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扇着通红的脸颊,故意扯开话题:“诶,哪里来的小麻雀?”
麻雀鼓着毛绒绒的肚子,两只黑纽扣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环视两人。薛琼楼将手托平,瑟瑟秋风自他背后扫过,仿佛也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竹林里找到的。”他看上去不像在说谎。
真是奇怪,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大反派什么时候开始怜悯众生了?
他另一只手里是几粒珍珠大小的果子,正要投喂嗷嗷待哺的麻雀。
白梨一把按住:“等会儿,这样会噎死它的!”
他凝结着些许迷茫的眼眸望过来。
“你采的果子那么大,麻雀的喉咙又那么细,当然会噎到啊。”
白梨更觉奇怪,他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才对,居然连这种这种基本常识也需要提醒。
薛琼楼看看自己手心的裂成四瓣的小果子,又看看另一只手心里朝他张大嘴的麻雀,对比一下两者大小,好似被说服了。
但他向来自负,非要刨根究底:“你怎么知道会噎到它?”
“我……”白梨觉得跟他解释不清,索性笃定地一刀切:“我就是知道啊!我是医修啊,在这方面肯定比你懂得多!”
薛琼楼看着她,眸光像新裁剪的烛火,跃然一跳,“那你来喂它?”
不用他提醒,白梨已经低下头。
也许是药宗弟子的习惯所致,她总是随身带着许多吃喝玩乐的小玩意,比如现下随手便能翻出一包桃花酥,在指间碾成细细的粉末。弯曲的手指像天鹅柔韧纤长的脖子,绣花针一般,灵活地穿针引线。
她看上去便和掌心这只麻雀毫无区别,格外地亲和无害,不论多么心浮气躁,都能被悉数抚平。
“好了,可以放走它了。”
如释重负的声音拉回了薛琼楼的神识,他扬手就要把麻雀抛出去。
白梨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摁住他手腕:“你是要摔死它吧?”
薛琼楼怔然缩手,毛绒绒的小麻雀在手心扑腾着翅膀。
“你不知道?”白梨盯着他黑亮如珠的眼眸,忽然有个猜测:“你……不会没摸过麻雀吧?”
“我当然”也许是夜色过于浓郁,使人脑袋也昏沉起来,向来守口如瓶的他差点说漏嘴,他沉默片刻,又恢复了那八方不动的模样:“当然摸过。”
白梨看着他,像发现了什么破绽,得意地笑起来。
薛琼楼面色像平静的湖面,风静浪止,看不出任何波澜,“怎么了?”
白梨笑而不语。
这次说谎露出的马脚有点多啊。
“你看好,应该是这样。”她手心翻转,盖在他手上,数了三声,缓缓掀开。
一团扑腾着翅膀的灰影从掌心一闪而出,眷恋不舍地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圈,身姿矫健地掠入竹林。
他抬目凝望,那点灰影乳燕投林一般,也掠进漆黑的眼瞳深处。
宫灯暗淡,晕着海水的蓝,空气里漂浮着冰麝兰香,甜腻而糜烂。
一团幽蓝的光汩汩跳动,银白长发拖曳在地上,像一地萧条的水中雪。
“你以后别来看我了。”
声音冰冷,宛若一条不断拉长的纽带,连接着洞天内外参差不齐的百年光阴。
女人坐在铜镜前,牙梳一路滑至发尾,指甲圆润整齐,如五枚袖珍的粉色贝壳。
他努力挂起的笑僵住,缓缓走过去,跪下身趴在她膝头,像乞求垂怜的稚子:“阿娘,我今日赢了,赢了才能来看你的……阿娘是在怪我比平日来的晚吗?”
“还撒谎!”握着牙梳的手狠狠将他一推,尖利的篦子在玉雪的脸上砸出一道血痕,“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铜镜里不再映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映出的是漫天血光,哀鸿遍野,一座碧瓦朱甍的学宫,顷刻间轰然倒塌,负箧曳屣的学子、白发苍苍的先生,被迫负井离乡。
庞大而冗长的队伍,像一条遍体鳞伤的暮年长龙,坠进夕阳的坟墓,无声而悲壮,连绵不绝的身影宛如远天巨大的黑色剪影。
“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了。”
他脸上的笑宛若一座冰雕雪砌的琉璃,从顶部开始出现一道裂缝,直至蔓延全身,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是父亲,他想排除异己,所以我……”
“别狡辩!”牙梳拍在冰冷的白玉案面,女人长久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面上晃过一丝恍然的残影,早已失明的双目中,浸润着最后一片黯然的光。
“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海水晃着巨大的光晕,像一座山沉沉地压下来。他跌坐在地上,看着这个又陷入疯癫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前所未有的失败和无力感堵塞了胸腔。
“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她转过脸来,以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不想清楚别来见我……”
西风残照,海面泛起片片鳞波,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地面,忽地膝盖一痛跪倒在地,视野里出现一片绣着金色鳞纹的雪白衣角,“连至亲都不信任的感觉,是不是不大好受?”
额前碎发在滴水,置若罔闻。
“你今年几岁了?”
水珠在地上留下一个椭圆的水痕,不等晕开又堆叠,一小块地面成了一片深色。
在男人面上的笑消失之前,立在一旁的老奴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替他回答:“少主今年十二了。”
“十二了啊,可以出门游历了。”男人随口扔下一句:“那你现在就走吧。”
乌黑的眼睫一颤,缓缓抬起。
“看我作甚?你没有听错,现在、立刻、马上就走。出门在外,不准说你是金鳞薛氏的子弟,也不准带玉牌……这身衣服也脱了吧。”
自小照顾到大的老奴颤颤巍巍跪下来替他求情:“中域凶险,就这么孑然一身,孤立无援,恐会遭遇不测……”
“遭遇不测?”扇坠划过一道金色弧光,拉出最后一丝夕阳残照,“扶不上墙的烂泥合该葬身他乡,废物便没资格上玉龙台。”
一幅画卷扔在地上,肆意铺展。
“找到这个人,杀了他。”
凉亭内人走茶凉,余下几人收拾着果盘茶具。
少女忙里偷闲地倚着石桌,纤纤素手捏着一枝梨花,低头轻嗅,猩红的舌尖舔了一圈下唇,垂涎三尺,正要张嘴,冷不防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将她整个人扭转过来。
梨花从手中脱落,她双肩一颤,短促地惊叫一声,看到来人后,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少、少爷,你怎么又回来了呀?”
“我还想问你,谁让你们过来的?”樊清和换了身衣服出来,便看到凉亭里多了几条绰约的身影,而原本坐在这里畅谈的几人杳无踪影。他拧紧眉毛,斥责道:“这些都是我和姐姐请来的贵客,你们别捣乱。”
“没有、没有捣乱啊。”少女双手捏着衣摆,嗫嚅着说:“是夫人让我们来伺候贵客们的呀。”
樊清和脸色黑了一半。
他不喜欢这个小娘。
哪怕她表现得再贤惠、举止锻炼得再端庄,始终摆脱不了那一丝风尘气儿。他们风陵园是佛门世家,佛道庄严不容亵渎,他自小被灌输了这种概念,所以当初父亲当着姐弟俩的面宣布要娶这个女人作续弦的时候,简直不敢自己的耳朵。
樊清和故意压低声音,背过手:“这里不需要你了,你们去伺候父亲吧,这几日少来。”
少女怯怯地抬眼:“可是……家主那边已经有夫人了。”
“那你们就去别的地方。”樊清和皱眉又补充一句:“反正别到这里来。”
“奴婢知道了。”
少女低头缩肩,经过樊清和身旁时,罗裙上的飘带缠上了他的手指,像经过山湾的溪水,打了个旋儿继续往前流。
樊清和差点没跳起来。
他又不好对女孩子动粗,憋着气怒冲冲往前走,决定让姐姐出面将这些不懂规矩的下人都赶出去。
他将脚下石头踢了出去。
石头飞出一条悠远的弧线,砸在墙上,又“砰”一声弹回来,弹到轮椅的椅脚上。
叶逍推着轮椅从墙角的阴影里现身,“阿清,你最近脾气怎么越来越坏了?”
樊清和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
“听说进入鹤烟福地的人是你?”
樊清和脚步一顿,没好气道:“是啊,姐姐为了你一大清早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你回来却甩她脸色看!”
叶逍搁在椅把上的手指纹丝不动,又重复一遍:“进去的人是你吧?”
“是又怎样?”他终于察觉出对方话里那一丝阴阳怪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进入鹤烟福地找玉犀石的人是你,被大蟒困在山洞里命在旦夕的人也是你,你姐姐呢?说得好听点,她在外面帮你守着,其实不过是贪生怕死,让你拿命去涉险,她自己坐享其成,难道还想让我感激涕零吗?”
随着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冷漠无比地往外迸出来,樊清和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他在原地怔立半晌,好似还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啊!”好半晌,他喉咙里才挤出这句话:“你明明知道姐姐这几年为了你荒废修炼,以她的修为,在鹤烟福地根本走不了多远。你让她进去,不就是让她送死吗?”
叶逍冷笑:“那我的腿伤又是为了谁?”
樊清和陡然语塞。
“她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吗?”叶逍一拍轮椅,转身朝游廊深处走,声音远远传来:“这是她分内之事,也是我们两个的事,你还太小了,不用你来插手。”
樊清和直愣愣地盯着男人缩在轮椅中的渺小背影,迷茫无措。
“……都是我不对。”
步摇上一粒血红的珠子晃来晃去,折射出刺目的光。
樊妙仪嗓音苦涩:“若不是我非要爬那座山峰拜佛,叶大哥也就不会为了保护我,摔进山底下的寒潭里,双腿冻伤,肌肉日渐萎缩,到现在彻底不能走路。”
绫烟烟同情地看着她:“就是从那个时候,你们……”
“不是的。”她急促地打断:“叶大哥同我相识已久,一直在默默保护着我,而且那时候我们两个已经有了婚约,哪怕让我照顾他一辈子,我也无怨无悔,但是”
山盟海誓抵不过天长地久。
“一开始他并不怨我,但随着他腿伤越来越严重,他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而且他是个剑修,你知道的,剑修若是不能走路,也就无法握剑,那他此后的仙途便都毁了,所以他……”樊妙仪嘴唇咬出一道白痕,“不过我也不怨他,这事本来就是我的错。”
绫烟烟心底为她鸣不平,碍于萍水相逢的关系,只能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多谢绫姑娘愿意听我说这些,说出来我心里就好了许多。”樊妙仪淡然一笑,染着浅粉豆蔻的指甲摩挲着石桌细腻的纹路,“既然都出来了,不如我带绫姑娘四处转转吧?”
绫烟烟欣然答应。
这所仙家宅邸地势着实复杂,亭台水榭参差错落,若不是有樊妙仪带路,她觉得自己都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沿着游廊走,不多时经过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花开得枝枝烂熟,一间典雅的三架小屋坐落在花圃后,窗台上放置着一盆君子兰,檐下悬着紫砂盆景,琳琅满目,远远望过去,色彩纷繁团团簇簇,有如花红柳绿的阳春三月。
“这里是哪?”
樊妙仪神色不大自然:“这是小娘的花圃,因为父亲总是在闭关,两人异居两地,便专门给她空了处僻静院落,她喜欢养花,这一整片花圃都是她亲手打理的。”奇快妏敩
方才在凉亭内,绫烟烟便感觉她与寇小宛之间有龃龉,识相地放弃了刨根究底的追问。
刺鼻的花香直侵肺腑,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渣爹要男主杀的人和主线剧情无关!和主线剧情无关!和主线剧情无关!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明天开始又可以搞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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