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麦田连绵不绝，七八里长，远山就更长了，长得像夏夜里的蝉鸣，麦子芳草都被夜染成黑色，在晚风里舞着水袖，和着不同的鸟鸣。
不时有黑色的鸟影子从远处飞过来，惊叫了两声，又倏忽一下飞远了。
那是什么鸟呢？栾安宁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却只是念头，眨眼就随着远去的鸟影子一块消失不见，无迹追寻。
牛车上放着个破旧的铜銮，响着不大好听的沉闷声音，像是乌鸦在叫个不停，南佑黎不知何时点了牛车上悬挂的油灯，暮色四合里，四周景色又染上迷迷蒙蒙的光。
面前的作物越来越稀疏，从开始的接天而去，到后来远处田里只三颗两颗长着杂草。
栾安宁和衣而睡，一动不动，就盯着面前光景潮水般闪过，连环画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许是睡着了吧。
铜銮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响在他的耳畔，也飘在他的梦里。
他恍惚听见南佑黎和同路之人寒暄，一道同样暗淡的光与面前这道交汇起来，迷蒙意识里听得清楚。
“兄弟，怎么夜里也赶小路走？”
“嗨，大路哨卡关税高，俺们赶车拉货的可付不起这钱！兄弟你不也一样么，你这又往哪去？”
“哈哈，一样一样，带我兄弟和妹妹回家！”
“行，小兄弟，俺先走了，你这老牛太慢，俺就不陪你一道了，路上多小心，回见！”
“诶，好嘞，回见！”
迷迷瞪瞪醒来，又迷迷瞪瞪睡去。
也仿佛听了佑黎和小燕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幼稚鬼，我来替你赶一会？”
“不用，捡来的，你去睡会！我精神好着呢！我这还有两个馒头，你饿不饿？”
“不饿不饿，你吃吧！”
“要不要叫安宁吃点？”
“不叫了，让他多睡一会吧，清晨找个客栈吃些好的。”
“成！”
身后窸窸窣窣的传来响动，动作轻柔缓慢，竭力没发出一点声响，想来是小燕奴睡下的声音。
脚下是黄泥土路，沙尘碎石，头顶是日月星辰，苍穹宇宙，身旁有萋萋野草，远处有巍巍青山。
月光淡淡的，这天地好像独属于自己。
马车摇摇晃晃颠簸，铜銮叮叮当当作响，此刻也都没了声音，寂静四野，只听得徐徐风声，闻得淡淡花香。
栾安宁带着心事入眠，也在睡梦里把心事忘了干净，睡了不知多久，只知道月光快散了，天边又浮现起淡淡的晨光，一阵歌声就痛那晨光一起飘进了梦里。
“郎在呀高山吶！唱山歌哟喂，姐在你小房中哟，织那个绫唻罗哎嗨哟！”
那山歌声响在远远的山上，歌声高亢响亮，穿透云层，又回荡在四下的田地里，不时还有一两声清脆的挥鞭声音，那歌声又唱：
“郎在呀高山哎唱一声啰！赶牛羊哟喂！牛羊那个肥壮哟，做那个嫁妆哎嗨呦！”
栾安宁被这放牛山歌唤醒，翻了个身，倚着包袱斜靠起来，认认真真听着那自由自在的呐喊。
他又想起王夫人说的那句“世间还是偶尔有点好的”，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来。
身旁小燕奴还在酣睡，南佑黎也停了手中鞭子，任老牛在道旁吃草，叉腰看着飘来歌声的苍翠远山。
轻云缭绕，雾笼青翠，就在人间。
“放牛郎，感觉如何？”
南佑黎动作没变，扭过头来说道：
“醒了？还可以，你别说，这老牛走的慢还真别是一番滋味，偶尔心静下来看看夜色，还真是难得！”
他摸了摸老牛的颈子，把微弱的油灯熄了，又紧了紧系着车架的粗麻绳，接着说：
“过了冀州界碑了，清晨天没亮时找田里春耕的老人问过了，从这里进山后便是山路了，过了这山，前面十五里处有个村子，待会前面寻个摊子吃完早饭，到那个村子里去讨顿好饭吃，再在那儿歇歇脚如何？”
“行，你决定就好！”
栾安宁笑着答应，看睡在自己和小燕奴当中的那只白猫也醒了，百无聊赖的趴着看着远处，眼神惺忪，尾巴不时摇动两下，心下也起了怜爱，把那白猫抱在怀里，说道：
“小家伙，以后可要跟我们浪迹天涯了！待会给你找些吃的！”
小猫鸣叫了两声，在栾安宁怀里蹭了蹭，落下一小簇猫毛，显得亲昵十分。
栾安宁用鼻子触了触小猫的头顶，笑道：
“坏猫，你还掉毛！”
像突然想起些什么，栾安宁又抬头问道：
“这，佑……无意，猫吃什么？”
南佑黎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博览群书的人竟然连猫都不知道吃些什么，没好气的怼道：奇快妏敩
“喂喂，你不是‘小一叶知秋’么，看一把破扇子就猜得出姓名籍贯的人，连猫都不知道吃什么，你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行了行了，书上哪些这些东西，演义里猫吃灵丹妙药，怨魂野鬼，总不能是真的吧，府里又不曾养猫，猫吃什么我怎么知道？莫不是真吃青鸟？”
“吃你的头！吃青鸟。”
南佑黎从怀里摸出了半个凉馒头丢给栾安宁，说道：
“猫吃馒头，不吃馒头就是不饿，一直不吃就是一直不饿！等它饿死好了。”
那猫通人性一般，小爪子把栾安宁手里的馒头推开，又冲着南佑黎舞动了两下爪子，怒喵了一声。
“你是不是骗我，我看他也不吃啊！”
“给你吃着垫吧垫吧的，肚子都叛变了，说猫吃馒头你还真信？回头给它弄点碎肉沫吃便行了。”
南佑黎摇摇头道，又想起来自己靴子里那几千两白银不让用，又气愤道：
“得！小燕奴平白带了个白吃的，三个人喝稀粥，吃野菜，一只猫吃鱼干肉糜，五两碎银子你一两，我一两，小燕奴一两，还得给猫分三两，真是跟你遭大罪！”
“这算术让你算的，也是没谁了！”
栾安宁把猫放下，也感到腹中饥饿，掰开馒头吃了一口，就着水袋里的凉茶吞咽下去，却看见远处山道上，隔着走着个少女，背着重重的行囊，
那包袱看着就颇沉，把那女孩压弯了几分，少女有些吃力的走着，一步一步向坡上走去，步履艰难，却不肯停下休息。
山道有人本是常事，栾安宁看了两眼便不再关注，低下头来啃手里的馒头。
嘴里还嚼着馒头呢，却觉得有些奇怪，少女背着沉重的包袱？
百姓苦，百姓人家的女子就更苦，若是修玄宗门的世家女子还或许会抛头露面，可大多数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却没这个命，只能帮帮农活，等时候到了，给父亲换一头更能帮上农活的牛，美其名曰“嫁妆”，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家去，生下一窝孩子，过完平淡的一生。
可那个少女脚步沉重，半点不像修过玄的女子，发辫梳成两髻，还系上了粉红的绳结，一山青翠里，很是惹眼。
抬头又望了两眼，却发现这少女的背影有些熟悉，像是无相寺里，粘在小和尚身边，怼着栾洛云的那个少女。
“佑黎，你看见前面山道上那姑娘了没？咱追上去，这荒郊野岭的，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南佑黎点了点头，一步窜到牛车上，挥了下手中短鞭，老牛不情不愿的“哞”了一声，动了动老牛蹄子，散步一样往前踱去。
牛车虽慢，但那少女的脚步也慢，以慢追慢，结果就是君子逑女，看着背影，觉得近了，可始终隔着厚障壁，遥遥无期。
小燕奴也早醒了，用牛车上放着的破烂木瓢洗干净做成个小盆，给栾安宁和自己洗了把脸。
牛车离那少女越近，栾安宁心里便越笃定这面前艰难跋涉的少女便是无相寺那见过的女孩。
牛车渐近，少女香汗洒了一路，隔几步便落两滴，自后面望去，在黄泥土路上留下歪歪斜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水痕。
南佑黎见那包袱沉重，压得少女脊背弯了下来，一步一喘气，直盯着脚下道路，拖着步伐往前走去。
心下不忍，赶了老牛快些，与少女身形平齐，想也没想便取下了少女背上的沉重包袱。
少女感觉背上一轻，有些惊恐，也有些讶异，她只顾盯着路走，没注意到周边的动静，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她抬起头来，两道香汗蓄谋已久，从两颊滑落下来，她知道包袱给人拿了，抬起头叫骂道：
“直娘贼！把包袱……还我！还……我！”
眼前因劳累而一阵模糊，那背着的重包袱似是吊着的一口气，支撑少女最后的意识，重物消失，身形一畅，反而气血上涌，头重脚轻，再加上大喝一声，那少女两眼一黑，一个趔趄，便直直向身前栽倒。
“小心！”
南佑黎一拍车架，轻飘落地，一个闪身到少女面前，刚好把将要跌倒的少女扶住，把她抱上了车架。
“真是无相寺那少女！安宁，你快看看她咋了！”
栾安宁看了看少女惨白的脸色，又把手指搭在手腕处替他探了探脉象，说道：
“没事倒是没事，就是饥饿劳累所致，小燕奴，给这姑娘喂点水。”
小燕奴点了点头，用水袋给少女灌了一些清水，不一会儿，那少女就醒转了过来，有些迷茫的看了看栾安宁，似乎是记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问道：
“我……我这是在哪？”
栾安宁哑然失笑，这少女懵懂可怜模样跟刚才骂“直娘贼”的剽悍天壤之别，傻乎乎的，倒真有些可爱。
南佑黎也笑了笑，说道：
“你自己走了一路，还不知道自己在哪？怎么从山上下来了？还跑这么远？”
“山上？下来？”
少女猛然坐起身，双手在四周一堆破烂里不停翻找了起来，焦急问道：
“我包袱呢？包袱呢？”
栾安宁把身旁的包袱递了过去，发现这包袱确实沉重，满遥遥的，还凸出来几块，不知道装着些什么。
那少女抱着包袱，像是抱着宝贝一样，紧紧的不肯撒手，盯着栾安宁说道：
“你们不会偷了我的东西吧？”
“谁偷你东西了，我们好心好意帮你，你还反过来污别人清白？不信你就自己打开看看！少了一个东西，我把手剁了给你！”
南佑黎没好气的说道，他见这少女可怜才帮她一把，没想到还落了这么个下场，义愤填膺。
少女人情味浅，比栾洛云还浅，栾洛云是听出来了也不管不顾，犯忌讳就犯忌讳，她高兴就行，这少女却像是听不懂花似的，全没管南佑黎的情绪，点了点头，直接把包袱打开。
三人目光齐齐朝包袱里看去，都有些好奇，却见那大大的包袱里面装的全是风干的狗腿，整齐的码着。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
少女认认真真连数了两遍，发现五个狗腿一个不少，才喜笑颜开道：
“少倒是没少，是我错怪你们啦！对不起啦！”
她把包袱重新系上，用力系紧，又担在肩上，硕大的包袱和她小小的身躯对比强烈，蹦跳着下了牛车，说道：
“那我走了，我都快要闻不到他的味道了！我得赶紧着点！”
她方才喝了水，但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没走两步就又慢了下来，栾安宁摇摇头高喊道：
“姑娘，你是要去追人是吗？你太疲惫了，这么走不是办法，你上车来，咱们一起去追吧！你走的还没这牛车快呢！”
少女回首，看了眼身旁的老牛，看了眼栾安宁，又看了眼老牛，问道：
“只能给你们一个……不不不，半个狗腿，不然的话，就不坐了！”
小燕奴下了车，接过少女手上的包袱，给她递了水袋，说道：
“不要不要，半个狗腿都不要你的，你上来歇一会，别这么莽里莽撞的走了！”
少女见小燕奴一点都不“凶”，全没有那个拿着鞭子的“恶人”凶神恶煞，动不动就要剁手，也放下了戒心，任小燕奴把自己的“宝贝疙瘩”拿走了，不过没接小燕奴手上的水袋子。
她又盯着青牛，拍了拍老牛的后颈，冲着栾安宁喊道：
“那个，我想骑这个！骑牛，可以吗？”
骑牛？栾安宁和南佑黎不约而同的抓了抓肩膀，不明觉厉，良久才冒了句：
“你想骑便骑吧，小心别摔下来便是。”
那少女一听这话，开心的笑了笑，两鬓头发粘在她发白的脸上，笑容像杨柳春风般怡人，一边喊着：
“骑牛！还有狗肉吃！真好！”
她从车架爬上牛背，对着老牛的后背连拍了几下，开心的扭动着腰肢，栾安宁和南佑黎默默在身后看着这少女的小孩心性，等了一阵，栾安宁问道：
“姑娘，你不是还要追人吗？是追那个和尚？”
“对啊！还要赶紧跟上良人！谢谢！”
她蓦然回过头来，笑容像桃花一样绽放，冲着三人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们？”
栾安宁着实被这“狗腿姑娘”的单纯天真给惊了一阵，本以为这姑娘是认出了他们才如此行事，闹了半天，没认出来？
栾安宁全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单纯如白纸一般的姑娘。
在一个春天，走一条乡路，背着一袋狗腿，骑着一头青牛，追一个和尚。
栾安宁看着女孩的笑容，也笑了起来，笑得开心，笑得畅快，迎着女孩乌溜溜的眼珠说道：
“是啊！从前见过！”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浮沉止更新，第88章 狗腿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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