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朝堂上见了血。
世家抛出弃子试探宁国公,宁国公也无意让他们失望,将人拖出去斩了。
他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犯上作乱者死。
一时间风向陡变,拧成一股绳的世家内部开始出现裂痕。
之后便是小家族倒戈和大家族几次出手,汴梁城乱了一阵子,听说宁国公府夜里少有安稳的时候。
刺客没有断过。
菜市口的血也没有断过。
皇宫早已围得铁桶一般。阮将军每日绷紧神经,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阿娘从庙里回来,不知怎么开始信佛,每日都替家里人念经。
阮宁见她忧心忡忡,由她去了。
她每日听着朝堂上发生的事,心里也松了口气。
宁国公每日上朝,起码身体是没问题的,伤口应该好了。她并不是担心,只是不想有牵扯。
她以为这事会按着宁国公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世家不得不妥协,胜利终究属于强者。
那之后大梁历史便会踏入新的一页,百姓会过得更好。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却将她平静的心湖打乱,原先埋在心底的怀疑犹如滔天巨浪,给了她猝不及防迎头一击。
即使在梦里,她也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冷得如同一具尸体。
这次的梦接着她上次做的梦。
她头七这天,主院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是管家的声音。
她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吸引过去,见到了谢九玄。
那副样子的谢九玄她从没有见过。
倚在床头的男人半阖着双眼,眉目依然出色,身上穿了孝服,只是浑身没有一丝活人气息,脸色惨白而平静,嘴唇干裂,胸膛没有丝毫起伏。
好像只是睡着了。
阮宁浑身一颤,瞪着眼睛不敢相信。
“主子啊!”管家捂着心口老泪纵横。
一时间,房中安静下来。阮宁觉得脚似乎麻了,不然怎么每走一步都跟走在刀尖上一般?
她的手抖得无法控制,颤颤巍巍放到谢九玄胸膛,一丝动静都没有。
“哐当——”
她脚下一软跌了下去,一个人影冲进来,直接从她身上穿过去。
是九幽。
九幽似乎也不相信,他甚至顾不得尊卑,去诊谢九玄脉象,只是无论怎么诊,那里都是悄无声息。
他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一片,挥掌将屋中轰得碎木横飞。
阮宁觉得荒唐,心里却冰冷一片,她淡淡地想,谢九玄会死?
不可能。
这是梦。
她不由得抬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谢九玄半垂着的眸子。
无法言喻的悲伤蔓延着,她无意识地盯着那双眸子,丝毫不觉得它属于死人。
那双眼睛里只有平静。
她的心蓦地抽疼起来。
“你是怎么看着他的!你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他!”九幽掐着管家的脖子,两个人眼睛里都是无法宣泄的悲哀。
管家没有丝毫力气,他无意识喃喃:“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活着就是折磨自己。”
九幽气急,将人扔了出去,撞倒一地东西。
“这么多年,他没有替自己活过啊。大小姐走了,把小徽留给主子,那就是他活着的希望;小徽走了,还有夫人在,如今夫人都走了……”管家瞬间老了几十岁,“夫人走了,主子大概心死了,他活得太累了。”
九幽一拳打在柱子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啊!”
阮宁仿佛被人当胸一剑击穿,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落在谢九玄手上。
那双手本该修长如玉,如今却布满伤痕,其中一只手里握着一株药草,握得很紧。
“主子算好了时间的,我们都已经采到药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他见到,老天对他何其残忍!”
……
阮宁醒来时头疼欲裂,她恍恍惚惚起身,听见外面兵荒马乱的声音。
“大事不好了,宁国公昨晚遇刺了!”
她脚下不稳,摔在地上,“砰”地一声。奇快妏敩
“小姐?”丫鬟摔了盆,大惊失色,忙将人扶到床上。
阮宁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脑子里一圈一圈震荡着,等那股晕眩消失,床前早已围了许多人。
阿娘握着她的手满脸泪水:“宁宁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阿娘。”
阮宁眨了眨眼睛:“阿娘。”
阮夫人抱着她嚎啕大哭:“坏丫头你吓死阿娘了!”
阮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喘息困难。
“宁国公怎么了?”她恍惚中听见了什么。
丫头看了阮夫人一眼,不敢多嘴。
阮夫人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神色平静下来:“宁国公怎么了?他能有什么事,那么多高手暗中保护呢。”
不知为何,阮宁有些心神不宁。
她喝了口水:“阿娘,我没事了,昨晚做了个噩梦,魇着了。”
大夫上前把脉,开了方子,证实没有大碍,只说受了惊吓,喝一剂药,休息休息就会好。
阮夫人打发人送走大夫,摸了摸阮宁的头:“什么梦能把人魇成这样,你知不知道你昏过去的时候嘴里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听不清,总算醒了,菩萨保佑。”
阮宁视线扫过窗外,太阳竟然西斜了。
她蹙了蹙眉:“阿娘,我没事了,你歇着去吧。”
阮夫人提心吊胆一整天,这会放下心来,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她交待丫头守着阮宁,让人扶着回去歇息了。
阮宁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梦里的景象。
她喃喃:“只是做梦而已。”
但是,真的只是梦么?
她心里乱糟糟的,几世的记忆纠葛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谢九玄那双半垂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好像有什么未说的话。
她脑子里混混沌沌,半睡半醒,只觉得光线越来越暗,四下越来越静,不知什么时候,她猛然惊醒。
床边立着一道人影。
她挥出劲气,那人闪身躲过。
阮宁看见那张脸,吃了一惊:“九幽?!”
九幽面色沉沉:“请阮姑娘跟我去趟宁国公府。”
阮宁心里一颤,脸色不太好看:“去做什么?”
“去了便知。”九幽虽隐忍,但是阮宁发现他似乎有些着急,额头上浸了汗水,眼睛不时催促。
如果换了其他时候,阮宁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
偏偏此刻心里乱得找不到源头,她说服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但是心口始终沉甸甸的。
待到她醒过神来,已经到了宁国公府。
她想起早上醒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宁国公出事了?”她说得艰难。
无论如何,她从来没想过谢九玄会死。
上辈子不甘心的时候想过他有朝一日后悔,最难过的时候想过他要比自己还难过……但她从没想过谢九玄会死。
九幽带着她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密室。
非常隐蔽,若非九幽带着,她决计找不到。
她的心沉了下去。
九幽推开门,管家似乎一直在等,看见阮宁,他脸上悲喜交加,眼眶湿润:“阮姑娘,你随我来。”他走得踉踉跄跄,整个人笼着一层悲伤。
这股气息让她想起那个梦,梦里管家也是这样悲伤。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
“这边。”
密室修得富丽堂皇,细致讲究,脚下是金丝羊毛毯,脚踩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阮宁越走越慢,仿佛尽头有什么吃人的猛兽,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极大的恐惧。
“到了。”
管家推开门的瞬间,阮宁心口一颤。
她竟然在害怕。
害怕跟梦里一样,见到一具尸体。
“阮姑娘?”
阮宁缓缓抬眸,谢九玄的身影撞进了她的眼睛。
他悄无声息躺在白色茵褥上,脸色苍白,眼睑轻垂,睫毛安静地垂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阮宁浑身一软,梦境和现实交织,她一手撑墙才没有软下去。
九幽似乎发现她身体不适,扶着她走了进去。
或者说,他以为阮宁要走,不让人离开。
“阮姑娘,老头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不然也不会违背主子命令去找你。”
阮宁手在发抖,看着管家嘴巴一张一合,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声音。
“阮姑娘?”
阮宁一个激灵。
“你——”管家发觉阮宁有些不对,眼睛里有些担心,刚要上前,却见阮宁闪身到了宁国公身边。
他一惊,阮宁已经将两根手指放在宁国公手腕上。
显然是在诊脉。
九幽将剑收了回去。
管家松了口气。将阮宁请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阮宁只是突然清醒过来。
一个梦而已,她怎么能把梦当真。
她看到这具身体胸膛轻微起伏了,他是个活人。
阮宁垂眸听着脉象,眉毛渐渐拧了起来。
她重复了上次的动作,将谢九玄胸口衣襟分开,露出那道伤口。
果然,伤口溃烂,更加严重了。
管家和九幽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没想到,宁国公平静的表象下,伤口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
两人显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阮宁目光复杂,心情沉重,
她面色冰冷:“拿药来。”
管家忙将一瓶药给她。
又将热水端给她。
她拿刀将腐肉剜干净,清洗伤口周围,然后将药敷了上去。
期间谢九玄除了疼得厉害的时候蹙了眉毛,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可见是隐忍惯的。
“怎么回事?”处理完伤口,阮宁又发现谢九玄双手掌心、手臂上同样布满了伤口。
这人身体虚弱至极,不是一日之功,长年累月消耗过度,再加上伤口,这才昏迷不醒。
管家擦了把汗:“主子不让人近身,谁也靠近不得,不得已,这才找了姑娘来。”
他没有说的是,宁国公睡着了谁也叫不醒,就好像是……不愿意醒了。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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