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牢挡在谢涵身前,片羽难得寸进。
死里逃生,谢涵喘了口气,立刻侧头看那两根手指的主人――只见对方长身玉立,一身柔软丝质黑袍曳地,墨黑长发披散垂腰,眉目清俊,如春水映梨花。
谢涵愣了一下。
“你没事罢。”霍无恤松了片羽,几乎脱力,却飞快跑来,睁大眼睛上下看谢涵,“你、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涵摇了摇头,“没事。”眼睛却未离清俊男人。
清俊男人收了片羽,竖插入地,从袖里掏出一块汗巾递给他。
“啊?”谢涵下意识收过汗巾,不明所以。
“脖子。”清俊男人淡淡吐出两个字。
谢涵反应回来一开始被片羽剑气扫到的伤口,连忙拿汗巾捂住脖侧伤口。
霍无恤看向清俊男人,心里一阵古怪。对方生得很白,不是苍白,不是惨白,而是那种莹莹如玉的白,你很难相信一个常年与火炉、铜铁相伴的人会生得这么白,尤其对方还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你更难相信对方是成名几十年的列国顶尖铸剑师,但望帝山巅从来只有一个人――冶子应不肖。
他正惊异于应不肖与想象中的不同,前方却忽然传来一道冷哼,“片羽只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闻人兄何必救这死有余辜的人?”
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竹楼已亮起光,灯火通明间,从竹楼处缓步走出来一个人。
怎么还有一个人?
霍无恤一愣,却见道上由远至近走过来一个黑衣老者,他生得平淡无奇,一双眼睛却锐利光亮,但霍无恤的注意力却全在对方黝黑的皮肤和腮边长髯与鬓角银丝上了――这、应该才是冶子应不肖的正确打开方式罢。
他又看一眼身边清俊男人,这应该不是欧家冶子罢,刚刚人家都叫他“闻人兄”了……
两人当然不会理会他脑中的“真假应不肖”,黑衣青年只淡淡看一眼黑衣老者,“所以呢?”
老者:“……”所以什么?他皱眉,“闻人兄应该知道,片羽平和,不会滥杀无辜。”他看一眼谢涵,认定对方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谢涵……谢涵摸摸鼻子,觉得很无辜:他怎么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wWw.xqikuaiwx.Com
被称为“闻人兄”的青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又怎样呢?”说完,他侧头看谢涵,“让我看看。”
他说的没头没尾,谢涵却很理解,拿下汗巾,伸了伸脖子,已经没再流血。
青年目光从他已经凝固的伤口处蜻蜓点水地掠过,点了点头,从袖内拿出一个小瓷罐,“涂。”
谢涵接过,撬开罐子,一股草木清香,取了块黄豆大小的软膏,在伤口上抹开,凉凉的,润润的,还止了刺痛。
霍无恤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闻人兄”,一会儿看看谢涵。老者也意识到两人怕是认识的,他锐利的目光停在谢涵身上,但话却是对青年说的,“他是来盗剑的。”
“你是么?”青年侧头看谢涵。
霍无恤以为对方肯定否认,没想到却听他道:“如果我是呢?”
青年拔出片羽,把剑柄放在谢涵手边,“拿去罢。不会有人过来拦你的。”
老者:“……”考虑过他的感受么?他顿时拉下脸,“片羽是不会让他这种奸恶之徒碰的。”
果不其然,谢涵右手才碰上剑柄,剑身就嗡嗡乱动起来、不受控制起来。
“叮――”青年伸手弹了弹剑身。
“嗡――”片羽颤动了下,就平静下来,宛如一把死剑。
老者:“……”兵中君子的骨气呢?
他怒不可遏冲过去要夺剑,“闻人昧,你对片羽做了什么?”
闻人昧?
他竟然是闻人昧?
剑圣闻人昧!
霍无恤瞪大眼睛,应不肖是成名几十年的铸剑大师不该这么年轻,难道闻人昧就不是成名几十年了么?那是让无数剑客高山仰止的存在,那是二十年前就剑道封圣的存在。
但他还没想完,便听剑圣大人特别“不圣”地道:“收起你那我好像奸污了一把剑的表情。”
应不肖:“……”
谢涵抿嘴一笑,平举片羽,恭敬递上,“冶子息怒,小子并非前来盗剑,刚刚只是顽笑。”
应不肖……应不肖拿过片羽,脸色好了不少,冷哼一声,“不是来盗剑,难道是上来看星星的么!”
谢涵恍然,“望帝山高,立于其上,手可摘星辰,确实是观星的好地方,冶子高见。”
应不肖:“……”
“当然,小子没有冶子这样的雅兴与情操。”谢涵又悠悠道:“小子是上来拿一样东西的,一样对小子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却被人偷偷拿来放您枕下……”
他没说完,应不肖就断然道:“这不可能!”
闻人昧却道:“昨晚确实有人偷偷潜入你的房间。”
应不肖:“……”他抱着片羽怒瞪闻人昧,“那你不告诉我!”
“你只是请我来帮你守剑的。”闻人昧淡淡道。
应不肖:“……”
“去拿东西罢。”闻人昧淡声道。
应不肖“呵呵”一声,“凭什么?”
闻人昧道:“你说的守剑报酬,到现在还没给我,该收点利息了。”
应不肖:“……”
见对方不动,他又道:“还是我亲自去拿?”
应不肖脸色瞬间青青白白,看谢涵一眼,“你和他什么关系?”
“吾家小辈。”闻人昧伸手摸了摸谢涵毛茸茸的发梢。
谢涵侧一步躲开,捂着发顶,“你手刚刚沾了土哎。”
片羽剑尖本插土里,闻人昧刚刚拿手指夹了剑尖,但……他的手依然莹白,哪里有一点土灰。
闻人昧收回手,瞥旁观应不肖一眼,“你果然是想让我亲自去拿吗?”
应不肖……应不肖发出一声咆哮,“闻人昧,你等着!”咆哮完,他转身抱着片羽往竹楼内走去。
谢涵、霍无恤二人都不禁紧紧盯着他背影,攥起五指。
像知道二人担忧似的,身侧人轻飘飘道:“他不会偷看的。”
他虽然是轻飘飘的声音,却并不随距离的拉远而递减,直直传入走在前面的应不肖耳里,应不肖咬牙道:“我才不屑看。”
躲在不远处草丛外的贪狼众人不明觉厉。
这是发现了,还是没被发现?
咱们是冲进去,还是不冲进去?
贪狼心中也有此疑问,但顶着手下众人的迷惑脸,作为首领的他不得不稳住心神。犹豫有顷后,对众人摇了摇头:再看看。
竹楼前有方黄杨木长案,闻人昧带谢涵、霍无恤二人坐下。应不肖走后,谁也没有说话,如今依然是诡异的沉默。
霍无恤和闻人昧素不相识,根本无话可说。而和两个人都相识的谢涵不知为何此时也没说话。
但过了良久,还是他率先打破寂静,看闻人昧,“叔叔之前一年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往家里寄封信?”
闻人昧……闻人昧沉默了一下,许是因“叔叔”这奇葩称呼。但他很快抬头,“所以你生气了?”
谢涵抱臂撇了撇头,便听对方下一句道:“那你继续生气罢。”
谢涵:“……”
闻人昧把目光落在霍无恤身上,“这位是?”
谢涵吸了口气,“我一个朋友。”
霍无恤心如擂鼓,忽然有些紧张,对方却“哦”了一声,就收回目光。
霍无恤:“……”
此地重新陷入安静。
所幸应不肖来得非常快,他还是抱儿子似的抱着片羽,过来后,甩出一个铁盒子,掷在木案上。
谢涵、霍无恤二人都扑过去抓住铁盒,他们不敢在应不肖面前打开检查,唯恐对方发现这是欧冶子的欧冶宝录,只能看一眼铁盒的锁――完好的――刚刚这么短的时间里,对方应该来不及破锁又重新装回去。
二人松一口气坐下来,应不肖嘲笑他们的小人之心,“你们的什么宝物,对老夫来说一文不值。”
“冶子境界高深。”拿到想要的东西,谢涵现在好话是不要钱。
应不肖冷哼一声,也围案坐下来,他刚坐下来,闻人昧忽然开口,“我记得片羽是由铁桦木铸的。”
说起片羽,应不肖脸上自豪起来,昂首道:“我跑遍燕北之地,找到的千年铁桦木,天下独此一棵,尊贵内敛、明辨是非,和那些只会杀戮的凶器不一样。”
谢涵现在归心似箭,只想跑回去誊抄一遍欧冶宝录,并不想听二人扯皮,但却又不好突兀提出要走,想给霍无恤施个眼神,却发现对方目光全在片羽身上,“真的是木制的,我还以为是像木头的材料,怎么这么硬,铜剑都能顶断……”
他边说,边好奇地伸手摸片羽,哪知才碰到一层皮,应不肖就跳了起来,连退三步,“你戾气太重,休要碰片羽污了他。”
霍无恤:“……”
他伸出一只手,瞪眼,“我连个鸡都没杀过?怎么戾气重了?”
闻人昧看了他一眼,“至今共杀鸡二十三只,杀鹿十头,杀虎一头,杀蛇一百零八条……杀人三,子时前刚杀了一个。”
霍无恤……霍无恤悚然一惊,虽然杀鸡杀鹿他不记得了,但杀虎一、杀人三,他记得很清楚,一点也没错,他心里生出一股无所遁形的恐惧感来,只睁圆眼看闻人昧。
闻人昧收回目光,又下了四句批语,“命主杀伐,天煞孤星,六亲不认,九族不附。”
这话真是太重了,霍无恤一个猛跳了起来,抖着唇,“胡说八道。”
谢涵站起来拉住他,“两位前辈,多谢,夜已深,晚辈先行告辞。”
“等等。”闻人昧叫住他,“我有话和你说。”
这“有话和xx说”当然不是指单纯地要说了,而是撇开旁人单独说。
于是二人走进前方密林处,闻人昧稍事动了动,原本被破开的阵又玄之又玄起来。
“不会有人听见的。”他道。
但谢涵并没开口说话,他不说,闻人昧也不说,一片安静,只闻风吹树叶沙沙声。
好一会儿,谢涵闷闷道:“师父――”
“嗯。”
“师父这一年做什么去了?突然不见,说也不说一声,弟子险些要以为你出事了。晓得弟子来会阳,也不过来看看的么?弟子都受伤了,师父竟然忍心这么对弟子……”开了口后,谢涵也不矜持拿捏了,一股脑地抱怨。
闻人昧勾唇一笑,清清浅浅的,晚风拂起他披散开来的长发,划过谢涵脖窝。
谢涵摸了摸,挺痒的,随后反应回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对方压根儿没回过他一句!
他脸一红,梗了梗脖子,“师父不是说有话和弟子说么?”
“嗯,是有话。”闻人昧淡淡点了点头,又悠悠道:“但都被你说完了。”
谢涵:“……那弟子走咯?”他转身要踏出密林,身后忽然一只手拉住他小臂,谢涵心里一喜,面上一哼,就听对方道:“回扶突后来谷里找我。”
谢涵:“……”
“还有……”闻人昧顿了一下,倏忽叹了口气,这一叹似乎无可奈何,有股宿命的味道,“你面带桃色、红鸾星动,要遇上一生的桃花劫了,小心一点。”
“桃花劫?”谢涵回头,皱了皱眉,“我现在确实想娶个姑娘了。”
“谁?”
“就是这欧家大小姐,我想娶欧小姐做侧夫人。”
闻人昧蹙眉,“怎么会想娶她,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么?”
怎么会不知道?所以他是准备在梁国快垮台的时候去求娶啊,再把欧家挖到齐国来。
但这些都是不好说的,谢涵只能讲讲在这些之外的一点点感情因素,“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单纯的女孩,单纯到愚蠢,她被保护得太好,我想继续保护她。”
闻人昧看他一眼,下结论道:“你并不喜欢她。你喜欢的是欧家。”
谢涵笑了,“师父,我从不晓得像我这样的人,是要凭喜欢做事的。我不讨厌她,甚至有点感激她,而她身后又有巨大的利益吸引我,再好不过了。
她早晚要嫁人的,像她这样天真,以后被欺负了说不定还替别人数钱,不如嫁我,我会保护她,还她对我的情意。
怎么,我娶她,会不祥吗?”
闻人昧摇头,“你的桃花劫并不应在她身上。”
谢涵一笑,“那就好。”
闻人昧顿了一下,“你离你那朋友远一点,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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