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质量和引力极大,但受两颗小型双子恒星的影响,自转公转的速度很慢,这导致弗拉格地表沙化、干旱、生物体系匮乏,且几乎没有黑夜和季节变幻。
数百年前的金发贵族们在这里发现了储量巨大的熵矿和丰厚的地下水冰层,才决定建立城市、改造大气层,并最大限度地设立了人为进行“日夜更替”的聚居区。当然这种“日夜更替”跟城市里精细的晨昏四季绝对不同,比如西格玛城外到矿山最边缘的地区,一般早五“天亮”,晚八“天黑”,就这么简单。
聚居区之外就是永日,呆久了会对时间流逝反应迟钝,生理不适。
从参加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生日会,到在荒芜中奔驰,予情有十几个小时没阖过眼,身体上的疲乏差不多已经累积到了最高峰。她本就状态不好,这一路全靠毅力,再怎么意志超群也到极限了。
特别是被她的威胁封口的仙卢都开始昏昏沉沉,哪怕好几次爬虫的触须差一点扫到他的脸,他也没发现……有人在后面打瞌睡很影响骑手的啊!
“小猫!”予情张嘴塞了一口风沙,她呸了声,“别睡!”
“我没睡着!”仙卢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叫谁呢!猫是什么东西!”
“曾经征服了人类的凶兽!”予情弹出后视光屏,从刚才起,虫群便已经不再跟着他们,远远落在某条边界之外,连成一片起伏蠕动着的黑色阴影线。
这一般意味着……他们已经踏入了其他生物的领地,摩托不能太靠近地面,但也不能太高,说不好会有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我没听过。”仙卢勉强睁开眼,泄气地看了看低能耗开始休眠的终端,“到哪了?”
予情瞄了一眼地图,如果说他们才走了十分之一的路程,不知道这位大少爷会不会哭出鼻涕泡。
可两人现在都很需要休息。予情搜了下周边,拐了个弯加速前进。
视野中逐渐现出了一片宽阔的灰蓝色乱石滩,无数鹅卵形巨石东倒西歪地插在碎砂地里。
这地方比足球场大不了多少,站在高处几乎一览无余。摩托的尾部太高推不进石洞,红色涂层又过于抢眼,予情转悠一圈选了个洼处,把车埋在沙坑下藏得严严实实的。
仙卢看了看空寂的四野,挑来几块带着火红色斑纹的石头压在上面做标记,一边道:
“藏什么?这种鬼地方,除了我们难道还有谁会来吗?”
予情拍拍手,背上包笑了笑:
“纯属个人习惯。”
两人找了个勉强够躺平又隐蔽的石洞,洞里空间并不密封,几块巨石斜斜地架在头顶,阴凉通风,也有足够的缝隙观察外界。
仙卢少爷把石板来回擦了几遍才勉强靠着坐下来,举止倒维持住了一贯的优雅,就是脸上灰灰地落满了尘土,鼻孔里黑黑的,嘴巴两侧因为肌肉活动还裂开了两道撇……予情挪开眼掏出一管营养剂和半个巴掌大的压缩水包递出去,嗯,还是当没看见吧,万一他想用饮用水洗脸可能会拦不住。
然后背过身火速擦了擦自己的口鼻,得亏她戴着防沙镜看上去可能没那么脏。
好在仙卢的注意力正放在那管既没有厂家标识也没有产出说明的营养剂上,他满脸嫌恶地捏了捏:“能吃吗?拉肚子怎么办?”
“就地解决,我保证不偷看。”予情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而后被一股冲天的腥辣激得泪眼模糊。
“难吃?”
“不是……太饿了,有点感动。”予情拼命咽下去,强笑着伸出大拇指。
仙卢狐疑地瞅她,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还好吧,甜的。”
淦,死眯眯眼。
仙卢面无表情地吸完营养剂,漱了口又喝了点水,随即慢条斯理地蘸着余下的开始洗脸。
“???”
“你不洗?真邋遢。”
“……”
……
予情是被一阵高低起伏的呼喝及震雷惊醒的。她有些无奈地推醒身旁本该轮守的青年,竖起手指轻轻嘘声,扒着条石缝小心地朝外看去。
距离石滩不远的半空中,赫然聚集了一大群驾着磁极摩托的星际暴走族。
这些人不论男女,均是身形精壮,皮肤棕黑油亮。头顶则剃得干干净净,用荧光油彩抹着各种蛮荒古怪的图案。
无声的磁极摩托被改装成了轰鸣返古的模样,车头前装饰着大小不一的人类颅骨和虫类爪牙。
他们在涂抹得鲜艳狰狞的防沙面具下放肆大笑,比炸街摩托更让人心浮气躁。
几声尖锐的呼哨后,车队稍稍散开,露出悬吊在中间的大笼子。
笼中关着几名衣不蔽体的人类,有男有女,隐约还有个孩童。
仙卢有种头皮发麻的预感,他嘶嘶地用气音低道:“他们要做什么?”
予情将他的脑袋往下按了按,极轻地回答:“答应我,别叫。”
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跃到笼顶,从中薅出了名瘦骨伶仃的老人。他不理老人的哀求,将锚钩挂在对方的脚镣上,随即跟同伴打了个手势。
连接锚钩的摩托轰隆隆地飞驰而出,老人便从笼子上倒吊着滚落了下去。
他并没有就此摔死,拴着锚钩的绳索略带弹力,蹦极似的贴着地面忽高忽低地晃荡。
此后又有四五人被吊去了其他方向。
有个瘦小的男人甚至尿了出来,腥黄的液体顺着他自己的脸滴滴答答地流进了沙地。
半空中爆起阵阵尖笑。
高壮男人看着笼子里仅余的一个女人和小孩,似乎考虑了下。
但女人不间断的磕头作揖也没能唤起他分毫同情,他捞出呆呆傻傻还不太明事的幼童,捏着脑袋伸出笼外。
周围的车队中立刻分出一个,那车身侧边安装着一排锃亮的锯齿,炫技般打着转飞过。
——大簇血雨淅淅沥沥地挥洒下来。
仙卢猛地捂住了嘴。
伴随着暴走族们野狼似的嚎叫,最后一个女人终究也没能逃脱,她被割开了喉咙,任由车队将她的血均匀地滴在地上。
予情按着巨大的石块,感受到一阵奇异的地动由远及近——
一道棕黄色的磅礴巨影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尘暴,从地底笔直冲上天空。
它的咽头如深渊般展开。
那瘦小的男人和拖吊着他的摩托便一同消失在了震耳欲聋的嚎啸和锯齿之中。
一击即中的巨影再次消失在沙地深处,地表仅余一片浅浅的凹坑。
数秒之后,体阔如厦的棕黄怪物再次弹射向高空,摩托及时松开了卡扣,将老人喂给死神,自己斜斜飞驰出去。
怪物闪电般合拢了四根色彩斑斓的锯齿。
摩托带着它躲避不及的骑手轰然撞在肉壁间的倒刺上,从他掩饰不住惊恐的眼眶中戳了出来。
短短一分钟内接连损失两个成员,站在笼子上的男人似乎也未曾想到引来了这样体型的目标,他嘬着短促刺耳的呼哨跳回了自己的摩托,领着车队开始向更高处分散。
怪物咬上第三个饵食时,车队也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亮蓝色的电磁炮和爆炸的小型飞雷影响了它返回地底的速度,人类猎手们射出密密麻麻的高压电枪,棱型箭头从这头穿进那头穿出,咔地弹起六道倒钩卡在它的环节中。
可怖的电光和焦臭在彼此之间来回流窜,无法缩回沙地里的怪物干脆拔出了下半身,它宛如博比特虫的环形身体蜿蜒着在空中横冲直撞,外翻到极致的咽腔堪比龙卷风,每一次冲击都能带走人类的生命。
一时间,也不知哪一方更残忍。
直到那高壮的男人扛着一管细长的炮筒,闪烁着蓝白光晕的推进器嗡地一震,往它深不见底的口中射出了一颗微小的鱼/雷。
浓黑的血液顿如烟花般绽放,暴走族们在轰鸣声中嚎叫起来。
予情看着甚至迸溅到了石缝间的一抹血色,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仙卢早已团紧了自己,捂着嘴蜷在一旁。
人也好,虫也好,对出身上流的他而言,都是平生仅见的场景。
予情确认了下他的状态……离疯掉应该还有段距离,便眯着眼将注意力再次放出。
大约是首领的高壮男人直接在怪物的尸体上落下,在炸成数截的身体里钻来钻去。
好半晌,他染着一身腥臭无比的黑血,向半空中的同伴们展示终极战利品——
一颗只有指甲盖大的宝石。
它璀璨至极,毫无遮挡地发散出比星辰更永恒的光。
……
暴走族们只带走了怪物有用的部分,比如那四根泛着镭射光的锯齿,比金属板更坚硬的甲壳、毒囊和血液。
而依然挂在咽口附近的同伴尸体却无人收敛,凄惨地和怪物残骸一起,被闻味而至的其余沙地长虫拖进了地底深处。
予情凝望石滩外犹如沸水般波涛翻滚的沙面,心知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呆一段时间了。
她无奈地坐了回去,看着仙卢呆滞的面容尽量放柔了声音:
“聊天吗?要不我唱歌给你听?”
“……我舅舅一定会来救我。”他小声呢喃,“防护罩控制器里有定位装置,只要充能开启……我舅舅就可以找到我的。”
予情便顺着他道:“荒芜之地里肯定有聚居点,运气好的话我们就先去聚居点看看情况,也不能老呆在荒野里,太危险了。”
仙卢便又沉默了,半晌才开口:
“那些人……也在聚居点里生活吧。”
他这样的Omega一靠近便完了。
予情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咯吱窝,轻快地笑道:“到时找个地方你先藏起来,我冒充Beta去踩踩点,幽灵信息素就该在这种时候用。”
仙卢快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完全可以自己想办法走,或者卖了我,有钱后也不必再回极光——我知道你有这能力。”
“咦,是个好主意……”予情捏着下巴沉吟,一掀眼皮瞧见青年正捏着拳头不善地瞪着自己,连忙改口,“哪能啊,我可是号称正道之光的情呃——人,皇天后土,俯仰无愧——要走也不会牺牲你。”
仙卢抿嘴轻哼,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眸在阴影中恢复了熠熠的光,眼白里血丝遍布,却倔强地睁着。
予情就喜欢他这猫似的骄傲又脆弱的模样。
“我调查过你,”他极力忽视近在咫尺的窸窸窣窣的、黏糊蠕动的各种声音,堵着耳朵,瓮声瓮气地打开了话匣子叭叭叭:“你在邻居眼中是个怯懦病弱的孩子,不仅不能帮家里做工,还很自闭,说什么都不搭话——哦对,你的家人抛弃你了,他们离开西格玛后大概是去了马尔斯或者尼普顿城的方向。听说你家还欠极光100万,但不知何故,葛泰先生并没有阻止他们逃债——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一直特别优待你,不明内情的都要以为你跟他睡过了——葛泰先生可是从来不沾Omega的。”
仙卢仿佛想起什么般嗤笑了声。
予情冲他比了个赞,又摊摊手:“睡倒是真想睡睡看呢,可我就只有进极光那一天见过他一面。”
仙卢动了动嘴唇,“……你这种性格,在极光里也是很有名的。”
予情挤眼睛:“:P”
“表面上看似乎只是解放了天性,但我可不像那些好糊弄的Omega,你浑身透着古怪,甚至你连藏都不屑于藏……我怀疑你假冒薄心。”仙卢斜着眼睛地打量她,“你是不是跟葛泰先生有什么私下交易,混进极光意图接近高层,不然说不通。”
“天地可鉴,我是想跟他来点PY交易,但跟你想的应该不太一样。”予情哈拉哈拉地笑着举起双手,“你是不是三流探案剧集看多了?”
确实喜欢看探案剧的仙卢哼哼,忍了忍还是问出口:“PY是什么?”
“屁/眼。”
“……你龌龊。”
“那换个词,炮友。”
“……炮友是什么友?”
“脱了裤子互射灵魂的好朋友。”
仙卢反应完,面皮一炸,歘地紧紧抱住自己:“——不、不知羞耻!”
“不是你想知道的吗……”予情无辜极了,努力帮外星人丰富词汇的她多了不起啊,文明大使。
“你之前还妄图亲我!”
“我开玩笑的,要不你也别白惦记了,我给你落实一下——”
……
被抨击了好一会儿“流氓、色胚、下流”的予·文明大使·情掏了掏耳朵心想,到底是大少爷,她平时偶尔也跟马歇尔他们口胡两句,但他们……特别是瑟里曼会直接拿大拳拳砸她胸口,一点不买账。
被骂这么久才换来小猫炸毛,还不能随便上手,图啥啊,好亏。
看仙卢一脸戒备地睨着自己,予情轻咳一声转移话题:
“既然你把我查得底儿掉,那我也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仙卢扬了扬下巴。
“你又不缺钱,呆在极光干什么?家人不反对吗?”
“第一个问题,”他施恩似的竖起食指,有点可可爱爱的孩子气,“我仰慕一个人,而只有在极光才有机会见到他。”
“不是,你中意的家伙没事干就往极光跑?”
这眼光堵的,得用皮搋子给他通一通。
……咦,慢着,难道说的是那位直接给她来了一针的大仙吗。
仙卢瞪她:“因为他的同事兼朋友经常在极光出没,除了找他,那人基本不会回弗拉格,回来也没多少时间,一般在极光休息下就走。”
予情“哦”了声,“那他人际关系相当堪忧,偌大个弗拉格,只有主营大保健的极光能收留他?”
“大保健是什么——不,你别解释了,闭嘴就行。”仙卢心塞地喊停,手指也不竖了,“第二个问题,家里除了舅舅以外,我跟谁的关系都不好,他们才不会管我在哪。”
“那你的人际关系——”
“闭嘴。”
予情捏住嘴唇,比了个“OK”。
“你自己又如何,家人拿着你的卖身钱跑路。”仙卢冷笑,“留你在极光替他们还债。”
“跑了没啥,”予情摸摸下巴,“就是价格太低,我觉得自己值不老少,不如多卖点,回头我也不必再替我那小妹妹担心。”
“还有空担心别人,怪胎。”
“你没兄弟姐妹吗?”予情观察了会儿外头,嘴里继续东拉西扯。
“有个弟弟。”仙卢垂下眼蹭了蹭脏污的指尖。
“关系也不好?”
“他很早就去了朱庇特修习,后来又入了军。”仙卢神情淡淡的,一脸不想多聊此人的冷色,“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谈不上好不好。”
两人的家庭背景都有点坑批,没法拉什么有趣的话题。予情见他面带倦容,脑袋磕在石头上昏昏欲睡,便压了压背包给他塞后脑勺下垫着。
仙卢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你为何照顾我。”
“纯属个人习惯。”予情笑了笑,呼噜了两下他微微泛着灰的头发,“睡吧。”
……
予情戴上防沙镜,捂好口鼻走出洞外。她没有靠近石滩边缘,只爬到高处看了眼埋摩托的地方。
完美,她心想,现在别说摩托,连仙卢扔的那些有着明艳花纹的石头都不晓得被大蚯蚓翻去了何处。
这下也不知是让暴走族发现带走的好,还是干困在这石滩孤岛上好了。
陪聊缓解恐慌是有限度的,回头跟仙卢说我们得自产自用,少爷他可能会先一头撞死……啊,幻肢痛,先严格分配食水吧。
不过意外的是,仙卢平静地答应了不再浪费水去洗脸,尽管他还不知道摩托离家出走了这件事,只以为他们无法在沙地蠕虫遍地的情况下离开石滩,坚持一阵就好。
第一天的时候,他还死活不愿意离开洞穴,不想听见长虫在身边游动的声音,但两天后他就开始像连体婴一样紧跟在予情身边,来来回回地探索这座小得可怜的石滩孤岛。
予情的终端里下载了很多资料,包括弗拉格生物博览、地理和气候概况等枯燥的研究论文。
弗拉格的地表缺乏水和大气的良性循环,既无法种植植物,也养育不出精贵的毛茸茸。当然作为一个矿产星球,奥苏人也没想过要打造什么绿色生态,他们会把首都朱庇特设在这儿,完全是因为它的重力指数极其适合培养肌体强壮的新生代。
但同时也意味着这个星球上有很多能在恶劣气候中生存的节肢动物和有鳞类。
最蛋痛的莫过于它们为适应环境而演化出了越来越巨大的身躯。
总之一句话,弗拉格对害怕虫蛇的人很不友好,你恐惧的所有东西,都会以成百上千倍的巨物形态出现。
予情在一些偏门生物资料里找到了有关于沙地长虫的叙述,它的正式学名为矿龙,一般意义上,只要找到了它们的巢穴,几乎就等同于找到了熵矿。当然这个等式是有前提的,毕竟成年矿龙喜钻沙地,但孵化后代的巢穴却并不在沙地之中,追踪成年矿龙是没有意义的。
它们热爱熵矿足够烘热育婴房的温度,却不知熵素辐射足以杀死它们90%以上的后代,但仰赖于可怖的繁殖能力,这个星球上的矿龙数量依然很多。wWw.xqikuaiwx.Com
予情想起那颗从矿龙尸体中摸出的宝石……结石?翻了半天没找到相关说明,她摇摇头翻转着矿龙的全息图。
仙卢戴个防沙镜就跟戴墨镜似的,他面色苍白,嘴唇干燥起皮,灰棕色的卷发因失去了精心护理而到处乱翘……还有点被予情传染了抖腿的恶习,看得出来他的贵族修养正在努力抵抗……但总的来说不影响他继续做个赏心悦目的美青年。
“看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他站在石头阴影里仰着头道,“资料说矿龙最长能达5米,这儿的矿龙就真的体长5米了?”
真要体长5米便罢了,但实际上就予情这些天看到的,最小的张个嘴也跟火山口似的,更别说之前那一头都可以在科幻史诗里拥有名字了。
这样的怪物如果侵入聚居地……算了,一颗微型鱼/雷就够解决的事,说到底还是人类更胜一筹。
“政府不太关注弗拉格的原生环境啊。”矿龙变异成航空母舰了都不管,还整天5米5米的。
予情从石头上滑下来,她被晒得黑了几个度,倒不像之前那样白得磕碜了。
仙卢踢了一脚碎石,“没有意义。”
“怎么没意义?”予情屈指就是个脑瓜崩,“如果政府稍微多花点力气,不要对聚居区以外的地方那么冷漠,我们也不至于还呆在这儿。”
仙卢捂着额头怒目瞪她:“我舅舅会来的!”
虽然没有夜晚,但两人依旧严格按照作息活动。
予情却没有睡,她靠着石块闭目休息。蜷缩在旁边的仙卢又在做噩梦,他仿佛无法呼吸,唔唔地咬着牙喘息,那双正在流泪的眼睛如若睁开的话,必然饱含着如坠地狱的痛苦和绝望。
他攥紧双手,身体有节奏地痉挛着,似乎正在梦中重现着什么场景。
狭小的石洞里渐渐充满了浓郁的甜腻的信息素的香气。
宛如发情,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予情没有试图叫醒他,垂着眼把手心轻轻搭在他汗湿的额上。
那瘦长的身躯猛地绷直背脊,震颤了数息。
好半晌,予情收回手:“醒了?”
隽秀的青年背对着她缓缓坐起来,潦草地收拾了下。
“……嗯。”
“那吃完我们的最后一顿晚餐,准备上路吧。”予情翻出背包里仅剩的一袋水和两根营养剂,轻快地笑道。
“?”
弗拉格的两个双子恒星和一个卫星并不会出现交叉,但每十天,双子星跟玛法卫星会无限趋近一条直线。
“所以呢?”仙卢看着予情站到石滩边缘,犹豫了下,最终仍是挪到了她身边,恐惧而警惕地盯着沙地。
“上周五。”予情凝视着碎石之间,“十天,就是今晚。”
仙卢没听懂,他抬手遮阴,天边一颗浑圆的金色星球正在逐渐靠近玛法女神星。
紊乱的气流开始往一个方向汇聚,淡白的水蒸气在高温中袅袅升起。
疏松的沙地徐徐下沉,攀附着石滩自成一座山。
仙卢震惊地抬起脚,在细小的碎石缝里,正隐隐有湿意弥漫上来。
予情刨出还带着几根足肢的黑色空虫壳,像小船一样。
她目光晶亮地瞧向仙卢:
“玩过雪橇吗?”
“什么!?”
予情不由分说一把给他薅进虫壳,判断了下风向便伸腿使劲一蹬!
虫壳哗地顺着风急速滑了下去——
“啊!——”
予情撅下一根足肢插进沙子里控制方向,一边哈哈哈哈地笑,笑声在风中打着转,噎得仙卢说不出话。
“这个石滩!有新鲜的冲蚀痕迹!”她挥舞着足肢快活地大喊,“地下有!水!今晚!涨潮啊!宝贝儿!”
地下水受巨大的引力作用,从地层深处涌上地表,稀疏的沙土会被水吸附下沉,就连矿龙也必须避开黏性和压力剧增的这片地域。
——这是他们离开石滩的唯一机会。
仙卢气得要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摩托没了!”
“呀!那不重要!快划船!”
两人借着风力和坡度着实滑出去很远,渐渐地却难以控制速度,两个Omega也都不是身强力壮的,只能勉强把着方向。
虫壳雪橇咻地滑过一道裂谷却没能抵达彼岸,哐当砸进了下面湍急的水流,跟着往下游奔涌飞转。
“好险!”予情笑着用足肢抵住裂谷两侧的石壁,免得冲撞上去壳碎人亡。
仙卢吓得魂不附体,这水如果没能及时漫出来,等待他们的就不是水而是悬崖了!
他哆嗦着手跟她一起控制方向,两人衣服都已湿透,半跪在身前的女性Omega却一脸兴致盎然。
从紧邻相贴的地方传来了不属于自己的蓬勃热力,让他从目不暇接的恐慌境遇中再次寻回一丝理性。
“……现在怎么办?”
“只要不带我们去地——咦……”
一面碗盖似的黑色小船罩着两道僵硬的人影,被突然截断的水流送去了半空。
停滞一瞬后,双双冲进了裂谷下的深潭。
……
仙卢咳出一口水,一把推开正试图给自己做人工呼吸的大脸。
予情噘着嘴暗道可惜,搞不好她刚刚就能成为极光历史上OO相亲第一人了呢……人工呼吸也算亲。
“咳,这是哪?”他看了看昏暗的四周,下意识远离了旁边幽暗的河水。
“地底,某处。”予情拧了拧衬衫下摆,他们的运气好,也不好。
好的是有水总比在沙地里做自产自用的心理建设强,而且这种不像自然形成的地下水道一般也意味着离聚居点不远了。
不好的是,他们对聚居点一无所知,仙卢绝不适合贸然进入人群。
继续往前走的话,随时都可能碰到外人。
予情摸了摸湿滑的岩层,各个地方都在滴滴答答地渗水。
“我们先离开这段。”涨潮期在地下搞不好会被淹死,她这张嘴真是神了,还是别吭声的好。
这时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咔哒一声卡在了拐角处,予情眼睛一亮,扯着那根挂在岸边的长条物将它拽了上来。
仙卢不是很情愿地盘腿坐在失而复得的虫壳小船里,他向来对看不到底的水体感到毛骨悚然,总觉得水下是不是藏着什么鬼玩意儿。
予情却心情愉快地撅了最后一根足肢当桨,时不时撑两下,口中哼着乱七八糟的串烧歌。
地下水道比想象中更复杂,迷宫般四通八达,石壁上布满各种奇形怪状的发光藓菌,像活物般吞吐着半透明的伞盖。
予情走得很佛系,左右左右左……反正他们早已偏离回西格玛的路线,先考虑活下去再说。
“我饿。”仙卢抱着胸,高冷地表达自己的欲求。
“喝,管够。”予情笑嘻嘻地哄他,“仙女一般只喝水。”
无聊的时候予情跟他讲了点神话故事,少爷他总驳斥她胡编乱造,却唯独认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设定,对宿露饮清泉的生活十分向往。
“但我现在只想吃酥熏肉和水果塔,喝奇兰星的蓝色斯芬特尼。”
说完他自己先沉默了,长这么大第一次饿肚子,每天吃不饱,脑子里干转着平时司空见惯的食物。
才过去不到一周,他居然已经无比怀念那些曾经令人厌烦的日常。
予情在鞋子里抠摸了会儿,十分潇洒地抽出了一条皱巴巴的营养剂。
仙卢瞪大眼睛看她:“你没吃?”
“总得留个以防万一……给你,我脚不臭,嗯,真的。”予情笑着丢他怀里,实际上眯眯眼给他们的食水压根不足以在高温干旱的环境里多撑过哪怕一天,而她在确认石滩并非水源断绝的地方后,就开始寻找一些能够充饥的生物——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毕竟她也真的没想强迫仙卢去突破生存下限,他这样的美人还是别留太多心理阴影的好,她喜欢眼睛里有光有骄傲的孩子。
仙卢捏着那条营养剂好一会儿没说话,耳中依旧是她断断续续听不出调子的哼哼。
“我不是故意弄醒它的。”他突然没头没尾道。
“嗯?”予情的思维跑得飞快,稍稍一顿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咋突然提起这个。”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极度自私懦弱的人,虽然我的确很自私,但并不是懦弱。”仙卢扬着下巴道,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衬得眼睑鲜红:“我无法应付那种情况,只能自保,不然难道要我站在防护罩里看着所有人被红皮狗吃掉吗?所以我躲去了湖里。
是,湖里有阿拉帕斯,但我非常清楚它在沉睡,没有充足的能量刺激绝对苏醒不了,我开启阴极脉冲反击的根本不是它——而是,人。”
一群人,一群荷枪实弹先他一步藏在湖中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躲在那想干什么,也不认识,可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想要弄死我。”仙卢打了个寒颤,他承认自己被保护得很好,一直过的是Alpha追求,Beta奉承的生活,一时间完全无法面对来自同胞的赤/裸杀意。“现在,洛克斯·薛林死了,我不敢想……或许——”
予情呼噜了下他湿漉漉的头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必去考虑那些,你记住一句话:
‘我只是个Omega而已’。”
……
此时此刻,距离这两个在地下河道中漂流的Omega百十公里远的地方,亦正是他俩都不愿意再来第二次的石滩孤岛上,悬浮着一艘镀着铬的星际穿梭机。
比起眯眯眼他们的陆行艇,这艘穿梭机毫无疑问是个庞然大物。
它形如导弹,银色的铬涂层张扬着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华丽流畅、无声又冰冷。
尾部上层的接见室开启了全息天窗,敛着双碧青色眼眸的金发青年背着手站在天窗边缘,静静地俯视着正在渗出潮水的石滩。
走出升降台的军装青年捋了一把汗湿的灰棕色卷发,略显冷冽的花香十分霸道地散逸开来。
他面无表情地扯下外套领口,领结上深蓝的宝石扣和胸章间的银链顿时崩成两节。
“可以走了,泰里顿先生。”青年有一双浅薄荷色的绿眼睛,很漂亮,却泛着冰珠般摄人的凛意。
赫尔却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他看着正鱼贯撤回飞船内的搜救机器人不禁浅浅一笑,轻声自语:
“……她可不是能坐以待毙的人。”
“您说什么?”
“没什么。”赫尔摆摆手,拉出了追踪面板,上面记录着最后一次捕捉到的属于仙卢·霍夫伦的ID信号源。
而他想寻找的另一位却始终微弱得难以被察觉,因为她的极光专用ID只是个功能残缺的水货,应付云海的假身份罢了,在城里倒还好,一出城就是摆设。
而荒芜之地深处磁场紊乱,能源反应极其复杂,严重干扰着云海的信号提取。
赖安·霍夫伦盯了会儿面板上闪烁的信号记录,按着微微震动的终端蹙了下眉。
他望了眼窗外,摘掉宝石领扣,再回头面上已布满淡淡的笑意,“夜安,爸爸。”
出现在投影中的男人正在泡茶,比起亲弟弟安瑟·霍夫伦,他看上去更加成熟,却也更加冷漠。
【奇兰星的这一批嘉纱叶味道真是不尽如人意。】
他嗅了嗅花型茶器里淡红色的液体,表情淡淡地搁回桌上。
【还没找到吗?】
“晚了一步。”赖安微笑时毫无疑问是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我会尽快。”
【希望他不要在听证会上迟到。】
男人颔首,忽而略略皱眉看着他的脖子道:
【你的领扣呢?】
“不小心勾坏了。”
【无论何时都不要失态,赖安。】
青年背在身后的手磨蹭着宝石扣乖乖一笑,断掉的链条在指缝间晃悠:
“我明白爸爸,早点休息。”
他这边刚挂断,便又再次亮起视讯请求:
“舅舅?”
【还没找到吗?】
赖安注视着对面容色苍白、忧虑溢于言表的人,不禁提了下唇角,同样的一句话说出来居然真的可以有不同的感受:
“很接近了,不要担心,至少还活着。”
安瑟·霍夫伦抿紧嘴,似乎哽咽了下。
【都是我的错……】
他蜷坐在深红的沙发里,焦虑地啃着手指,昏暗的光线中这个曾经十分注重外形的男性Omega却只赤脚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脸庞疲惫得乍一看仿佛老了许多。
赖安动了动手指,笑容微淡,温柔地劝他:
“你照顾好自己,暂时别操心这件事了,我会找到他的。”
虚拟屏彻底暗下的同时,他的脸也跟着暗了。
赫尔没有对这个变脸技艺发表意见,他翻转着地图捏了捏眉心。
“这附近有四个‘逃亡者乐园’,一边悬赏,一边雇佣跑腿人吧——我们都不适合出现在那里,反而会给他俩带来危险……”
对于不知道救兵已近在身后的鲁滨情和星期卢来说,这地下漂流愉不愉快不清楚,但麻烦反正是一堆堆的。
予情一杆子抽开一颗直扑面门的黑影,把它拍在石壁上。
“好球!”
“你认真点!”仙卢气急败坏地挥舞着高周波刀,将跳进虫壳里的东西戳成烂泥。
那玩意儿在予情看来就像蝉和鹈鹕鳗的混合体,既有着类似虫族的腿和薄膜翅,也有着柔软滑腻的条形身体和锋利的第二套咽颌牙。当它们展开薄膜翅踩着深黑的水面起飞时,就会对你弹出内外两张足球大的嘴,恨不得多啃你一口。
幸好这些偷袭者都是瞎子,眼部完全退化,总之要义就是眼疾手快——
“好累啊我曹!”
予情苦着脸连忙跟仙卢交换武器,“我断后,你快划!”
她宰鱼比仙卢小辣鸡有效率,但他的问题是划不了两下就脱力。
“答应我!回去以后好好锻炼成吗!”
仙卢羞恼地攥着足肢刨水,饿久了没力气不是很正常?
混乱的水流中他刨的那两下比聊胜于无都差点意思,前面又到了分叉口还犯起了选择恐惧,“左?左还是右?右边吗?右……”
予情哭笑不得地飞踹在石壁上,虫壳吱吱嘎嘎地卡着石壁拐过弯后便猛然一坠,感到虫壳正在离开屁股的瞬间,予情面向一脸木然的仙卢,灿笑着深吸口气捏住了鼻子——
两人带一壳噗地从水道中喷了出来,几秒后才哗啦一声落进了下方的泄水湖。
……
“是说,只要我顶了你老爸的名字,你老爸改装的手艺就会教给我,你还跟我结成伴侣?”
潮湿昏暗的水道中,男人不可思议的笑声震动着空气,惊得犄角缝隙里状如蜗牛的植物缩回了细丝般的触角。
另一道略沙哑却意外悦耳的年轻嗓音平静响起:
“对,我爸年老体衰,这次肯定熬不过去……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先支付定金。”
“定、什么定金?”
一阵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混杂着男人惊讶而含糊的低哼一同回荡开来。
他表情似痛苦似愉悦,又或者是男孩那过分美丽的容貌让他获得了特殊的观感刺激,他没能意识到这份提案有个很正经的名字——
“我对这个仙人跳很有兴趣,”几米开外的暗河中倏地探出一颗头来,笑意泠泠地攀着石岸往上爬,一边道:
“能竞争上岗吗?”
漂亮的男孩停下动作,他微微侧过脸,轻巧地转动着手中漆黑的冷光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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