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心思终究是装在心底无从说起,夏洲是恶妖,光是这点便足以否认他空口无凭的信任。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
孟兰舟脸色难看,说道:“以仙尊之意,引来灾祸的不是你身旁恶妖,反倒成了琉璃山中人?”
蔚凌不置可否。
孟兰舟眉头紧皱,追问道:“仙尊心中谁最可疑?”
蔚凌摇摇头,他心思很乱,无暇理清头绪。
沉花咳了两声,替蔚凌解围道:“苍麟是琉璃山神,外人近身不可,自然暗算不了?再者琉璃山固有结界,引敌进山最大的可能就是山中有内应,长老,我们先做安抚,再花些时间逐个盘问为好……现在大家都需要时间整理头绪。”
孟兰舟指着蔚凌,咬牙狠声:“依我看,最可疑的人就是他!”
“长老!不可能,师尊今日一天都与我和程英桀师叔同行,怎会……”墨池总算从惊讶里缓过气来。
蔚凌早已预料,闻此言波澜不惊。
孟兰舟全然不顾墨池说辞,步步紧逼:“那群妖孽口口声声说我琉璃山与恶皇同流合污,到底是谁在同流合污?”
他动了怒气,话说得又急又冲。
“蔚凌,你为了一个顾煊承出生入死,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山规,结果呢?你不仅没能救到顾煊承,还害得自己声名狼藉,现在连苍麟都给你陪葬,你扪心自问,你做的一切究竟图个什么?”
蔚凌紧抿着唇,神色疏离,苍麟的死状来来回回在他脑海中浮现,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话听着像是在欺负人。”夏洲往前两步,挡在蔚凌面前,他偏头打量着孟兰舟佝偻年老的身躯,笑道:“战乱时天下百姓多少人跪在琉璃山下乞求保佑,各位整日龟缩山上,享着上仙的名号,做些袖手旁观之事。现在可好,你们不愿下山,人家找上山来,因果报应四个字,长老你可会写?”
“天灾是天命,人祸乃人为,皆非我琉璃山该插手之事。”孟兰舟怒驳。
夏洲道:“以你所言,琉璃山渡不过此劫,就不算天命了?”
蔚凌一直不说话,耳边嗡嗡作响,他们在争执什么好像与他无关。
孟兰舟闭眼深呼吸,再睁眼尽是苍凉:“我琉璃山中事何时容得了你凶兽梼杌来讲!”
夏洲扯扯嘴角,似笑非笑:“我也懒得‘讲’,要不是心疼阿凌,我倒觉得让你永远闭嘴更好。”
他杀意丝毫未敛,像是可以穿透了身体直接遏住跳动的心脏,一念之间便能使眼前所有人穿心噬骨、魂飞魄散。
不只孟兰舟、墨池和沉花,就连站在身后的蔚凌也被这杀气怔住。
多年的战斗经验刺激着蔚凌的神经,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条件反射就将手中忘川刺向夏洲。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人意识到究竟是怎么演变成眼前的局面。
夏洲颤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去,沾了血红的刀子从他侧腹穿出,痛觉渐渐浸开。
刚才还满是狂妄的双眼,慢慢笼上了寒意的薄霜。
蔚凌似在失神,错愕半晌才恢复平静,他随之将剑抽出,看着剑上带血,鲜红刺眼,再是无声把剑收回鞘中。
孟兰舟倒吸一口凉气,握紧手中拐杖,沉花与墨池也警惕起来,盯紧夏洲的一举一动。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夏洲会动怒之时,等来的却是他眼中难以言喻的情绪,好似失望,又好似无奈,好似受了委屈的小孩倔强咽下了心里的苦衷。
但这些都是一掠而过,朝他有如暗夜大海的瞳孔深处缓缓沉没,再次抬起脸时,又是那轻狂不羁的笑容。
他说:“阿凌对我真是无情无义。”
蔚凌闭了闭眼,轻声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不要再参合了。”
“是是是,我多管闲事。”
夏洲嗤笑一声,从蔚凌身边退开。
孟兰舟依旧摆着迎战姿态,双眼紧紧盯夏洲,生怕发动反击,好在不久之后,夏洲散去了周身的杀意,随手一拂,将腰上的伤和剑上的血都化作烟尘涣散,身影也在一片昏暗中消失得得干干净净。
恶妖总算离去,气氛却莫名地跌入谷底。
“我与梼杌有契约在身,上次我也说过,他若有异,我会负责。”蔚凌对孟兰舟道:“琉璃山大劫未尽,外面还需要支援,这几天我也留在山上…尽力帮忙,长老要是心中有结,随时找我便是。”
孟兰舟见梼杌退下,声音也随之放软:“你先把话讲清楚,琉璃山上镇有结界,你为何能在结界破碎前能赶来此处?”
“是我。”正殿破碎的长阶前,程英桀一步步走来:“长老,是我动用了义父偷藏的传送阵。”
墨池眼神为之一亮,仿佛看到救星:“师叔!”
程英桀道:“长老,玉兰仙子…山中一片混乱,我已命平炀宗上山协助,阿凌他一心想救琉璃山,我想他绝无恶念,这中间肯定有误会…不如先冷静冷静……挺过最艰难的时候再说。”
孟兰舟看着程英桀,眼中千万无奈翻卷不止。
紧接着,不少弟子冲进门来,急急相报:“长老!!尚有妖邪山中流窜!多数弟子急需治疗!况且现在结、结界也破了……山下不知道什么情况,这可如何是好啊!”
沉花赶紧起身:“把受伤弟子都带来正殿!”
“是!”
正如蔚凌说的那样,琉璃山的劫难并未完全结束,弟子们还在奋勇支撑,苦苦挣扎。
孟兰舟长叹一口气,迈步朝殿外走去。他身负重伤,却也只能先安重担。
“师尊,你没事吧!”墨池赶紧跑到蔚凌面前,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花。
见到自己可怜巴巴的小徒弟,蔚凌紧绷的神色总算温软些许,他摸了摸墨池的头,轻道:“没事,先救人。”
***
辰时下起倾盆大雨,雨珠密如银针,层层血迹被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却冲不尽那留在正殿周围深浅不一的裂痕。
琉璃城里有不少人上山来,自发帮忙收拾残骸,凡人总是那般脆弱,他们不见结界,不见天光,猜到了瑞兽已去。他们抱头痛哭,跪在台阶上淋着雨,祈求茫茫苍天,仿佛世间只剩悲恸回荡,随那无尽大雨,无情落下。
蔚凌对死去的弟子完成镇魂,走出殿门时,天色依旧黑压压一片,好似长夜永远也不会过去,白昼也永远也不会再到来。
墨池戴着一顶斗笠,于廊前等候。
与往常不同,今日他整个人安安静静,好几个时辰前他就在了,路过弟子与他说搭话,他也草草两句,不愿与任何人多谈。
蔚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这些天你可有去水月阁?”
墨池道:“去过,拿些东西。”
蔚凌道:“夏洲伤势如何?”
墨池道:“他是梼杌,受点伤也无碍。”他的目光盯着那些沿着屋檐滑落的细水:“只是你捅他的那一刀,诛的不是他的血肉,而是他的心。”
蔚凌微微蹙眉,神色疲惫,像是有话要讲,却又陷入茫然。
墨池静置片刻,又道:“兴许对你而言,恶妖不配有心。”
蔚凌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等墨池说完,他便言归正传:“你找我何事?”
墨池道:“玉兰仙子说要重振结界…希望你能去帮帮忙。”
蔚凌道:“好。”
他走进雨中,半晌又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说完,他独自离去。m.xqikuaiwx.cOm
墨池望着蔚凌的背影,没做声,亦没有跟上。过了好一会儿,待蔚凌离开之后,一直静候在屋顶上的少年终于动了,他翻身跳到地上,任凭大雨厮打。
他与眼前的墨池长得一模一样。
带着斗笠的“墨池”斜倪着他,看他指尖颤抖,似在动怒,只作无奈一笑,将脸皮拉下,露出了本来模样。
“慕容尘灏!休要害我师尊!”
墨池握剑直冲而来,剑气猎猎,劈风斩雨。
慕容尘灏立于雨中纹丝不动,眼中里映着剑光,起手时,他袖中滑出的短刀,哐当一声,把狂躁的剑锋牢牢架住。
墨池使出浑身解数,剑身抖得“咔咔咔”直响,但就是无法再近一毫,更无法刺上慕容尘灏。
“你师尊既已认出我,何谈害他?”慕容尘灏收手一退,与墨池拉开距离。
墨池不甘心,握着剑又冲上来:“你为何要变成我的模样!”
“不用你的样子,我该怎么上山?”
又是一道剑光劈下,慕容尘灏反手一掌,击在墨池手腕上,他嫌这磕磕碰碰的剑声太吵,想将剑断下,可墨池紧握长剑,硬生生吃下这一掌,再抬头,眼中满是坚决。
这孩子,犟起来和他师尊还真是一模一样。
慕容尘灏捉住他来不及收回的手腕,将人拉进,他头上顶着斗笠,雨水哗啦啦打在斗笠上,又哗啦啦沿边缘流淌,雨中侠客味儿十足,顺带一丝安然静好。
“苍麟受人暗算致死,那人很可能还在琉璃山上,你师尊要是在镇魂途中被人偷袭,你想想,会有什么下场?”
“你…!”墨池气得倒抽一口凉气:“我一直在附近!怎会容别人偷袭师尊!”
“如果来者是孟兰舟,是沉花,你下得了手?”
“不可能!”
墨池咬牙又是一剑,可这次慕容尘灏却没躲开,墨池心中一惊,猝然将剑停住。
剑锋离慕容尘灏的喉咙仅仅咫尺。
墨池喘息粗气,心跳很快,剑锋笔直冰冷,在他眼中却似重影交叠。
慕容尘灏不惊不慌,眼中漠然。
墨池问:“你为什么不还手?”
慕容尘灏道:“我不打落水狗。”
“谁是落水狗!?”
墨池的一双大眼睛又生气又难过又无奈又憋屈。
慕容尘灏被他那眼神搞得不是滋味,心里已经没了纠缠的兴趣,墨池还站在原地不动,大雨啪嗒啪嗒淋他一身,睫毛上都挂着雨珠,他也不肯眨眼。
慕容尘灏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走。
“你刚才说夏…梼杌不是坏人,是真的吗?”
身后传来墨池可怜的声音。
慕容尘灏停住脚:“至少现在是。”
墨池:“你有什么证据?”
“信不信由你。”
随即身后传来了脚踏雨水的声音,墨池跑到慕容尘灏面前:“可他是…凶兽,凶兽都、都喜欢吃人。”
他一身湿透,头发粘在脸上,任谁看了都会心软,就连慕容尘灏自认自己铁石心肠,也难逃墨池的汪汪泪眼。
正巧,他一直觉得头上的斗笠重了些,干脆做个顺水人情——从自己的斗笠上…取下了一层斗笠,盖在墨池头上。
慕容尘灏道:“他真要吃蔚凌还需要等到现在?”
墨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孩子心如白纸,但凡是有点逻辑的言语,他都能信进去。何况那日在殿中,梼杌挡在蔚凌面前出言袒护的模样,墨池深深看在眼中。
“你怎么戴了两层斗笠?”许久后,墨池总算注意到了头上的斗笠。
慕容尘灏:“太久没用,叠在一块儿没注意。”
墨池道:“原来你也会犯这种错?”
慕容尘灏手一用力,把斗笠扣在墨池脸上,“爱戴不戴!”
留下这句,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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