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习惯了北地呼啸大风的人而言,这样细密低沉的雨声,听久了无端让人烦躁。
钟意肘靠着窗边,一只耳朵听林敢在屋里和侯爷谈论这次发大水对郓州几地的影响,一只眼睛就看着崔叔顺廊去到一旁的厢房,那里安置着小蛮两个。
“……大江顺流而下,荆南怕是受到的冲击更甚,刘开若是救灾不力,再加上朝廷在徐州边境虎视眈眈……如若被退一线,郓州就会和朝廷正面相接,这样看来,侯爷和郓州联姻倒也不错,依托蓬阳,可将郓州做为攻守之地,进可谋川蜀、荆南、徐州,退可固守江南……”
“……荆南亦不可失,刘开治军还勉强,于政务上平平无智,还需派个人辅佐他。”
“那就让升平继续留在荆南?”
“有些屈才了,去信叫崔佩南下罢……”
没有人对沈七娘子的事多有纠结。
就连钟意也觉得,这事在侯爷中途决定返回时,就已经有了定论。再到蓬阳依着侯爷的意思备了聘礼,又送他们几人重新踏上乌镇后,不管多大的事,决意一下,万事就只能往前看。在燕地还没传回消息之前,他们几人要做的就是把郓州的事料理清楚,好准备有一答一,为侯爷减轻负担。
在屋里议论停歇的某个间隙,钟意看见崔叔从一旁厢房出来,忙转头道:“侯爷,我去崔叔屋里坐坐。”
崔岑已沐浴过,没有束发簪冠,穿着轻软罗衣的他看着收敛了不少冷峻气息,和那一般的清贵世家翩翩公子看着无二。他也不问为什么,点头道:“去罢。”
钟意就直接从窗户里跃出去,三步两步走到崔糕门口,腿脚比崔糕从那边厢房过来还快。
“钟意,你小子堵我门做什么?”
崔糕和钟意两人身为崔岑最亲近之人,一个在内照顾起居,一个在外护卫身侧,是再熟不过的关系了。崔糕也很喜欢这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不过按钟意的话说,只要对他们侯爷好的人崔叔都喜欢。
“崔叔,你方才找小蛮她们,是去打听七娘子的事吗?”钟意来他屋里也不客气,找了个舒服的软垫就一屁股坐下。
崔糕点头,又不悦地摇摇头:“是,也不是。侯爷既决定要娶沈七娘子,咱们做下人的能说什么,再说凭崔家门第,七娘子好与不好干系不大,全凭侯爷喜欢罢了。”
进了门规矩比天大,七娘子不好也就是个摆设,呵,打个祖宗板儿把她供起来也就那样,谁叫侯爷开口了呢?
实则忠心耿耿的世仆崔糕,此前还是期盼过他们小侯爷的新妇人选的,但是他听说沈砚冷着脸似有不乐意,就对她有了十分不喜。
凭郓州这样的小户也敢撂脸,真当崔家稀罕?老仆人对主家的骄傲,让他对整个郓州都有了一分不满。
“我是要问小蛮两个的身世,”崔糕有他的考虑,“既然沈太守有意将她们作陪嫁,将来也多半是侯爷屋里人,她们两家人就要再抬一抬。”
天地良心,从这话也可以看出,老仆人真是事事以崔岑为先。虽然他不满沈砚竟敢给他家侯爷难堪,但好歹是侯爷娶的女君,他宁可给沈砚体面抬举她的陪嫁,也不愿叫旁人钻枕边空子,叫侯爷后院不宁。
“崔叔考虑周到,”钟意点头笑道,“不过我瞧着侯爷对七娘子挺上心的,崔叔且先慢将小蛮她们塞来。”
崔叔的意图钟意哪里会不知道,他们侯爷不近女色让崔叔的白发都多了大片,崔叔是恨不得立马把两个侍女打包送到床上过了明路的。
这原也没什么,不过议亲就在眼下,再有小动作倒显得对沈七娘子不敬。
“侯爷对她怎么上心了?”崔糕闻言,忙竖起耳朵。
他家侯爷打小就不爱亲近女娃,稍大一些别人都学着花天酒地,侯爷却整日泡在军营里摸着刀枪剑戟。若非他近身照顾,知道侯爷身子健康得很,他都要怀疑侯爷是不是别有隐情了!
纵然他知道,可每回听着旁人和他说起哪家公子膝下有几个子女,他就憋屈得一句话也接不上。莫非这回小侯爷真的开窍了不成?
钟意瞧见他老小孩似的模样,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笑完了他从沈砚雨夜来访说起,说到牛角坳时,他顿了一顿,“七娘子并非你所想那样,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有勇有谋,可堪匹配侯爷。”
崔糕轻哼一声:“容貌倒是不差。”只承认沈砚长得不差,其余他可没瞧见。
钟意又是一阵乱笑,末了又道:“崔叔就安心罢,我们侯爷什么时候走眼过?他难得对一个女子有兴趣,你若是阻上几阻,我看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小小侯爷?”
崔糕那年纪,小的时候连崔岑都抱过,他心里也还一直把崔岑当成小侯爷,和老侯爷有个区分。“小小侯爷”就是崔糕的死穴,为了早日抱上崔家的小小侯爷,他就是减寿也愿意!
“知道了,”崔糕果然听进去了,立马对沈砚多了几分好脸色,“侯爷那脾气我也知晓,顺着他的他反而没趣,如此看来,沈七娘子倒是歪打正着了。”
钟意的来意就是要叫崔叔更看重沈砚,说完又闲聊几句,便告辞回去。
无他,他还记得那个雨夜,那一刻她摘下竹笠时的惊艳。
……
沈砚早早熄灯睡了。既没有如吴娘她们所想的那样会在灯下制砚,也没有枯坐一夜。和崔岑的对峙似让她挖出了心底的一团火,过后只让她感到疲惫,倒是不怎么愤怒。
所以她如常就寝了。
以沈砚的作息为准,吴娘几个晚间也歇了活儿,只留烛台上一枝花蜡燃着,早早打了地铺。小黑猫年年还小,更是早就趴窝里呼噜着小肚子睡得昏天暗地。
等到屋里响起轻微的鼾声,沈砚才在暗中睁开眼睛。
她怎么睡得着呢?
白日里崔岑堵着她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就这样罔顾她的意愿,轻易决定了她的余生。她太天真了,上回崔岑离开时没有依约向她爹建言,她也曾自嘲过,但这回她才真切认识到,她还是天真了。
她以为自己聪明,可以暗暗左右家中布局,可以挑选她想要的生活方式,但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这些小聪明不堪一击。
崔岑可以不按着她的套路,他可以随心所欲,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一言不合就能掀了棋枰。而她原本不过一介小民,下意识就先选择借势周旋,借一两分聪明在棋局里苦苦平衡。wWw.xqikuaiwx.Com
便如大姑母一家,她只能借卢刚之手,借水患发酵,借民心舆情,才能堂堂正正叫那两个沈家亲族陷入牢狱,恶名昭白。
换了是崔岑,大概只用一声令下。
这是出身带来的差别,也不尽是,许多世家贵胄也未必能养成那样对权势运用的敏感,她爹可不就想着息事宁人?崔岑带给她的压迫,是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而毫不留情地反驳一切他不想要的选项。任她再聪明,他都不听不看不动心。
他是唯一,她没得选。
这样就很不好玩了……崔岑就像一个明晃晃的挑衅,让她看到了自己离他那一步还有多远。
当然是很不舒服。
但沈砚也不得不承认,除非哪天她能站得和燕崔岑一样高,否则她就没有底气和他叫板。
唯一聊以慰藉的,崔岑竟真的为了娶她放弃对郓州的绞杀,拂乱棋盘。难道他真是为色所迷,以后她就要利用他这个弱点?
哎,怎么听着如此不靠谱。
窗外雨声淅淅哗哗,时不时有几声漏进了窗缝里,让这夜晚越发显得漫长又深寥。
……
崔岑几人的到来,让本就因水灾而混乱的太守府愈加忙碌不堪。再加上崔岑的提亲,离沈砚下个月及笄又只有那么点时间,李氏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三个人来用。
对于燕候崔岑求娶小女儿沈砚一事,太守沈闵之,父亲沈闵之,惊愕过后完全没有异议。开玩笑,这桩婚事是沈家高攀,真要驳了崔侯的面子,郓州就是白白树敌!
他甚至想到,上回马车散架一事崔岑没有追究,是不是那时就有苗头了?
是以虽然外边大水滔滔,千头万绪,太守府里还是喜气洋洋地为这门亲事布置开了。
沈砚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只是偶尔避无可避与崔岑在席上见面,她都沉默地望着他,一接上他的视线就转开目光,反倒让崔岑心里毛毛的。
她这样安静顺从,倒让李氏很欣慰,又省心又懂事才是李氏熟悉的那个女儿。
崔岑没有在沈家久留,他此来就是为了提亲下聘,与沈闵之议定后,他便提出告辞。
离去之前,他托人带话,想见沈砚一面。
沈砚那时正望着年年在阿杏的逗弄下追着一根鸡毛跑,听完反应淡淡,但也没有拒绝。
会面排在太守府的一个小花园里。
这几日雨水渐消,太守府总算能拾掇回从前七八分模样。钟意和吴娘两个在稍远的地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试探着彼此,眼睛却都望向亭中那一对。
名份已定,现在崔岑可算是她“未婚夫”了。沈砚没了早前的剑拔弩张,像个腼腆守礼的世家小娘子一般,垂眸不说话。
那股从容大气,她自信优雅的笑容,通通都不见了。崔岑原本还存着些许雀跃赴会的心,忽然就有一分怒意,别以为他是男人就看不懂,这是在和他冷战?
“七娘子,你就这般对我不满么?”崔岑语声轻缓,听来还带一丝笑意。
只是沈砚若抬头,就会发现他眼若深潭,闪动着莫名的火光。
“崔侯言重了,”沈砚同样心绪不佳,淡淡道,“我只是还未想好怎样面对你。毕竟我们身份不同以往,远了近了都是尴尬,难道崔侯不觉得和我相对不若过去自在了吗?”
这是她的实话,她是真没想好要怎样面对崔岑,偏她如此坦荡,又有谁信?
崔岑也不信。见过她明媚大方,眼下这般寡淡清冷,谁能信原先那有玲珑心窍的人会连一个假笑都挤不出来?
不过是不屑做戏罢了,一样是对他的抗拒。
崔岑近前一步,却见她警惕着微微退避的模样。他顿时转了话音:“我只知道,还剩三十二天。”
他来之前本想告诉她,愿再给她一些时间。
但是现在看来不必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沈砚崔岑扇坠子更新,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挑衅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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