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侯爷颇有些自豪地道：“如何？”
殷绪喃喃地背出曾经读过的诗句：“西村林外起炊烟，南浦桥边系钓船。乐岁家家具自得，桃源未必是神仙。”
“倒是不懂，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云老侯爷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但来往农户也只是略略惊奇地看过一眼，便继续挑水灌注新苗。他身出一只胳膊让殷绪挽着自己，像一对寻常祖孙在田间小径散步：“在鼎昇门时，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吧。”
“是。”殷绪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八岁小童带着更小的孩子在田间除草：“扶月峰后山有一片果树，但蜀地高山实在不适宜种植粮食，确实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诸侯混战后，你猜我用了几年才恢复青州的正常生计？”云老侯爷环顾四周，轻叹道：“五年，整整五年，才重新让它走上正轨。但每一年都会出新鲜的状况，有时水涝，有时旱灾，有时虫患。然儿和飞月接连离开，我也曾想过不顾一切的复仇，拼着和他们玉石俱焚，可看看他们，看看这些努力生活的人，我怎能为一己私怨毁了他们的生活呢？”
殷绪不禁看向云老侯爷，他现在看起来很慈祥，站在这里，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翁。可是他刚刚才领教过云老侯爷的厉害，他是一方诸侯，可以与夺走女儿的敌人虚与委蛇二十年，亦可刀刀见血，藏锋亦有出鞘之时。
“孔少卿，是个厉害的人。”云老侯爷虽然说着赞扬的话语，嘴角却是一片冷意：“翻云覆雨，搅弄风云，你像他。但我不喜欢。”
殷绪笑了笑：“因为阿爷和他追求的东西不同吧。”话已出口，他微微一怔，但再改口已太过刻意。
云老侯爷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他深吸一口气：“是啊，他的目光放的太远了，像永远站在云端俯视，看不见脚下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
“当年被先王剿灭的繁将军，并不是为非作歹之人。”云老侯爷拍了拍殷绪的手，示意他边走边说：“当年的事版本很多，宗伯府里记载的是一个版本，你在卫老头哪儿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今日我便也给你讲讲，我看到的版本。”
殷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您请说。”
“商子茜与繁家的赐婚，是先王一手安排的。”云老侯爷微微眯眼，回忆起曾经的故事：“当年我们都以为，那是先王为了安抚自己母族做出的妥协。王女争位本是死罪，却被赐婚给了拥有兵权的繁家，恐怕商子茜自己都相信了那是她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后来我才知道，繁家本就是先王给商子茜精挑细选的死路。”
“我与繁家曾有过往来，知道他们并不是十分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有商子茜挑唆，但单凭她的挑唆，并不能将整个繁家拖下水。是先王，他完全有能力控制商子茜，是他的故意放纵、示弱和最后的逼迫，才致使了那一脉满门皆灭的悲剧。繁家军近万人，另加他们的亲属家人，辖地百姓，都受此牵连，这一切，本不必发生，或可代价更小，可先王与孔少卿，为了彻底除去商子茜和繁家军，偏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云老侯爷眼中是不加抑制的痛恨：“他们是在逼繁家反啊！”
从云老侯爷的讲述中，殷绪渐渐缕明了隐藏在时光背后的另一条线。先王子高登基之初，王室日渐衰微，沿渭水——湘江一脉的诸侯王因地利缘故发展正盛，其中风、云、繁三家往来密切，繁氏并非王室所封的诸侯，地位上稍逊于风云两家，却有一支令人不敢小觑的私兵，三家互惠互利，渐成结盟之势。而敬王登基之初，就坚定地走了这步险棋——商子茜嫁入繁家，打破了三家之间的平衡，商子茜虽与先王水火不容，但却是他名义上的胞姐，身份尊贵不容置疑，她成为繁家主母，繁家便已经是有实无名的诸侯，这助长了繁家一些人的野心，不再愿意以低人一等的姿态站在风、云两家面前，久而久之，便生嫌隙，不再同从前一般亲近。先王继位不到两年，施太后过世，商子茜认定是先王害了母亲，不断挑唆繁氏作乱。风家家主早在王女花落繁家时便先一步脱离和繁家的联系，关注封地内政，积攒实力。若非后来出了风言滨的父亲那个不肖子，恐怕先王还真抓不到风家的把柄。而云氏则不同，云老侯爷到底顾及旧情没有立刻与繁家划清界限，不想竟赔上了一个女儿。自此细君燕飞月一病不起，云老侯爷一心排查内贼，无暇顾及繁家，风、云二姓的联姻也由此搁浅，曾经结盟盛势再不复存在。
好一个分而化之！饶是立场不同，殷绪也不由在心里赞叹一声好算计：“您莫不是认为我母亲嫁给父亲也是先王有意为之？”
云老侯爷沉默一瞬：“本侯希望不是。”
“侯爷可否听我一言？”殷绪待云老侯爷默许后缓缓道：“据我了解，云......母亲她身为云氏圣女，并不是不辨是非，只顾儿女私情之人。她若被先王算计，想必不会听之任之，甚至可能以死明志。可母亲不仅没有回到云家，反而在亳都生下我和殷复，是否也意味着她认为站在先王的阵营中对云氏更有利？而且......”
“而且什么？”
殷绪想到阮乔隐晦透露的事情，垂眸一笑，说不清这笑几分真几分假：“或许有些缘分是上天注定，无论中间多少波折，也会阴差阳错的走到一起。”
云老侯爷存了打趣的心思：“就像你与风家那小子一样？”
殷绪明显愣了一下：“我......”
云老侯爷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随口道：“你可是将这里的事告诉他了？”
“怎会？长痛不如短痛，我希望他就此当作我已经死了。”殷绪本是在自嘲，却见云老侯爷神色有异，本能察觉到不对：“您何以有此一问？”
云老侯爷到底定力深厚，心底已经惊涛骇浪，仍镇定的说道：“......昨日，那老疯头子的传信到来，说你的一个手下去找风言滨求援，风言滨已暗中点兵，秘密前往南疆......算算时间，大概三日前就已经动身了。”
“你......”云老侯爷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殷绪的脸，因为他现在的脸色实在是太差太难看了：“事情未必如你想的一般糟糕，或许......”
“那人叫什么名字。”殷绪好像一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去找风言滨的人，叫什么？”
“似乎是......怀石？”奇快妏敩
殷绪眼睫微颤：“我手下从未有过名叫怀石的人，可若他能够取信于阿滨......阿滨不是轻信之人，那人究竟说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深信不疑。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却想不通是何地方。”
云老侯爷见殷绪整个人摇摇欲坠，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那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不处理。”殷绪好似已经平复了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的愤怒和恐惧：“为今之计，只有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云老侯爷看着他的神色，皱眉道：“你是说......你也要去南疆？”
“我原本的打算便是南疆。”殷绪言简意赅：“他们的目标是我。”所以在没有见到他之前，那些人不会对风言滨不利。
“你既已做出决定，我不拦你。”云老侯爷淡淡道：“何况拦也拦不住，不是么。”
殷绪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惊慌，他甚至勾唇笑了笑：“的确。不过您可以放心，去南疆并不是我临时起意。此行，或可解你我目前之困境。”
云老侯爷怀疑地挑眉：“何解？”
“他们视南疆为能够囚禁我的陷阱，为了以防万一，还拉上风言滨阻我退路，准备如此充分，等着我的必然不再是小鱼小虾了——可我也一直在等待那一天，我求之不得。”殷绪重新放下斗笠，斗笠下的面容模糊，云老侯爷却好似看到他眼中那抹充满了阴鸷的笑意，令人遍体生寒。
殷绪此时则在思考，孔少卿不想自己死，蓝泽那个一直畏畏缩缩躲在后面的陆氏目的暂且不明，似乎想让他痛苦，那便也不是要他的命，只有聂松想让他死。聂松不是一把听话的刀，他现在却需要聂松不听话，如若不然，他不介意再添一把火。
云老侯爷见他目光不再犹疑，问道：“看你的样子，可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阿爷可知，商初建国时，南疆曾经有人效力与王室，献给王室一种蛊人的制作方法？”殷绪瞥见云老侯爷慎肃的神色，知道他也有所耳闻：“所谓蛊人，便是王室所奉养的‘圣子’。许多祭祀时的‘神迹’便是蛊虫驱使加之大巫佐以幻药迷惑信众而成。献上此等危险之物，王室忌惮多过信任，可即便之后献上方子的人不再效忠却也不能对南疆下手，并非为了什么可笑的盟约，而是王室的手根本无法伸到南疆。”
“南疆与中原交界处，有一片近百公顷的瘴气林，寻常人吸入瘴气一个时辰便会昏迷，林内虽无猛兽却毒虫杂生，更有泥沼毒蛇盘踞，误入商户村民等绝无生还可能。或许精锐军队医药装备齐全能够一试，但王室不敢让诸侯知晓南疆的神奇之处，便无法举兵压境，只好百年相安无事。”
云老侯爷一时惊愕：“那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鼎昇门奇人轶事颇多，其中不乏对驱虫蚁蛇蝎之法精通者，人数少而精炼，曾进过一次瘴气林，虽有伤忙却也本可以回来。”殷绪垂眸：“只是谁能想到，最后要他们命的不是瘴气林里的毒物，而是同类的相残。最终只有一人活下来，亦受人追杀，隐姓埋名多年才得以重回总部。”
殷绪想到曾经貌美精干的秦罗依成了如今看起来好似风烛残年的老妇，心中恨意更深一层：“闯瘴气林，人贵精不贵多。他们既然敢将我们引去那里，我就和他们赌一把，看看能活下来的，究竟是我还是他们！”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冷林飘乱絮更新，第 184 章 多难识君迟（六））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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