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那天在高台上拔匕出鞘时一样,她又恍然变得陌生。她微扬着头侧向母亲李氏的方向,颈项优美,只是眼帘微垂,叫仪静姿态瞬间多了些许莫名深晦之感。
王茉有些担忧地斜过来一眼,那意思是“阿砚不高兴了”,可沈复知道,不是不高兴那么简单。
李氏和沈闵之自然也察觉到了一些。沈闵之轻咳一声,对沈砚道:“要说我们江左才俊,还是要推王氏一族。你母亲就你一个女儿,你嫁得离家近一些,也叫她不那么思念。”
“是啊,这一眨眼你们就长大了,”李氏也感伤道,“我却还记得阿砚和你哥哥幼时在我身边围着打转模样,哪想到你们各自成家的日子就隔了几天远似的,叫我不服老都不行。”
李氏这话一出,沈复和王茉忙安慰她,都道七老八十还愿承她膝下。沈砚也温顺道:“母亲若不嫌我烦,我也还想多在家赖上几年。”
气氛缓和下来,几人说说笑笑间终于将此事落定。
只是晚间回去后,沈砚仍是十分恼火,心里那股郁气一时难以纾散。
“还好没叫吴娘她们先知道,不然就要闹笑话了,崔岑这是何意,竟敢欺我耍我?”
随侍这么多年,阿桃还未见过沈砚如此生气,说不上大动肝火,却显然是对此事极为上心的。原本她对沈砚和崔岑商议如此离经叛道之事颇有异议,此刻见七娘这模样忽然醒悟这件事大概极为重要,便劝慰道:“娘子不着急,许是崔侯忘了提及,这还有几日功夫……”
“我问过父亲,崔岑今早离去时并无异样,可见是没想过要说及此事,”沈砚摇头,微讽道,“难不成他要我自己向家里摊牌,千里奔赴于他?那他未免毫无诚意,也将我看太低!”
若真要她这样倒贴去投奔,崔岑许给郓州的承诺便是水里镜中倒影,半点没有保障,更会将她变成笑柄!她沈砚是想要自在适意,但还不屑这样掉价!
阿桃无话可说了,勉强道:“崔侯不像那种没有分寸的人……”
是啊,沈砚也知他不应当拿这件事开玩笑。当此乱世,能人异士身价百倍,各方势力招之揽之,无不奉为上宾。若叫人知道崔岑如此戏弄她,不但叫他自己难堪,也叫燕地麾下之人心寒。
可他真就一言不发走了,叫她昨夜的失眠都成了讽刺。
沈砚两度发过脾气,心气就顺了些,也不想叫阿桃几人看出她失态,便道:“不提了,我们屋里早些安置罢。”
阿桃忙应下,出去和阿杏布置。
年年却从猫窝里竖起小耳朵,踩着小步跑到沈砚身边,用它圆乎乎的小脑袋在沈砚腿上蹭了蹭。沈砚趁机捏捏它的小肉爪,简直难以自控,这手感也太好了,一捏烦恼全消啊!
年年用小短腿使劲想扒沈砚的膝盖,成功被抱上来后,就在她腿上摊平趴下了。沈砚低头给它顺毛,就见它的眼睛并不像狸花那样是细长竖瞳,而是黑丸一样圆溜溜的。
“你呀,怎么能这么可爱,嗯?
“喵~”
晚间是阿桃打地铺值夜。
阿桃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想着七娘不许提崔侯的事,便转而心痒道:“娘子,为何使君会改主意呢?”她还记得不久前的夜里,娘子和她说到江左早已进退同盟,再行联姻意义不大,那为何使君忽然仍要和江南氏族结亲?
夜澜寂静,白日的喧嚣隐匿,这夜就显出无边的广阔和黑暗。
沈砚也还没睡,虽有些意兴阑珊仍为阿桃解释道:“若是以往那样,江南四州仍作中立旁观,联姻就没有增益和变数,确实意义不大。那时我也不敢肯定崔岑和蓬阳、莱州的关系,谁知王家竟还有他一位太叔公……”
如今想想,那夜她叫崔岑离开郓州时,林敢说起他们南下是为贺寿,如此直言不讳,恐怕暗中从侧翼对郓州的挤压就已陈列边界。郓州已是囊中之物,崔岑不怕她知道,也不怕她去告密。
她还是天真了……崔岑这种谋一国谋一姓之人,怎会轻易因她一技之长就改变主意,拂乱全盘布局?
你当人家是同盟,人家早有卖你之心。阿桃回过味来也沉默了,果真如此,娘子也只有嫁王家才能保住郓州。哎,说来说去,改弦易辙,到底还是因郓州不够强盛罢。
……
第二日晨起,吴娘正看着年年在屋里翘尾巴巡视,见沈砚换上外出的衣裙,不免有些好奇:“娘子这是要出去吗?”
这连着三日外出,也不见七娘说起是为何事。
“嗯,我去礼宾馆一趟。”
知道是去那儿,可吴娘记得她前一阵已不太爱去那地方。她试探道:“娘子那块歙砚凿成了吗?”
沈砚愣了愣,回头笑道:“说起来倒是我疏忽,有几日没摸过刀了,吴娘放心罢。”
若是这趟顺利,以后她也懒得出去,留在家里撸猫凿砚的日子似乎也挺不错。再说五月就要出嫁,诸般琐事……也走不开了。
这回出门时,阿桃带了两把伞,且看天色,今天肯定要下大雨。
礼宾馆被笼在阴云密布的天幕下,六柱牌坊巍然高耸,高大广阔的屋宇显得有些深廖。沈砚本要直奔讲堂而去,想想还是唤来一个馆仆:“崔侯曾住的那个院子在哪里?”
反正顺路,她还是想去看一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知道她是太守府的女公子,馆仆不敢推托,殷勤地把她送至一处院门前,“就是这儿了,七娘子还有什么要吩咐吗?”
“你下去罢。”阿桃打发人下去,伸手推门。
沈砚迈进门槛,就见这个独院极其精致不俗,花树灼灼,檐廊相映,还有座涓涓流水的小假山。三正两耳,侧列厢房,屋后似还有抱厦,屋舍隔断得十分巧妙不见拥挤,尽显高超的造园技艺。
她正要去堂屋里看看,忽见西厢有人推门出来。
“是谁来了?”
竟是个容颜姣美的少女。沈砚长眉一挑,没有回答。阿桃踏前半步,代为问道:“这里可曾是崔侯下榻之处?”
那少女嘴角有颗美人痣,正是小蛮。虽然沈砚不认识小蛮,但小蛮可认得她呀!小蛮忙裣衽行礼,规规矩矩道:“七娘子,府上奴婢小蛮拜见。”
说完又朝屋里唤了一声“小莲”,秀丽聘婷的小莲也忙出来见礼。
这院里还养了两个?沈砚扯了扯嘴角:“不必多礼,你们是太守府上的?”
“是,奴婢是乐府班的。”小蛮低头回答,却是难免心虚。
时人好附风雅,只要稍有家资就喜欢养上几个会吹拉弹唱的。尤其世家大族豢养的乐府班,部分歌女、舞女和琴师陪宴时,若被宾客看中,主家多会慷慨地赠予客人春风一度。实则像小蛮和小莲这样专门调|教来服侍贵客的清白女孩,身份待遇又高了不少,是属于香班的。小蛮面对男人尚且面不改色,但同是女子,且沈砚姿容无双,身份清贵,她不自觉就不想叫沈砚知道自己是这样尴尬的存在。
香班这样暧昧的地方,李氏自然不会告诉小女儿。沈砚也不在意她是何来历,随口道:“崔侯昨日已离去,你们怎么没有回府?”
孤男寡女,沈砚很清楚她爹赠美是什么伎俩,崔岑这是收下了吗?既然收用了为何不带上一起走,若是没有,这两人又为什么不回府,难道是崔岑对她们另有安排,虽不带回北地,也要金屋藏娇?
小蛮哪能听不懂沈砚的意思,这种事她可不敢说谎,忙解释道:“我们原也要回府,是崔侯的一位世仆叫我们留下,说是再来接我们。”
崔岑还要回来?沈砚心中一动:“崔侯是这样说的,他还要回来?”
“不,这话是崔世仆说的。”
这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么说的,你复述一遍。”
小蛮见沈砚虽面上平静,但眼中深幽,一眼望过来竟压得她有些不敢喘气。她心中忐忑,谨慎道:“七娘子容禀,是前一晚崔世仆来了我们房外,言道有事相商。他是这样交代的,‘你们两个且待着,不忙回去,过几日再来接你们’,所以我和小莲才暂居于此,不敢离去。”
沈太守把她二人送到礼宾馆时连卖身契都一并给了,以为没有后顾之忧,姐妹两个定是能留待枕榻的。怎料崔侯并无此意,若不是有崔世仆这句话,她和小莲真就处境尴尬,无处容身了。
没说是崔岑几人回转,还是会派人过来。沈砚听明白了,崔岑走之前对两个侍女都有安排,对她却没个交代,不免冷笑:“知道了,那你们就留在这儿罢。”
阿桃赶紧跟着沈砚离开。
难怪娘子生气,崔侯也太不把娘子放眼里了,娘子好歹竟比不上两个乐府班的歌伎乐师?
沈砚去到讲堂坐下,一时未有好脸色。阿桃要了酒水和蜜饯盘子,静静陪坐一旁。
这时将近巳时,讲堂里散坐着不少桌人,议论声嗡嗡不绝。之所以有这许多人聚集,沈砚也是昨日在这里才听说的,除了牛角坳,安化县有一处村镇也发了大水。不通信息等于耳聋眼瞎,舍人们谁不关心时事,风不平浪不静时他们最活跃,这几日天灾加上人祸,再不露脸更待何时?
沈砚要找的人,正巧来自水患之地。
那人名叫卢刚,三十出头,字奉直,人如其名,是位性情刚直的中年男子。昨日听舍人们说起,大家对他半是敬佩半是嘲讽,虽同情他家里受灾,也有人讥笑卢刚早几日就已出发回乌镇,不知他明日到达后会不会又转头回去。
盖因卢刚家中贫困,父母早亡,是兄嫂和弟妹并几个邻里供他读书才考取了舍人。他这人知恩图报,这些年得了礼宾馆优待也一直省吃俭用,不远路途每过俩月就将积攒所得的银钱和米粮大部分捎回家去,把自己瘦成了一根竹杆。此人上不媚强权,敢直言直谏,下不欺平民,待人接物友善公道,是个在道义上几近无瑕的人。馆里众舍人既敬佩他品德高洁,又常因他类比显得自己不如,对他多有“迂腐不知变通”的评价。m.xqikuaiwx.cOm
那讥笑他不知是否会转头回村里的,实则是在说,他刚回家交了一趟钱粮,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再赶百十里路。
人心之恶,实难形容。
沈砚这几年没怎么注意卢刚,也是因他不爱逞口舌,来讲堂也是在角落陪坐静听的多,所以她需要再亲眼见一见此人,才能决定是否要用他。
过了不久,一位样貌清瘦的中年男子迈步走进大堂。只见此人儒方端庄,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袍,眉眼间有些疲惫,但肩背挺直并不见颓色。他一进门就叫沈砚注意到了,这人眉峰刚毅,双眼有神,一看就是极有主见之人,不是无名之辈。
果然,即刻就有人招呼他,“奉直兄,过来这边坐!”
沈砚望过去,竟是个她有些眼熟的人,是王朔和李廉那几个。
刚进门的人正是风尘仆仆的卢刚。
卢刚皱了皱眉,这王朔是个投机取巧之辈,他向来不怎么理会,但大庭广众之下王朔主动招呼,他也不能太拂人情面,再说那桌还有个消息灵通的李廉在,他想要打听的事还得落在他们身上。于是他向那几人颔首致意,去柜面点了许多吃食,一并端去了那桌。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沈砚崔岑扇坠子更新,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恼火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