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符宁的第二天,江冲便以晚辈的身份去拜见族长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们,态度很是谦恭,没有半点侯爷的排场。
这样的姿态一摆出去,到第三天,就开始陆陆续续有族人上门拜访了,来的都是一些亲族长辈,江冲不得不亲自接待。
韩博也就在一开始江冲去拜见族长时陪同在侧,之后便不是关起书房门作画,就是躲在院子里看话本,悠闲得很。
相较而言,江愉和重阳可就惨了,这些日子但凡有人上门,他俩都必定被江冲叫去见客,一左一右像俩门神似的站在江冲身旁,还得时不时地应付江冲的考问。
直到与族老们商议定下祭祖的吉日后,江冲便将待客的重任交给江愉,又命重阳作陪。
有了能撑门面的小辈,江冲自己便闲下来,叫人给他搬了张矮榻到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打瞌睡。
韩博一同在旁躺着,将江冲搂在怀里,如哄孩子一般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江冲嫌阳光刺目,不自觉地往韩博怀里钻,半张脸埋进韩博颈窝才肯消停下来。
韩博笑着亲亲他的鬓角,轻声道:“你让一让,不然咱俩都快摔下去了。”
江冲伸手一摸,果然发现韩博半边身子都空着,便往里侧挪了些,又抬腿勾着韩博让他也躺过来。
如此一来,两个人便完完全全贴在一处,中间再无半点空隙。
暖日融光下,江冲昏昏欲睡着,韩博却并无困意,他一心只顾用目光描摹着江冲此刻的睡颜,又觉时光匆匆流散,竟不能让这一刻成为永恒,不免遗憾。
只是一声不经意间的叹息,江冲便立刻问道:“怎么了?”
虽未睁眼,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韩博抬手拂去一朵快要落在江冲脸上的柳絮,怅然道:“从去岁春日至今,是你我在一起,完完整整过的第一个四季。”
江冲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韩博的心情。
离京前的那次面圣,圣上已然明示待江冲解决嗣子问题之后用得着他,想到这一年来纵然除了清剿无忧洞以外,多半是赋闲在家,如此都难免小别,何况日后得了圣上重用,相处的时间只会更少。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江冲肩上扛着侯府和崇阳军的担子,他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可他也同样不想和韩博聚少离多。
他只能安慰韩博:“这一年是过去了,但是今后还有数十载春秋,有的是时间陪你。”
韩博笑了笑,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指尖抚着江冲眼下的青痕道:“瞧你今日这般精神萎靡,可是昨夜没睡好?”
江冲点头,“我梦见太后。”
“太后?”韩博面色有些古怪,“太后怎么了?”
江冲做了半夜的梦,整个人像是连着数日不曾合眼一般疲惫,此刻倒不是困,而是困惑。
他对韩博向来无所隐瞒,韩博一问,他就照实说了,左右不过是在梦里被太后骂了几句,又少不了几斤肉。
韩博听完沉默片刻,忽问道:“你可知太后为何厌弃你?”
江冲想也不想道:“长公主。”
韩博又问:“那你可知太后为何不喜长公主?”
这也是一直以来让江冲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在江冲看来,如果是男子,或许会因为妻妾众多,对不同女人生的孩子也有所偏爱,但如果是女子,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孩子,哪怕是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何况长公主那般聪慧无双风华绝代的女子。
韩博附在江冲耳畔压低声音道:“当年我做史官的时候,曾经偷偷翻看过《武帝起居录》,其中有过关于太后的记载。关于太后之事我有一二猜测,只是乱猜,也不作数,你要不要听?”
“你怎么敢……”江冲听他这话听得心惊,就算身为史官,已经驾崩的皇帝的起居录岂是随随便便能乱翻的,一旦被人发现就是窥探皇室密辛的死罪!
韩博轻抚后背稍作安抚,“我怎么不敢?谁让你们家藏着那么多秘密,不冒点险怎么找出真相?”
江冲听着自己心如擂鼓:“那真相……”
“据我推测,此事应由陇西郡王妃而起。”韩博道。
“元德贞顺皇后?”江冲以为韩博想说的是武帝原配。
武帝原配李氏十五岁嫁给当时还是陇西郡王世子的武帝,三年后因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武帝即位之后追封这位李王妃为元德皇后,今上即位再度追封,是为“元德贞顺皇后”。
孰料韩博却道:“不是,我指的是陇西郡王妃之位。”
江冲怔住,“你接着说。”
事关妃妾之争,江冲心里隐约有点头绪。
韩博道:“武帝二年,众臣上疏册立皇后,当时宰相齐相公蒙武帝召见私下奏对,劝武帝早立中宫以正国本。大概意思就是希望皇后能从三位皇子生母中选择,以后册立太子便可以直接以嫡子名分正位东宫。武帝的回复是,崔氏德不配位,不堪为中宫。从此之后齐相公便不再提立后之事,朝臣们也渐渐偃旗息鼓。”奇快妏敩
江冲一边听着一边思考,就武帝回复宰相的话而言,透露了两件事,一是崔太后被武帝厌弃得很彻底,二是武帝不立皇后是为了将来“立长”。
可这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韩博见他看向自己,便接着道:“《起居录》上记载,武帝这时候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幸不为正室尔’。”
江冲微微瞪大眼睛,这话是说武帝登基之前曾经想过要立崔太后为正妻,此刻他很庆幸没立成。
“结合武帝生平,我猜测是这样。”
因是妄议皇室,哪怕这院子里只有他俩,韩博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武帝为郡王时,李王妃逝世多年,王妃之位总该有人坐,三位王子生母出身俱是不凡,不论选谁都不合适。巧的是崔太后再度有孕,武帝便私底下许诺,若能平安生产便上奏朝廷册立王妃。”
江冲皱着眉头,觉得说不通,以他从长公主那里了解的武帝是一个胸怀广阔一诺千金的大丈夫,或许可能会因为一时高兴许诺此事,但武帝绝不会因为妾室生了女儿便言而无信。
纵观长公主在武帝时期行事,那是何等的自在果决,连宰相的奏折上都有公主的蓝批,若非武帝支持,安能至此?
韩博仿佛是看透了江冲心中想法,笑了一下,耐心提点:“可巧的是,崔太后满心欢喜等待生产之日,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何事?”江冲忙问。
“你自己想。”韩博试图引导江冲自行推测。
“定川将军叛国投敌?”
江冲猛然想起他幼时学本朝历史的时候,洪先生讲过,佞臣万真之子强迫了一位六品翰林的新婚妻子,那位投水而死的烈女子正是定川将军的唯一的老来女。
文帝包庇万真之子,只将其贬谪出京,又赏了大量金银珠宝给定川将军。
定川将军谢恩之后,心如死灰地表示请旨戍边,并将家眷留京为质,文帝准奏,还在朝堂上称赞其忠心可鉴日月。
一月之后,定川将军叛国投敌,引着安伮大军一举击溃大梁北部三百里防线,然后在国境线前自刎谢罪。
消息传到京城,文帝震怒,派人捉拿定川将军家眷,结果执刑司到了将军府才发现府中空无一人,唯有定川将军老妻早已冰冷的尸体。
因为当初洪先生讲课的时候还特意提过,这事发生在长公主出生的那一年,所以江冲记得特别清楚。
自那以后,武帝再无一日清闲,忙着筹措军饷、忙着操练兵马、忙着北上抗敌、忙着应付朝廷……有太多的麻烦等着这位心怀社稷的陇西郡王解决,至于当初对小妾的许诺,或许是真没想起来,又或许是想起来了,但在武帝心中这又不是什么急事,大可以等到平定江山,站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之后再兑现。
这一等便等了十余年。
崔太后未必会理解武帝的宏图抱负,她看到的只有自己生了女儿之后便从此失宠,触手可及的王妃之位,被这个女儿到来推到越来越遥不可及的位置,日复一日的自我洗脑催眠之后,崔太后对公主生出怨气。
直到武帝势力越来越大,新君之位几乎再无变数的时候,在平阳江氏的游说下,崔太后看到自己儿子和东宫的距离,就像自己当年和陇西郡王妃之间的距离一样,她突然就对区区王妃之位没兴趣了,她的儿子是未来新帝的长子,只要能跨过东宫的门槛,她就是太后之尊。
用一个和自己不亲近的女儿换后半生的无上尊荣,再划算不过,何况这本就是她的出生欠下的债。
“原来如此。”江冲喃喃道。
公主下嫁徐太师府,不单单是违背了武帝为女儿和爱将定下的婚约,更重要的是打乱了武帝登基之后料理前朝老臣的计划,武帝因此厌弃崔氏。
可崔氏仍旧不懂,只以为武帝爱重女儿,不惜为了女儿打她这个皇长子生母的脸面,当初的怨气进一步演化成深入骨髓的恨意。
更何况还有后来公主不受崔氏控制,执意下嫁江闻,不肯为自己被贬的兄长在武帝面前求情。
一桩桩,一件件,使得毒汁浸满了崔氏全身上下。
更有甚者,在长公主薨逝后,崔太后的怨毒进而延续到了她的孩子身上。
韩博心中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我觉得有一事你可能错怪圣上了,当年妹妹和亲安伮,并非圣上之意,应当是太后和你那位侯夫人的手段。”
江冲如坠冰窟。
他想起前世得知江蕙被送往安伮和亲,不眠不休追至边境,被敖齐押解回京,太后和赵氏轮番哭诉没能保住他唯一的亲人。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哦对,他当时还宽慰悲痛欲绝的外祖母来着。
至于他为何会认为是圣上将江蕙送去和亲的?当然少不了三舅的潜移默化。
江冲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恨意在心中一寸寸蔓延开来……
“仲卿。”韩博握着他的手腕,用了点力气将他的十根手指一一展开,叹道:“人死灯灭,都已经过去了。”
江冲倏地清醒过来,看着韩博低头往自己掌心吹气,这才发觉手掌上已经留下了血痕。
是啊,人死如灯灭,他恨也没有用,若他再连陇西崔氏和江婉一并恨上,那和太后又有什么区别?
韩博神情凉薄地笑了笑,“你放心,崔太后前世今生至死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死不瞑目啊……”
“她想要的不是太后的位置吗?”江冲心生寒意。
“当然不是。”韩博冷笑,“岂不闻‘女主江山’四字预言?长公主没了,这江山,怎么着也得轮到姓崔的来‘主’了吧?可惜啊,他们不知,如今这世道应的却是‘拨乱反正’这四字箴言。”
话未落音,韩博心口骤痛,一口鲜血瞬间喷溅了江冲满身,在那雨过天青色的衣袖上开出鲜妍夺目的桃花。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被骗造反的傻白甜他重生了更新,第 118 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和亲的真相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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