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也不知是和温娘子闹了什么矛盾,已是几日对温娘子避而不见了。
连左心中念着夫人的叮嘱,又有温娘子再三询问,他还是把她引到了贺汀所在之处。
“温从宁”素手纤纤,轻轻搭在连左臂上。
她笑意浅浅,姿态从容大方,端得是一副温柔万千。而她右臂弯之间挂着的食盒,装的是亲手给郎君做的吃食。
连左的脸陡然红了,他心想,也只有这样的娘子才能与郎君相配吧。
而这位“温从宁”站在这府门前眯着眼看了几眼,门上牌匾写着巨大的陆府两字。
她面上容色和煦,心里却是已经开始发笑了。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开始了“追求”贺汀的行动,竭力向他献媚讨好。
贺汀出门办事,不论何时归来,桌上定是摆着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饭食,前日换下的衣物一定会已经被洗干净晾起来。就连贺汀原来寨中小屋里的小红都被沈宁意亲自抱回来。m.xqikuaiwx.cOm
虽然她只是为了回寨中从棠执手中拿到剩下需要给贺汀下的药,却并不妨碍沈宁意把此处几乎和那处布置得一模一样。
贺汀前几日总有走错地方的幻觉。
唯一不同便是此处只有一处屋子。
贺汀之前特意布置了布帘又买了一张榻将二人隔开,只是沈宁意近日逗他越发上瘾习惯起来,常常半夜假装做噩梦就要邀他同睡。
贺汀当早起来后便再也不敢回来,又不见了踪影足足几日。
沈宁意并不担心,不管怎样,她与贺汀的关系是越发紧密。
等他毒发也不过是半月之后的事,自己到时再说出自己其实一直和白玉钦勾结,所有衷情爱慕仍然是演戏,以贺汀那小小心眼,肯定气急攻心。
沈宁意眉眼往旁一瞥,见连左正在呆呆看她,她心中好笑,出声道:“连小郎,能麻烦你去敲敲门吗?”
少年回过神来,顿时察觉自己方才鲁莽,立即羞赧僵硬地点头称是。
他上前敲了门,又和那开门小厮交流一番。那小厮遥遥看了沈宁意一眼,迟疑片刻才敞开了大门。
门内又出来几人去牵了马车,而沈宁意便跟着二人进了门。
进门便是一座嶙峋假山,拐过几条小路,沈宁意远远便听到水流声,还有花香与酒气,却没什么人声。
三人遥遥看到远处竹林之间伫有一亭,飞檐斗拱,帘幕在风中轻扬,隐隐绰绰露出其中一个人影来。
连左止了步子,讷讷说道:“我便先在外面等娘子,娘子且去吧。”
沈宁意心知贺汀肯定向他叮嘱过不可告诉温从宁,她十分善解人意地对连左微笑道:“多谢连小郎了。”
少年抿着唇摸了摸后脑勺,转身便踩着轻功,消失在原地。
而另一位引路小厮则侧身抬手道:“温娘子且往这边。”
沈宁意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正路过那竹林小亭,她暗自侧目一暼,却正和那亭中人四目相对了。
卫青之。
沈宁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斜倚躺在亭中,衣衫半开,露处那旧年的道道伤痕。
他发丝尽白,脸上的胡须却已经都已剃去了,肤色更是苍白,如同冷月照湖,一眼便令人移不开双眼。
与从前那翩翩君子模样浑然不同,他整个人都不再隐藏那副好皮囊谦和之后的天生矜贵与漫不经心。那双眼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投过来,静静笑着,忽地出声叫住了那小厮。
他上身随意地支起,整个人既有些颓丧又有些漠然,他双眼中流动着点探察,对着沈宁意打了招呼:“这是,温娘子?”
沈宁意眼观鼻鼻观口,俯身同他见了礼。
那日她在他身上放下监视符,已知晓他并不知自己就是曾经的棠骑,也知道了他这次实在谋划些什么。
卫青之的真名叫做陆蔚,他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他身份本贵不可言,可如今却父母皆亡,父亲那精心培养的几万精兵也只因圣上一句话而丧生。
如今的卫青之,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心胸坦荡之人了。
他不揭发温从宁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如今要做一件大事,欲图把贺汀一点点逼近他的陷阱之中。
卫青之已坐起身来,他手把酒盏,姿态闲雅:“温娘子来寻贺汀?”
“可惜他刚出门办事,”他在面前桌上置下一轻瓷小盏,“温娘子来饮一杯?”
沈宁意知道一切皆是贺汀命数,她不得干扰,却也懒得和这个陆蔚客套。
她俯身做礼,就要身前引路小厮继续带她往前去拜见此府明面上的主人陆翁。
卫青之的声音却又悠悠传来:“我与娘子有缘,常常在各处遇见.......”
沈宁意明白此人威慑“温从宁”,她虽知道一切原由,可“温从宁”却是一无所知。
为防止引起卫青之更多注意,影响贺汀命数,沈宁意只能装作无奈地应了他的邀约。
她提步走进那亭中,面前卫青之唯一未变的,或许就是他那脸上的笑容,永远轻浅如风,令人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温娘子且稍坐坐,贺汀不过片刻便会归来。”卫青之将那杯盏推到她眼前,“这是我亲自酿的酒,温娘子尝尝?”
沈宁意想起自己似乎见过他在自己庭院中埋酒,她视线轻移,已暼他身后那沾着泥土的小小酒坛,上面纸笺上的日期,也正是七年前。
沈宁意接过酒盏,双眼微不可察地打量了面前这已变回了陆蔚的卫青之。
他眼下依然藏着青色,眉目齿鼻都温润天生,却神采不再,身材瘦削。他似是吃了许多苦,看起来总是一副倦怠的模样。
沈宁意举起酒杯小啄一口,其中酒香浓烈,只一口便辣得沈宁意轻咳一声。
卫青之陡然笑了,他笑声清朗,在竹林间轻轻回荡,那一头白发光泽闪动,抬眼一刻,竟让沈宁意瞬间以为他是只妖物。
沈宁意双眼轻瞪住对方,故意装作心急不安:“陆郎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无意。”卫青之轻笑道。
沈宁意冷笑一声,一双眼紧盯对面:“你想要什么?”
她现下要做的,便是让卫青之轻视她,再无视她。
可卫青之却好似乐在其中,反而问道:“娘子想要什么?”
这场景沈宁意熟悉不过,从前她还尚是棠骑时,这卫青之便极喜欢跟她玩这样的语言游戏。
她压低声音,佯装色厉内荏:“陆郎君若是想告诉贺汀那日地牢中事,便说就好。”
“我早就告诉过贺郎了。”沈宁意假意嘴硬。
“是吗?”卫青之的声音带着丝哑,他轻轻笑着,自顾自地斟酒自饮。
“温娘子误会我了,”他笑意渐消,神情淡淡,“只是我从未想过,贺汀身侧还能再有他人。”
沈宁意故作讶异,继续地装作花瓶美人:“是吗?”
她微扬下巴,不屑笑道:“你们人人皆这般说辞,可从前那人又如何?”
“如今是我在贺汀身侧,他心中只有我一人,”她声音清脆响彻,倨傲地不可一世,“我容貌之盛,那人又比得上......”
哐呲一声,卫青之手中的酒杯忽地坠地,将沈宁意的尾音击碎。
对面卫青之却依旧笑着,他从容地将那碎片片片拾起:“都说这套茶具润手,我看却是太过滑手,只轻轻一击便碎了。”
他虽笑着,好似这杯盏坠地不过意外,沈宁意却心知他是故意。
她心下一时心情复杂,正想着如何回话,忽然感受到了贺汀气息就在不远处。
她刚才故作无脑的场景怕也是被他看了去。
沈宁意忍不住侧头去看,见贺汀正在大步靠近。
他今天一身玄衣,行走之间其中金线在日光下隐隐闪烁,这左右竹林中风声窣窣,一片殷绿更趁得少年郎眉目卓越超然。
他行至她身前,也不多看卫青之一眼:“阿宁,走吧。”
沈宁意站起身来,装作无措地站起身来。
贺汀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沈宁意怔忪片刻,还是将手覆在他了掌中,他修长十指轻松便自然地滑入了她的软软掌心之中。
他牵着她,又转头对卫青之说话:“我先带她走了。”
卫青之只斜睨他一眼,笑言道:“现下是连声夫子也不愿叫了吗?”
贺汀并不回话,长睫如鸦低垂眼下,他轻轻对卫青之点头做礼,便牵着沈宁意转身离开了。
沈宁意心知两人现下关系不如从前,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疏离。
她被贺汀牵着步步往前,掌心灼热,而她一抬头便是少年郎如墨的黑发在风中清扬。
不过才行两步,身后卫青之的笑声隐隐约约,口中似在喃喃什么,声音不大,沈宁意却能听得清楚,他说:“贺汀,你的品味倒是变了......”
沈宁意心中讶异片刻,霎那间便明白了卫青之话中所指------他难道也知道贺汀曾经爱慕棠骑?
不及细想,前面倏地传来人声喧嚣,脚步声杂乱,似有几人正在追着一名只着中衣,长发披散的男子。
沈宁意一眼认出那是章俊言。她也本以为章俊言一回来便会道出棠骑死讯,却没想到他似是受了极大刺激,精神错乱,直至现在也未说出实情。
这也是沈宁意此行的目的之一。
思量间那章俊言已发现贺汀,他身形极快,已飞窜到贺汀眼前,他手中举着一根锁门的长棍,正在手中肆意挥洒。
他躲过身后追随众人,双目沉沉盯住贺汀。
“是你!”
贺汀立即将沈宁意拉至身后,硬生生接住了章俊言的一棍。
只听砰地一声,贺汀的手骨被敲地咔嚓一声,而那章俊言也猛然愣住,他身后众多捕捉之人也趁机将他制住。
章俊言愣在原地,双眼定定在贺汀脸上游动,忽地视线一转,落到了沈宁意身上:“是她对不对?!”
他乍然加大音量,又要向沈宁意而来,却手脚皆被缚住,他疯狂挣扎,一双眼瞪着溜圆,毫无那日斩下那头颅时的冷静。
众人需要知道真相,沈宁意已暗中施法,只在片刻,那章俊言在与众人撕扯僵持下终于停了动作,他神色中似有片刻的清明。
“贺汀?”他出声喊道。
场上众人也已发现他的变化,面面相觑却也还未放开桎梏住他的手。
“是我。”贺汀扶住另一只胳膊,上前一步说道。
章俊言眼中有片刻的怔忪,他盯住贺汀,忽地涩涩开口道:“小甜......呢?”
贺汀眉间微蹙:“小甜不是同你去了吗?”
“对,对,对......”贺汀以示意那几人放开章俊言,他没了他人支撑,一时身形不稳晃动片刻,“小甜,小甜......”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这个名字,头在不停的轻轻晃动着:“小甜死了。”
他的嘴空空地张合了几遍,眼中已淌下一道清泪:“我妹妹死了......”
贺汀站在原地,目中似有震惊,他双唇嗫嚅了一瞬,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那章俊言却颓然跪倒在地,口中不停念叨:“我妹妹死了......”
“发生了什么?”身后骤然传来一句问话,是走过来的卫青之。
章俊言木木地抬眼看过去:“卫夫子......”
“卫夫子还说要给她取一个新的好名字,”卫青之的出现再次勾起章俊言痛苦的记忆,他用手挡住双眼,泪水不断地涌出,“可小甜,可小甜......”
卫青之被人搀扶着俯身轻轻摸着章俊言的肩膀,他语气温和,眉头紧锁,似是也十分悲痛:“节哀。”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语气沉重,却在徐徐善诱,“你且先说出来。”
章俊言肩膀不断颤动着,他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凝滞:“小甜,小甜......”
“小甜是,小甜是出游时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沈宁意心头一动,小甜分明是被迫害至死,章俊言却并未说出实情......
沈宁意怔愣片刻,却也明白了章俊言这样隐瞒的原由,不过是要为她妹妹谋得个清明的名声罢了。
沈宁意双唇紧抿,心下忽然有一些奇怪的情绪升起来。
她分明看清小甜将死,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凡人生死命数皆由司命大殿书写,就算是神灵也不可随意干涉。可身为神明,既能看清众生命运,却也不能改变庇佑,那这神砥的作用又在何处?
她想得入神,忽觉手心一紧,一抬头才见贺汀神情担忧地看过来。
她下意识对贺汀勾起一个笑来,贺汀却遽然低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想笑就别笑。”
“没关系的。”他嗓音低压,眼中也有着得知小甜死音后的悲惘,却声音难得这样温柔,就跟小时候他的似的。
沈宁意轻轻嗯了一声,又去看那还在悲痛哭泣的章俊言了。
七年时间一切都变了,少年身骨已抽成青年,最后却还是单薄地保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女子。
这世道中,谁又能不被袭卷冲刷。
而卫青之已站起身来,他神色淡淡,无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除却沈宁意。
小甜之死,是他众多安排中的一脉,事情虽不是他谋划兴起,他却眼见事态发出苗头后,顺势添柴加火。
只可惜章俊言并未说出他想听的话,沈宁意却不得不再帮他推动事态,贺汀命盘如此,沈宁意只能顺势而为。
这夜月头高悬,沈宁意心中正在思考此事该如何让贺汀得知,却没想到贺汀却主动又去找了一次章俊言。
与人多时不同,章俊言不再像百日那样压抑克制地无声流泪,他在好友面前哭得如同稚童,口中的话语还在断断续续。
“一开始我可真讨厌她啊。她一出生阿娘就大血崩,我当时只顾着哭,她哭我也哭,我当时想,就为了这样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阿娘就没了......”
“阿耶在阿娘走的第二日就跟着走了,他真狠心,我当时就想,干脆掐死她算了,然后我也去死,我们一家人就能团圆了,可她居然对着我笑,那样一团丑东西,笑起来也丑,可我不知怎么就心软那么一刻......姨母就来了,她把我们带了回去,姨母真好啊,她跟娘亲长得一模一样,她喜欢我,喜欢她,还给她取名字叫小甜。”
章俊言的双眼搭在贺汀肩头,哭声断断续续却好似没有尽头:“可是姨父常常打她,家里穷,姨母还没能给姨父生孩子,姨父便更恨我们。有一次小甜只多吃了一口馒头,他就打她,是姨母一直护着我们......”
“可是后来姨母也死了,她好不容易怀了个孩子,我当时可害怕了。
害怕她也会死掉,于是我努力做纸灯,小甜也学其他小孩去骗人,卖了我们唯一的一只鸡,就是为了给姨母买安胎药。”
“可是我们被骗了,我们凑够的钱只能寻江湖郎中,可拿江湖郎中却拿假药骗我们.......姨母也去了。”
“我们被姨父赶出来,是你和卫夫子收留了我们......”贺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明明说好一起去找外祖父,却没想到回去不过几日,晋州的权贵便看上了小甜,要娶她做妾。”
“我当夜就带着她要逃,却不知怎么被人下了药,等我再醒来,小甜已经......”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我小甜,若是我,若是我对小甜的建议多反对一些,那该多好?”
“她来得时候这样小一团,”章俊言掌心虚虚地拢起,神色悲戚,“她走的时候也这样,这样蜷缩着,那样安详,就像没来过似的。”
他双拳紧握,已奋力往榻上锤下:“可我,可我竟然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如今朝中已乱,晋州更是权贵一掌遮天,我还幻想上京上告,可才行两日,我便知道,在这世道之下,一切皆是妄想。”
他双眼中的悲痛后已凝结出滔天的恨来:“贺汀,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谋划些大事?”
沈宁意心中一跳。
来了。
这就是卫青之想要贺汀做的事,他怕是早就料到章俊言与贺汀交情甚好,就算明面不言,私下定会言说。
沈宁意只觉贺汀那命盘之中的命数正在件件向他涌来,他半点也逃避不开。
贺汀坐在章俊言身前,他的面庞在月色下沉静似水,而他的肩头已是一片湿濡。
他细细地叹了声气,只轻轻拍了拍章俊言的肩头。
沈宁意忽地就想起这两人初识时的剑拔弩张。
一名面庞黢黑粗糙的少年郎忿忿地提着花灯,另一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的少年面色冷淡。
两人之间,是活泼肆意欢乐的少女,她勾住一人的手臂,又牵住一人的人,正在一蹦一跳地在明明灯火下欢笑前行着。
凡尘众生,那样鲜活。
他们果然如沈宁意所期待那般成了好友,眼下却也让贺汀马上就要因此也陷入漩涡之中。
贺汀并没有回答章俊言,他不发一言,只起身离开,留下章俊言一人面色沉沉不定。
贺汀的身影渐渐离开这小院,他背影笔挺,却沉默着。
沈宁意忽地想起那日小甜送给她的那枚同心结,她摊开手掌,那同心结已出现在掌中,在月色下却依然红得鲜艳明亮。
“他会好好照顾你,你也能好好照顾他吗?”
或许下次。
她心想。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黑化前能让我先报仇吗更新,第 61 章 漩涡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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