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道。“你也跟着她们混说。还不过来给我掐一下呢。”
迎春连忙躲开，笑道。“我倒让你掐？”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邢夫人处，邢夫人正在内室数落凤姐，“我瞧你这几个月甚是懒了。就是老太太疼你，叫你不用过去伺候，也该去应个卯。还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大家闺秀呢，这点子礼节也不懂？说出去叫人笑话。便就是以后搬出去了，每日晨昏定省也少不得走一遭。若果然失了礼节，传出去谁的脸上好看？我原不是你的正经婆婆，这话原不该我说。可如今你和琏儿实在闹的了不像样，少不得还要我来教导你。”
凤姐明知邢夫人是借机撒气，面上也不敢露出形容来。忙打叠了精神笑道。“太太说得哪里话，我们年轻不知事。若没有太太教导着，还不知落到什么地步呢。太太对儿女的一片慈爱之心，我们哪有不知道的呢。”
说得邢夫人免得面容稍霁，又道。“你倒是个明理的，知道这是为你好。就怕那种面上说好，心里骂着多事。究竟人心隔肚皮，我们也不知真心不真心，你倒是也不是？”
凤姐笑道。“太太果真经得多，原比我们想的周全。”又道。“她们送了我一支金钗，我年轻，瞧不出来好坏。太太帮我瞧瞧？”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锦盒来。
邢夫人打开一瞧，见是一支攒珠累丝金凤，做工十分精致可爱。若去市面上买，少说也要白八两银子。邢夫人拿在手里瞧了又瞧。“我瞧着甚好，比上用的也不差些。”
凤姐笑道。“果然好么？我只当她们蒙我呢。这金钗虽好，可惜我年轻压不住，反浪费了这样好的手艺。我心里盘算着，太太若戴倒是正好。”说着果然将金钗替邢夫人簪了，又极力夸道。“都说宝马配英雄，这金钗果然只有太太才配戴呢。也唯有太太才当得起这金钗，若太太不弃，还求太太替我收下呢。”
邢夫人听说这金钗要送给她，比这会子现生出一个大儿子还欢喜。嘴上却道。“这倒不好，如何能收你的东西？”
凤姐道。“哪里是我的东西，这是上天特特赐给太太的，不过借着我的手罢了。不然如何太太戴着就这么合适来？”说着便悄悄使眼色与众人。
众丫鬟忙都极力夸口，又道。“果然该是太太的，况且也是二奶奶的孝心，太太就收了罢。”
邢夫人最是婪取财货，见凤姐献出金钗来，便把那些嫌恶之心淡了不少。况旧日陪房如王善保家的那些善挑唆的老人都告老去了，贾琏挑的新来的媳妇婆子们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不大爱说话，便就是说，也只是一味哄着开心取乐。因而邢夫人便挑不出凤姐其他毛病来。现而今金灿灿的金钗到了手就是塞了嘴，心中就是有一万个不满意此时也满意了。便道。“既这样我就收了。也算是不辜负你的一片孝心。”
说得众人笑了起来，又说了些家长里短。就听外面丫鬟来回姑娘们都来给太太请安。凤姐忙站起来就要过去迎客。
邢夫人便道。“你就坐着，叫她们去忙就是了。你既病着就该好好休息，又忙什么？”
凤姐听了只得坐下，果然钗黛等人都来行礼，又问了邢夫人好。邢夫人此时发了横财，不免心情大好，笑容满面招呼众人。诸芳见她婆媳二人言谈融洽，个个心里纳罕，何以如此和谐起来？
邢夫人不免又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招待众姐妹们吃果子。诸芳你说我笑好不热闹。却说邢夫人等这里吃毕果子，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欲散去。邢夫人便道。“迎丫头留下。”
迎春不知何事，因笑道。“太太叫我何事？”
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凡事都不知道出头，如今叫她们都渐渐压到我们头上了，什么意思。”
迎春听着这话来得突然，更不知从何处接来。“大太太这话我却不懂，想是我哪里又做错了？”
邢夫人不觉冷笑两声说道。“究竟你什么也没做，自然也没有错处。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如今她跟着那头太太进了宫，那样风光又得了十分的好处。你不过跟着后面捡着些破烂，有什么脸面？
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那日计较进宫一事，竟都帮着探丫头。如今他们又忙着挪窝，自己走了。丢下你一个在这里什么意思？你们又不是我生的，但凡是我身上吊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
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如今他们上赶着捧的那边起来了，又图自己的受用要自己立了府邸。我瞧你以后若是被她们欺负，我是不能说的，你自己想。”
原来是邢夫人瞧着王夫人得意，心里几次醋意无处发泄，凤姐贾琏为人圆滑，况且此时为了清净更舍得撒银子，邢夫人得了银钱塞了口，便不好找凤姐贾琏发泄，可不只能找迎春撒气了？
迎春低头一想就知，此时不是意气之时，若果然邢夫人又恼了，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倒不如不回话，来个默不作声的好。横竖自己也没什么损折，叫邢夫人出了气也好。
邢夫人见迎春低头不答，只当是还是往日懦弱的缘故，正要再说几句，就有贾赦的侍妾嫣红来说：“爷问奶奶，现在做什么呢？老太太今日要去园子里用饭，奶奶早些去倒好。”
邢夫人原是续弦，家世低微又没甚财力。平日里全靠承顺贾赦以自保，前些日子不知哪个该死的瘟生讨贾赦的好，不知在哪里寻出来嫣红献给贾赦做了姨娘。这嫣红眉目温柔色艺双绝又生得一双巧嘴能说会道，甚得贾赦欢心。贾赦又怜她年纪甚小，更宠爱三分。凡家中大小事件十停倒有九停听这嫣红姑娘的。因而邢夫人见是嫣红来传话，便慌了手脚，忙笑道。“我这与姑娘再说两句话就去的。”
嫣红笑道。“爷说今日奶奶倒忙，若累了便告病也没什么的。”
邢夫人忙笑道。“不告病，伺候老太太原是应该的。”说着就吩咐底下人派车，果然就过去伺候老太太吃饭。
二人一里一里的说话，迎春便趁机退了出来。
待出了院门，绣桔便道。“今日大太太那样编排二爷二奶奶，姑娘如何不辩一句？就不说素日二爷二奶奶往咱们这里送的吃喝玩用的，就是素日姑娘的那些画儿、书什么的，二爷少说也给了姑娘几万两的分红。姑娘一句不说，外面人自然更说二爷二奶奶的不是了。”
迎春且不答，看了绣桔一眼。道。“你如今越发话多了，我心里自有理论。”
却说迎春去贾母处吃完午饭，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
迎春回至紫菱洲，进了房，方对绣桔道。“今日你问我为何不向着琏哥哥凤姐姐说话，我问你，琏哥哥凤姐姐为何要偷偷给那些东西给我？他们是我亲哥哥嫂子，给我什么都是应当的，为何偏不叫旁人知道？”
绣桔道。“想是琏二爷为人低调，所以不愿叫旁人知道。”
迎春笑道。“你道琏哥哥就只给东西到我这里？那为何三妹妹四妹妹那边，那些分红股份也一分不少？这又是为什么？”
绣桔竟不能答。
迎春道。“大太太的为人你我深知，况且还有那些拨火架秧子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琏哥哥他们的错处。若此时叫大太太知道咱们手里有些银钱，还肯罢休？多少事端都生不完呢。咱们宁可这些日子多受点气，叫琏哥哥安安稳稳搬了出去。以后好不好的，就她们长了嘴？”
绣桔笑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从今后若听到小丫鬟们乱嚼舌根，少不得要说说她们。”
迎春道。“你是我的贴身丫鬟，说话行动就代表着我。慢说是那些小丫鬟，便是那些老嬷嬷、管事媳妇，若在主子面前，自然有主子教导。若主子们不在，她们说出不好的话来，自然是你们教导她们。再不然告诉了我们，我们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
绣桔道。“虽说如此，也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方大太太那边的，我们可怎么好说呢。”
迎春笑道。“你不好说的，司棋也不好说？大太太那边的，自然由大太太那边的人说了更妥当。”
绣桔会意，笑道。“怪道上次姑娘不叫司棋出去呢，原来是用在这里了。”
迎春道。“我不叫她出去，倒不是为着这个。咱们院里大太太那边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她脾气性格暴躁些，用着更好些罢了。”
绣桔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如今小姐也知道她和潘又安的事。原是有伤风化的丑事，姑娘为何还要留着她呢。”
迎春道。“听琏哥哥说，那潘又安原是没甚担当的，司棋若果然跟了他，将来不知要沦落到什么地步呢。况就出去了，也不过是跟着王善保家的过日子，她家都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还不是白糟蹋小命。倒不如先就在这待着，将来自有她的好处。”
绣桔道。“虽如此，我瞧她如今心不大里面呢。姑娘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迎春低了头，用手抚弄玳瑁梳子，一边笑道。“你放心，我省得。琏哥哥也早筹划好了，不过是这些日子一直有事忙就耽搁了。我瞧她心里还是向着咱们这里的，除了那件事外，再有脾气略暴躁些。琏哥哥说了，管理一个家也好一个屋子也好，有人温柔贤淑就得有人脾气暴躁点。若都是温柔贤淑的，别人难免轻视欺负你。若都是脾气暴躁的，别人又难免不敢接近。若将来果然叫她想通了，何愁不是你的助力。”
绣桔哎吆一声笑道。“姑娘这话说得，叫她给我助力，这可当不起。”
迎春缓缓道。“也瞧着罢。我素日看你就很好。以前有凤姐姐平姐姐护着，明儿个凤姐姐搬走，叫太太管家，还不知什么妖魔鬼怪都要出来呢。咱们宁可自己多警醒些，别叫人抓了把柄。”
绣桔笑道。“便是如此，难道不叫三姑娘帮着管事？素日三姑娘看我们就极好，岂有不帮着咱们的？”
迎春道。“你这话也只好放在心里。慢说以后太太理家还不定叫三丫头管事，便就是叫三丫头管事。我瞧她素日心里是有盘算的，未必没有什么动作。再者，我们倒不帮着她，倒肯拉她后腿？你这话倒提醒了我。明儿个该叫她们比往日更小心些，虽说辛苦些，我自有赏的给她们。”
绣桔低头半日笑道。“要说咱们这位琏二爷也与旁人不大一样。咱们家规矩是姑娘们只在闺阁里玩乐，闲了做一回针线。咱们这位爷真真是百无禁忌，什么事都肯叫姑娘做，什么话都与姑娘说。若论才智见识，怕是外面十个男子也抵不过咱们家姑娘呢。”
迎春浅浅笑道。“你才见过几个男子，就敢这样夸口。别说外面的男子，就是咱们院里这几个，哪个不是厉害的？以后你且瞧着就知道了。你不知道早些读书明事的好处，若果然读书是不好的事，何以天下男子都以爱读书为荣呢。你现在也认识几个字了，得闲也该多看几本书。比做个睁眼瞎不强？这会子我也乏了，你帮我卸了钗环，我歇一会。”
绣桔应了，果然帮着卸了钗环，又道。“琏二哥平日对咱们姑娘的好，自是没得说。我只不明白一点，他既能出去立府，为何不带上我们？最好连林姑娘、宝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带了去。咱们还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还像现在在一起玩笑，岂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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