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髭须,甚至他鬓角的那两簇霜发……
呼吸间,全是他这些年来午夜梦回过千百遍,醒来恨不能大哭一场的青木的淡香。
垂眸掩去眼底的潮红,唐小棠柔媚地开口,“轻一点。美人,你弄疼我了。”
柔弱无骨的娇媚嗓音,只要是听过,便轻易不会忘记。
谢瑾白记性素来很好,自是一下便想起了自己在何时见过声音的主人。
谢瑾白是在撑伞,手持灯笼走进雪夜后不久,便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进了堂屋之后,便藏身于堂屋宽大隔断之后。
方才,他只想着将人擒获,问出地方的身份目的,倒是没有刻意去留意对方的长相。
他低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清亮的乌眸。
“咳咳咳……”
因为这双清亮的眸子,谢瑾白心神微微恍惚,偏过头,轻咳了数声。
手中的力道却是不减,那双手依然如同鹰爪一般,牢牢掐住面上戴着黑纱,一身黑衣窄袖的唐小棠的脖颈,他神情平静,声音听起来亦是平波无澜,“还请姑娘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刚刚?
唐小棠方才只顾着盯着人看了,哪还能想得起这人问了什么?
唐小棠眨了眨眼,费劲地出声,“美人,能不能先将你的手,松一松?”
一个常年握剑的人,手中的力道可想而知。
唐小棠不必去照镜子,也猜到他脖子现在定然是青红了……
谢瑾白却并没有因为唐小棠的刻意示弱而放松警惕,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何人派你来的?”
“为什么非得是有人派我来?我就不能是自己想要来么?”
“见君一面兮,思之不忘。思君若狂兮,辗转反侧。辗转不能眠兮,恨不能与君夜夜欢好,浪翻红被……”
眼波流转,唐小棠随口吟诵起了一首艳情诗来。
谢瑾白:“……”
“今夜花好月圆,美人,不如我们……咳咳!美人,手,手下,留,留情……”
谢瑾白陡然五指,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唐小棠是真的感觉到了呼吸困难,也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谢瑾白的杀机。
谢瑾白冷冷地道,“我无意在今日手中沾血,只是姑娘口中若是再无一句实话,谢某也不介意为姑娘破一次例……”
唐小棠嘶哑着嗓子,“我,我怀中,有,有一封信……”
男女授受不亲。
谢瑾白身为男子,多有不便,他松开了唐小棠的一只手,让他自己将怀中的信笺取给他。
此前,唐小棠的双手一直都被扭着,扣在他的身后。
左手重获自由,唐小棠慢慢地,将手伸向怀里。
余光瞥见谢瑾白为了避嫌,微扭过去的脸庞,唐小棠心底微涩。
对不起了啊,小玉哥哥。
唐小棠手中一扬,白色的粉末扑向谢瑾白的脸庞。
在谢瑾白以袖子掩住口鼻的那一刻,唐小棠趁机挣脱。
他推开房门,贪恋地看一眼站在漫天粉末中的谢瑾白,身子如轻燕般飞掠而出
“谢将军,后会有期呀!”
随着房门打开,白色的粉末很快就会被夜风吹散。
谢瑾白放下衣袖,夜色中,方才那名黑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瑾白并未追出去。
一来,那名红衣女子的打扮很是特殊,瞧着不像是本国人。
明日,派人去丰怡酒楼打听,应当便能知晓对方的身份。
二来,方才那名女子已占用了他太多时间,今晚,他只想陪着棠儿……
夜风灌进,堂屋内烛火摇曳。
“咳咳咳……”
谢瑾白轻咳着,关上了房门。
去堂屋后头的里间洗了洗碰过他人的手,用巾帕擦拭干净,谢瑾白方才回到堂屋。
将线香放在烛火之下,于半空中微扬,轻烟缕缕。
闭眼。
一拜,二拜,三拜。
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指尖轻触柏木令牌上唐小棠的名字,眸光温柔,“棠儿,新年快乐。”
屋檐上,唐小棠悄悄地,轻地不能再轻地将瓦片放回。
坐在屋檐上,齿尖紧紧地咬着食指,悲恸无声。
这一晚。
谢瑾白在堂屋待了一晚上。
唐小棠便在屋檐上,陪了一晚上。
东方微微露出白肚,太傅府中婢女、小厮相继晨起干活。
“小玉哥哥,新年快乐。”
唐小棠喃喃了一声。
运用内力,驱散身上的寒意,悄无声息的离开。
金乌从高大的宫墙之后,逐渐地升起,照亮整座颍阳城。
风雪停。
新年至。
“四公子,您要小的打听的那位姑娘,奴才打听到了!”
书桌之后,在执笔绘画的谢瑾白手中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吩咐童仆阿尧继续说下去。
“您猜测得不错,那位姑娘的确不是我们东启人。她是阮凌国的,身份好像还挺特殊,是什么阮凌国的圣女来的。据闻,在阮凌国,除却国君,便是国师同圣女的地位最高了。噢,对了,除此之外,小的还打听到了,还打听到了……”
“说。”
“嗯……百姓都在传,那位阮凌国圣女对您一见倾心,那日您离开客栈之后,圣女不但要了您先前待过的包间,还……还特意吩咐小二莫要撤了您先前用过的碗箸,还,还用您用过的箸子夹菜,据说,走的时候,还将您用过的碗箸买走了……”
谢瑾白执笔的动作一顿。
他的视线从画纸上移开,目光淡淡落在童仆阿尧的身上。
阿尧赶忙举起一只手,作发誓状,“小的没有撒谎!那店小二确是这么告诉小的!说他是亲眼所见,绝没有半点参假。”
起初阿尧也是不信的。
实在是那店小二说得绘声绘色,加之掌柜的也作证,他家四公子的碗箸确是被那位阮凌国圣女给买走了,他方才相信。
掌柜的还小声地问他,他家公子是不是也对那圣女有意,要不然怎么时隔这么多天之后还派他来打听那位圣女。
这阿尧哪敢胡乱回答啊,只推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童仆,什么都不知道,给了锭银子,吩咐掌柜的同店小二莫要胡乱说话,便辞了二人,出来了。
别说是掌柜的店小二了,便是阿尧心里头,也有这样的疑问。
他家四公子……
是不是当真再次动了凡心了啊?奇快妏敩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复又低头作画。
就,就只是这样?
不再命他去打听,打听那位圣女现在住在何处,是否婚配来的?
阿尧不必伸头去看,也知道四公子定然是又在画他从未瞧见过的四少夫人了。
一张一张,又一张的,他都瞧见过好几回了。
自四公子回来,每日不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作画,便是去堂屋陪四夫人。
难得今日早膳过后,命他打去打听一位姑娘。
他还以为四公子终于想通了哩,可眼下瞧着四公子这般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哎。
四公子的心,海底针。
阿尧挠了挠头,应了一声,轻声地将房门关上,退下了。
谢瑾白将画纸上,唐小棠的眼睛以黑色丹青描上,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便跃然纸上。
画纸上的小公子一袭绯衣吉服,金色花冠,唇角扬起,眉眼羞涩。
“娘子,让相公来,好好疼,疼你呀……”
谢瑾白眸光贪恋的,从画纸上唐小棠的眉眼,及至唇瓣反复流连。
正月十五,闹元宵。
恰逢年末出生的三皇子满百天,帝王于宫中赐宴,宴请百官。
谢瑾白刚回颍阳的第二日,帝王赐庆功宴,当时因为谢夫人身体不大舒服,谢晏也便告假,没有出席。
今日是皇子白天,又是元宵宴,自是不好再缺席,父子二人乘同一辆马车入宫。
“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小吃食了?”
谢晏同谢瑾白上早朝的时间很是有些不同。
谢晏早起惯了,每每都是最早前去大殿等候的那一批,谢瑾白则每次掐着点,只比帝王来早那么一些些,是以,尽管父子二人同朝为官,自谢瑾白回颍阳之后,父子又一同上了几日的早朝,却是未曾一同进过宫。
因此,这还是谢晏头一回搭乘幺子的马车进宫。
这一上车,谢晏就注意到了谢瑾白马车上备的那些吃食。
找了个位置坐下,谢晏一脸惊讶地看着掀开帘子进来的谢瑾白问道。
要知道,他这几个儿女里头,就小五自小便不爱吃这些吃食。
谢瑾白视线随之落在矮几上的小碟,轻咳了数声,方沙哑着嗓子道,“近几年。”
谢瑾白这一咳嗽,谢晏的注意力便全在他略微苍白的唇色上,皱着眉念叨道,“不是说你这毛病开春便好了么?现如今都元宵了,你这病都没好透?”
“爹爹吃么?”
谢瑾白在谢晏对面的位置坐下,抓了一把瓜子,塞到爹爹的手里。
这家子都是聪明人。
谢晏哪里不知,儿子这是要堵住自己的嘴,让自己莫要再问了。
哼。
孩子大了,便这点不好。
小时候你即便无需开口,孩子们都会一个个凑到你跟前,踮起脚尖,跟你分享他们心里头的秘密。
大了之后,父母还没张开嘴呢,一个个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躲着见不着人。好不容易见着人,才开口问一句,孩子们就只想着让你住嘴,仿佛你再多一句的关心他们都承受不住似的。
不问便不问吧。
谢晏将手伸了出去,接过谢瑾白递过来的瓜子。
放在嘴里,“咔擦,咔擦”
瓜子壳在矮几上堆了一个小山堆,才想起叮嘱儿子,“小五你咳嗽,不许吃啊。”
谢瑾白看着只剩下半碟的瓜子,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爹爹是怕他同他抢那剩下的半碟。
“嗯。”
到底是应下来。
他买这些,原也不是为了吃的。
于是,这一路,谢瑾白便耳朵便只听着“咔擦”“咔擦”的声响。
宫门,到了。
谢瑾白自年前请了病假,年后的早朝也始终缺席。
这还是谢瑾白年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的面前。
经过一个春节的发酵,阮凌国圣女迷恋云麾大将军一事被传得越玄乎。
从圣女对云麾大将军一见倾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云麾大将军对他的发妻念念不忘,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圣女的示爱。
圣女伤心过度,思念成疾,命悬一线。
当然,什么思念成疾,命悬一线,全是酒楼茶肆的说书人给添油加醋编的。
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呢么?
某千金小姐对俊俏书生一见钟情,见之不忘,这总也见不到人吧,便病倒了。
内侍太监一声“谢太傅到”,“云麾大将军谢瑾白到”,已到官员的眼神便齐刷刷落在同谢晏一同进来的谢瑾白的身上。
谢瑾白这般敏锐之人,自是察觉到众人看他的目光同往日有些不同。
只不过他本就是对外界一切事物漠不关心之人,自然不会刻意去探究那些别样目光之下的含义。
倒是谢晏在内侍监的引领下,走到他的位置坐下后,特意问了问同他交好的礼部尚书许大人,“为何各位同僚都一个劲地盯着怀瑜瞧?”
许大人人比他更惊讶地低声附耳反问道,“清河兄从未听怀瑜提及过么?如今坊间盛传,阮凌国圣女对怀瑜一见倾心,如今为怀瑜思念成疾,恐有性命之忧哩。”
谢晏瞠目结舌。
许大人一看好友这反应,便知好友这是毫不知情的了,他安慰道,“孩子大了,便是这样的了。有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头,不喜欢同我们当父母的说了。”
前一阵子才得知自己的爱女竟然喜欢上了一位家境贫寒的儒生,吵着闹着非君不嫁的尚书大人,心有戚戚然地,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清和这情况,到底是比他好太多了。
他那不孝女是上赶着喜欢人家,哪像怀瑜,人中龙凤,从来也只有男男女女为他神魂颠倒。
“按照阮凌国的传统,阮凌国的圣女不是要终生侍奉他们那儿的天神,也能喜欢男子,同男子成婚的么?”
许大人:“……”
他这好友关注点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也不是。据闻是阮凌国的圣女常年修炼一种密功,修得这种密功者容易清心寡欲,但是阮凌国本身并无规定圣女不得成婚。圣女在阮凌国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可自主选择自己嫁娶对象,甚而她若是喜欢哪位皇子,皇上便会为其赐婚,而皇子不得拒绝。”
鸿胪寺卿范大人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许大人点点头,摸了摸胡子,“是这样。不过阮凌国的圣女是不嫁外邦的。也亏得那位圣女是单相思,这要是两情相悦,怀瑜可就得远居阮凌,成为那位圣女的夫婿。”
“这,那要是那位圣女向咱们圣上提出,要求同谢将军和亲呢?”
鸿胪寺卿,礼部尚书以及谢晏齐齐地朝发问的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奇,好奇问这么一句。”
就坐在父亲以及几位大人对面的谢瑾白,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爹爹同几位大人是不是对他们说话的音量有什么误解?
“谢将军,我们又见面了啊。”
一道低沉、戏谑的声音,自谢瑾白前面响起。
谢瑾白方才只顾着听谢晏同几位大人说话,也便未再去留意去听内侍监的通禀。
拓跋瀛这一出声,谢瑾白抬起头,这才发现,苍岚国的使团们不知何时也已然到了。
因着拓跋瀛对他行了沧岚国的礼仪,谢瑾白也不得不起身还礼,淡声道,“小王爷。”
也不知内侍监是如何排位的,竟将拓跋瀛的位置,安排在谢瑾白的邻桌。
苍岚国其他使团人员则被安排坐在离权位较远一些的位置。
“上次在丰怡酒楼,本王有心邀请谢将军喝一杯,奈何谢将军拒绝了。今日贵国三皇子百日宴会,又恰逢贵国元宵佳宴,今日本王若是敬谢将军的酒,想必,这次谢将军应该不会拒绝了吧?”
拓跋瀛坐下后,故意凑近谢瑾白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谢瑾白垂眸喝茶,不置可否。
拓跋瀛盯着谢瑾白被茶渍润泽的薄唇,眸光幽邃如草原苍鹰。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百官拜迎。
季云卿偕同怀抱三皇子满百天的皇后走进大殿,瞧见的便是拓跋瀛露骨地盯着谢瑾白看的场景。
季云卿眼底掠过一抹猜忌。
这个拓跋瀛同怀瑜之间别是真有什么问题?
“拓跋感谢皇帝陛下今日盛邀,在这里,拓跋祝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以及三皇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拓跋瀛将桌前的酒杯斟得满溢,主动向皇帝以及皇后娘娘。
季云卿同皇后极为给面子地喝下了这杯敬酒。
“这一杯,拓跋要特别敬一下谢将军。这一生,能够让拓跋敬佩的人不多,谢将军绝对要算是其中一个。本王先干为敬!”
谢晏有些担忧地望着幺子。
季云卿刚要出声替谢瑾白解围,方才安安静静睡在皇后怀里的三皇子不知怎么哭了起来。
季云卿少不得被分散了注意力,如此,也便错过了解围的最佳时机,因为拓跋瀛已经将酒一口饮尽。
拓跋瀛是苍岚国的小王爷,代表苍岚国,他在这种场合亲自给谢瑾白敬酒,涉及两国邦交,谢瑾白自是不能像在丰怡酒楼那般予以拒绝。
“多谢小王爷抬爱。”
谢瑾白站起身,双手捧杯,饮下杯中的酒酿。
拓跋瀛盯着谢瑾白上下滑动的喉结,朗声笑道,“好!谢将军是个爽快之人,”
“来,谢将军,本王再敬你一杯……”
这一下,不仅仅是谢晏眉头皱起,便是百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苍岚国的小王爷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尽逮着谢将军敬酒,这是,同谢将军过不去呢?
谢瑾白喝不得酒,只是他这人一贯会装。
一连喝了数杯,已是醺然,瞧着一却是一脸平静,神色清明。
拓跋瀛原先以为,谢瑾白酒量不行,毕竟那日天子赐宴,他只喝了一杯便借故离去了,今天在晚宴上亦是滴酒未沾,还以为极为容易便能够将人给灌醉,未曾想,这人却是完全没事人一般。
想到战场上数次在这人手下吃过亏,拓跋瀛不由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声蠢,他怕是又着了谢怀瑜的当。
他还真就不信了!
今晚灌不醉谢怀瑜!
“原来谢将军这般好酒量,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咱们再喝!”
拓跋瀛再次举杯。
以谢瑾白的身份,被盯着灌酒的场合实在太少。
这导致这么对年来,他的酒量没有任何长进。
视线已是模糊,只不过今日爹爹同他一起入宫,是以并不如何担心。
谢瑾白面不改色地将举起酒杯。
“叮叮当当,玲玲当当”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内侍监道,“阮凌国国师到,阮凌国圣女到。”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现在撩起人来,真不是盖的……
已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艳诗说来就来。
咳咳。
七夕快乐,情人节快乐。
在这样甜蜜的日子里,当然要跟你们一起过啦!!!
比心!感谢在2020082422:01:002020082523:1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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