巧地查了!
什么帐子,什么被窝,怎问得那般暧昧?
“是因为招劳力的事,我去瞧瞧。”他解释,“我原本不想去的,老四非拉我去……没错,就是老四,老四当晚也在呢!”
容端雨说:“全推到小儿身上?”
她气得将凳子踢翻:“玉良叫你去的,玉良叫你留宿,玉良若叫你和霍临风成亲,你们是否即刻就拜堂?”
容云猛地摇头,水已经冷了,他应该出浴穿衣,可是躲在桶里没有动弹。容端雨却不饶他,从柜取了衣裳,隔着屏风狠狠一抛。
他慌忙接住,套上便绕出来,湿哒哒地杵在床边。
容端雨问:“对于霍钊,你是否要报仇?”
他心内一凛:“要。”
容端雨道:“好,我当你没有撒谎。”她走近些,为容云系腰侧的绳结,“先不论你的断袖之癖,你喜欢霍临风,喜欢到可以忽略他是仇人之子?”
容云咬着牙不说话,只心虚地摇摇头。
容端雨问:“如今和他断不开,待到你杀了霍钊,再等他与你反目吗?”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时你大仇得报,却也成了他的杀父仇人,形同陌路都是好的!”
……那坏的呢?
容云后退一步,胡乱地绑了绑。
别说了,他不想让对方继续说了。
“那般境地,难道你没料想过?”容端雨道,“你早料到了,何必自欺欺人?眼下的接触,过一天少一天,望着残阳盼天明,你还不如早一些断了情肠!”
容云终于爆发:“你为何非要逼我?!”
断了情肠,如何断,服下一剂断肠草吗?若真是那般容易,何苦等到今时今日!他一掌打在屏风上,绢布裂成两半,布面的刺绣变得丝丝絮絮。
刺绣尚且藕断丝连,何况是血肉做的人?
容云愤愤道:“形同陌路也好,反目成仇也罢,我到时担着便是!”他疾步奔至门前,临走又丢下一句,“报了仇,等姐姐嫁了人,我投个古刹出家去!”
姐弟俩的动静着实不小,送饭的小厮不敢靠近,其他姑娘引颈巴望,劝架的老嬷还未及门前,只见那公子生着气跑了。
容云一股脑跑出朝暮楼,气归气,还顺手牵了把伞。到街上撑开,已非“蝶恋花”,换成了“黄莺抱月”。
抱月,怎觉得有些熟悉?
他沿街行走,这光景四下无人,连更夫都在家安睡。走过几道街口,途经论茶居,里头仅有二三客人,但口艺人仍然抑扬顿挫地讲故事。
他撑着伞,立在窗外蹭一耳朵。
讲得是冷桑山,小溪涧,猛汉斗恶狼。
容云听得胸澎湃,那猛汉不就是他吗?一高兴,想要掷一颗碎银,摸索半晌才发觉没带荷包。待惊堂木一拍,故事讲完,他只得高声捧个人场。
正欲离去,转身瞥见一人经过。
街上的人影屈指可数,虽然昏黑,但那身形、高度,他一眼就认得出来。“……张唯仁。”他念道,张唯仁已经回来了?那计策是否可行?
容云登时掉头,冲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走出十来步,环顾四周有无探子。罢了,他飞檐走壁,用八方游总没错的。
一路飞到将军府,只见门口站满侍卫,大门紧紧地闭着。
他若光明正大地进去,太招摇,传到朝暮楼要气死姐姐。这般想着,便骑在墙头上没地,悠悠然飞向了主苑。
容云停在正屋屋顶,乌漆墨黑的,撑着伞坐在屋脊上。他动耳一听,杜铮的声音,似乎说的是“当心着凉”。
然后闻得沉稳脚步,不看也知是霍临风出来了。
虽然不看也知……但怎能忍住不看。
容云偷偷望去,见那人穿着寝衣,披着一件长长的外袍,趁着雨不大,缓步走到院站定。他不禁琢磨,无星无月,站在院子里做甚?
这时,霍临风抬起手,微微低头。
一串哀沉的调子泄出,穿梁绕柱,似一只孤鸿飞向了远方。奇快妏敩
容云心头惊讶,这是笛声?但比笛声厚重。他隐约记起来,霍临风说过有一只鹰骨笛,莫非这就是?
是的话,为何曲调如此凄婉?
霍临风独立细雨之,袍角轻摆,缓缓吹奏口的曲子。每逢发生战事,他总要吹一吹,希望身在江南也能安慰战死将士的孤魂。
良久,一曲毕,薄唇离开音孔。
霍临风道:“吹完了,下来罢。”
容云握紧伞柄,那人始终背对他,后脑勺长眼不成?他坐着不动,霍临风再道:“瓦片沾着雨水,仔细又湿了屁股。”
好一个“又”字,容云飞身翻下,滋事儿一般撩人家的袍子。他不满意地说:“我明明用了锁息诀。”
霍临风这才转身:“未达十层,我都听得见。”他扯回袍子披好,睨着眼睛看伞,“原来去朝暮楼,就是换一把更难看的。”
容云反驳:“怎的难看,这叫黄莺抱月……只是‘抱月’有点耳熟。”
霍临风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个差点收房的丫头,叫抱月。”说罢见对方色变,明白了,看来是不当讲。
他岔开话题:“为何漏夜前来?”
容云坦言看见张唯仁,便想问问情形如何我。霍临风笑得无奈,看来以后要让张唯仁蒙面,不然总被这人碰上。
他说:“信已送去,我爹会上奏催促军饷。”倘若上奏仍无用,他的兄长、镇边大将军霍惊海,便披着御赐征袍到长安去,亲自向朝廷讨要。
如此的话,说明计策顺利进行,容云迟疑道:“为何觉得你心事重重?”
霍临风答:“计策顺利,情况却始料未及。”他本欲隐瞒,奈何对方特意潜来,并明刀明枪地问他,“塞北的战事根本无需夸张,军饷不足,将士苦撑了数月。”
“连我爹也……”他停了停。
容云问:“你爹怎的了?”
“我爹遇袭,不幸了一箭。”霍临风说,“你,听来觉得痛快吗?”
容云眼眸忽暗,姐姐说得没错,他们迟早会到形如陌路、反目成仇的那一步。此时霍钊受伤,分歧与猜疑便纷至杳来。
他不觉痛快,霍钊受伤说明敌军的强悍,将士的伤亡、百姓的危险也就增大。他走近些,捉住霍临风的袍子,没有撩动,而是为其轻轻拢紧。
“恶战持续到年后才结束,对方一年之内再次起兵?”他甚是意外。
霍临风道:“莫贺鲁死后,突厥亲王阿扎泰即位,与钦察部族联姻,兵力得到补充。”而我军还在休整阶段,频繁交战实在疲惫。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粮饷拖欠无异于雪上加霜。
霍临风将情况告知,见容云沉着脸,才发觉自己太过严肃。他从拢紧的袍探出手,一手揽人,一手夺过纸伞压低些。
“这般情形,皇上拖不得了。”他刚“吓唬”了人,这又来哄,“等军饷充足,塞北的精兵定能把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容云问:“当真?”
霍临风逗对方:“总不能少个我,连胜仗也打不了罢?”
容云松一口气,嘴角还未漾起来,腰腹被什么物件儿戳。他低头一瞧,是霍临风拿着鹰骨笛欺负人,夺过来,果然只有巴掌大。
他问,那会儿吹的曲子叫什么?
霍临风说,叫做《望归》。
但霍临风没说完,那首曲子是吹给死人听的,归魂复骨,最后再道别一次。他拥住容云,打着商量,操着寻常的语气。
“我教你吹罢,哪日我总不归来,你就吹着它唤我。”
容云有些懵懂,却也觉出端倪:“我不吹,我去寻你。”
霍临风道:“寻不到的话,你再吹。”
容云执拗地说:“做梦,真有那一日,我马上找个别的俊哥儿。”
霍临风笑起来:“……好。”
“……好什么好!”容云妥协,“我吹就是了,那你说到做到,一定要出现。”
霍临风点点头:“若有北风来,便是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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