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串子、郭富清,一前一后跑至后院。借着月光一瞧,老天爷啊,这都是些什么啊?
事到如今,钱串子也顾不得害怕了。人就是这样,一辈子没干好事,如今报应来了,躲也躲不过,逃又逃不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可劲儿活还能活几天,干脆把这条命豁出去,去他娘的,爱咋咋地!
郭富清比他活的明白,多少年前就已经不再怜惜自己这条性命。若不是为了孩子,他早就系脖上吊投井跳河了。该,活该,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窗人不惊。可偏偏自己就做了亏心事,不但亏心,而且狠心、歹心、没良心。这些年来,整天心里受煎熬,连个囫囵觉都没踏实睡过,无数回被噩梦吓醒、汗透衣衫。活着累心遭罪,远不如死了痛快。有道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比嘛都强!
两人二目圆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将院子之中这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儿看了个遍儿。
钱串子高喝一声:“你们是谁?”
郭富清看的清楚,院落正当中站着的那人非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宝贝儿子郭海宝。
郭富清喊了一声:“海宝,孩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刚喊完,郭富清心里立时咯噔一下,心说不对,这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会来这里?不对,这就是我儿子,我难道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认得么?可若是我儿子,我喊他,他为何不答应?这到底是不是我儿子呢……
郭富清彻底糊涂了,他这些日子心力憔悴,身为人父,为了儿子劳心费神,咬紧牙关,硬撑着身子,生怕自己一倒下,儿子没了着落。此时此刻,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侧歪,“咣叽”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嘴里念叨:“冤孽,冤孽啊……”
这会子天上的月亮更足了,可今天的月亮怎么这么怪呢?时明时暗,时隐时现,明的时候,院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暗的时候,只觉怪影重重,让人心悸不安。
东厢房门口,是钱串子的妹子钱有彩和老太太,娘儿俩肩挨着肩,头挨着头,双双坐在门口石阶之上,如痴如傻,也不喊、也不闹、也不哭、也不叫,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瞪着眼瞧着当院。瞧这模样,八成是魂儿吓没了。
假山石一侧,是儿子钱自德,儿媳妇鲁三喜,大孙女钱小莲。一家三口怎么来到后院?钱串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现如今这三人如妹子和老娘一样,痴痴傻傻,靠在一块儿,挨着假山石坐着,一动也不动。唯独儿子钱自德偶尔露出诡异一笑,笑什么?为何要笑?只有他自己知道。
傻丫头二香呢?二香怎么没在院中?钱串子眼珠子瞪得滚圆,朝着四外紧踅摸,可踅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傻丫头的身影。看样子,傻丫头还在屋里。
那些都是些什么呢?
在钱串子和郭富清的眼中,院里站了一群小老头。这些小老头个头一般高,往高处说不足一米,一个个胖胖乎乎,圆圆墩墩,背着小手,在院里慢慢悠悠踱步。说老头,可又不像老头,小脸蛋儿白白净净,就跟年画上的胖娃娃赛的,只不过全部长着白胡子,让乍一看上去,定然认为都是老头。其中有个小老太太,跟那些小老头一样,也长得胖乎乎,圆墩墩,唯一不同的是,她擦脂抹粉,描眉涂唇。左右脸蛋儿上面涂的通红,嘴唇也红的让人膈应,脑袋后面梳着圆疙瘩蕞儿,一手拿着绣金边儿红手绢,一手拿着破蒲扇,这幅打扮,就跟秧歌中的丑角儿“傻老婆子”差不多。这会子,她在院里左扭右晃,扭大秧歌步呢。
在那个郭富清分辨不清是人是仙儿的郭海宝左右,分别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年纪看不出,多说了不过十岁。小女孩身穿碎花红袄,下面穿着青色裤子,脚底踩着一双绣花鞋,鞋头有个粉绒球。往脸上看,真真太瘆人了,小脸之上挂着寒气,煞白煞白无丝毫血色。如那小老太太一样,嘴唇和两腮涂的通红。红白相间的一张脸,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看那男孩,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紫色长袍,青布马褂,脚底踩着一双金花鞋。脸色如小女孩一样,没有丝毫血色,脸蛋嘴唇也涂成红色。两个孩子的面容打扮,好赛纸扎铺出殡用的金童玉女。
钱串子此时已经几近疯癫,他知道,这些虽然都是人形,但统统不是人。是什么?他不知道,更不想知道。他唯一要做的是保住一家老小的命,拿自己这条命保一家老小的命。
钱串子往前走了几步,“噗通”跪在地上,频频磕头。
“各位大仙儿,我求求各位,饶了我一家老小吧。他们没干过坏事,坏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该死,我有罪,我不是人。求求大仙儿,把我这条老命拿走,放过我家人吧!”
钱串子边说话边磕头。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串子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他尽管平时对家人不太好,可到了节骨眼上,还是真心疼爱家人的。
郭富清由坐变爬,爬到钱串子身边,抬头朝着儿子郭海宝说道:“大仙儿,我知道你附在我儿子身上,我求您放了这孩子,他自小乖巧懂事,心地善良,我干得缺德事儿,他一丝一毫也不知道。我求您放过他,要命,就要我的。让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孩子无辜,不该让他受连累。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郭富清磕头不止,脑门都碰出血来。
“郭海宝”突然开口说话了,郭富清听得清楚,尽管是从儿子嘴里说出的话,但那个声音不是自己儿子的。
“郭狠子,你也知道心疼孩子啊?我问你,当年你杀董家那对儿女的时候,你怎么没想想那俩孩子也是无辜的呢?两个孩子本性善良,乖巧懂事。就是你,一刀一刀把俩孩子剔成森森白骨。我想问问,你当时怎么下的去手呢?”
“我”
郭富清说了一个“我”字,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他回忆起当时一幕,实在太惨了。他不敢说,也说不出口。
“怎么,说不出口了?姓钱的,不如你来说吧。现如今你一家老小都在这儿呢,你跟他们说说,当年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让他们都听听,听听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做的好事,也好让他们做个明白鬼。”
“郭海宝”说完话,脸上带着诡异微笑看着钱串子。
“怎么,不敢说,还是不想说?要不我替你说?”
事到如今,钱串子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他反倒长舒一口气,该了结的始终要了结,今天就是了结之日,是死是活就在今天,说就说吧!
“我说,我说,我全说!当年,我与董二哥结义金兰,表面上我跟他称兄道弟,实则觊觎他家产已久,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他结拜。他人缘好,头脑精明会做生意,家趁巨资,我看着眼红。一次饮酒,他喝醉了,说祖上给他留下一大箱金元宝,随便拿出一锭,就够穷人足吃足喝小半辈子。我听了之后,起了歹心,整天琢磨怎样才把他这箱金元宝拿到手。一天,我遇到了他。”
说这话,钱串子朝着郭富清看了看,这个“他”就是郭富清。
“他原本就是个杀猪卖肉的贩子,我俩小时候也算发小兄弟,一块儿长大成人。我骗他说,董二哥跟我合伙做买卖,却无端端骗了我的银子,现如今我要追讨银子,因此要他帮忙。他是直汉子,听说我让人坑了,二话不说,就答应帮我。我于是想出绑票毒计,让他将董二哥的独生子贵生和义女贵琴偷偷绑到他家中。然后写勒索信勒索董二哥,限期三日,拿重金赎回两个孩子。董二哥为了那俩孩子,不惜将生意转让他人,又卖了宅地,才将银子凑足,拿骡子车送到指定地点,而后回家等着放人。照理说如此之多的银子,够我好几辈子吃喝不愁了,奈何我贪心不足,一门心思想要他那箱金子,于是就想二次勒索。可万没想到,两个孩子出事儿了。”
钱串子看着郭富清,对他说道:“富清老弟,该你说说了,俩孩子怎么殁的?”
郭富清叹气摇头,苦笑一下,接过话茬。
“这件事儿,是我一辈子的心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这么狠心对待两个孩子,我当时跟疯了赛的,把做人唯一的那点良心都抛在九霄云外了。时至今日,我仍猜不透,当时我是怎么下的手,就跟做了一场噩梦赛的,等到醒来,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听了钱二哥的话,让你娘带着你。不,不对”
郭富清抬头看看面前这个“郭海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前这个虽然是自己孩子,但身上附着仙儿,这只是孩子的躯壳。
他二次说道:“我让孩子他娘带着孩子回娘家待几天,将董家少爷和小姐绑到我家中,藏在我宰猪的那间小屋中。我天天跟血腥打交道,宰猪贩肉,胆子格外大,可绑票这事儿还是头一次干,我心里别扭,忐忑不安,生怕犯了案被人拿到官衙,到时候我这个家就算彻底散了。为了让自己心里踏实点,我大口喝酒,以为多喝点酒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可越喝心里越不安,越喝越多,喝到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为止。若是我倒头便睡,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事儿。可我偏偏睡不着,我拿了块窝头,把两个孩子的眼罩和嘟嘴布拿开,想要喂两个孩子窝头。我尽管当时伶仃大醉,却对当时的画面记得尤为清晰,时至今日,仍丝毫没有忘却,反倒越来越清晰。我记得董家少爷哭着求我,让我放了小女孩,对我说那个小女孩是他爹从外地捡回家中的干闺女。她虽然姓着董家的姓,名字也是爹给起的,可她不是董家人,她跟董家没半点瓜葛。孩子苦苦哀求,求我放了小女孩,只留下他自己,我却无动于衷,反笑他是个傻子。我见小女孩没哭,于是拿着窝头递到小女孩嘴巴,没想到这小丫头一口咬住我的手,当时见了血。我被这一咬惹得发了失心疯,抄起剁骨头用的大刀朝着小丫头脖子就是一刀,小丫头连喊都没喊一声就倒下。董家少爷哇哇大哭,骂我衣冠禽兽,扬言自己的爹认识道台大人,一定会让爹为妹妹报仇。我被他这一说吓到了,心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也解决了,于是狠心下了刀。”
说完这些话,郭富清脸上泛出一种极其痛苦的表情,他用双手抱住头,狠狠撕扯自己发辫,脑后那条花白的发辫被撕扯开,许多头发被他扯断。他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痛苦和良心的不安。
“郭海宝”脸上的肌肉抖动,一会是原本那副俊俏后生的模样,一会是抠腮长嘴的恐怖模样。钱串子和郭富清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害怕,怕也没用。
郭富清停止撕扯自己的发辫,脸上痛苦的表情也缓和很多,他接着说道:“我见两个孩子都咽气了,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邪劲儿,认为那不是两个人,是两头猪。我如平时宰猪一般,用我家祖传三代的宰猪手法将两个孩子剔得光剩下骨头。肉丢进放猪肉的大筐之中,我用小车把肉推到侯家后的凤仙班儿,低价处理给钱二哥的老相好金五宝。等我回到家中,睡了一大觉,醒来看到案板上两副骨骸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害怕至极,怕金五宝看出那不是猪肉而报官抓我,怕两个孩子鬼魂索命。可金五宝并没有报官,那些肉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处理的。等到钱二哥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两个活生生的孩子已经变成了骨头。钱二哥见埋怨我也没用,就让我想法将骨头处理掉。我问他拿到钱没有,他支支吾吾。我意识到他可能骗了我,董二爷根本没有坑他的钱,而是他要坑董二爷。逼问之下,他说出实情,告诉我已经拿到银子,但董二爷家里还有一箱金子没到手。现如今董家死了儿女,将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家都宰了,将金子偷出来,再放把火,让这事儿成为无头官司。我万没想到自己竟答应下来,或许是苦日子过够了,想过有钱人的日子吧。他去外面探动静,我想法处理两副骨骸。我怕冤魂索命,想起在别人口中听来的法子,将骨骸分别丢入两口缸中,又从钱二哥的盐站搬回两口袋大盐,把盐堆进缸中,趁着夜色偷偷埋了起来。当晚野黑风高,我疑神疑鬼,至于两个缸埋在哪里,我记不起来,只记得是块空地,空地上几颗老槐树。将缸埋了之后,我回到家中,钱二哥已经在家等我,见我埋了骨头,他也放心了。他告诉我自己傍黑天时去过董家,骗董家说已经找了朋友帮忙,孩子很快就能回家。董家信以为真,留他吃饭,殊不知他提前偷偷摸进厨房在饭菜中下了慢性药。他假装自己有事儿离开董家到了我家,见我回来后,告诉我时候已经差不多了,药效应该发作了。我跟他拿着提前准备好两铁桶意国洋油,趁着黑夜偷偷到了董家,他早在门闩上做了手脚,打开之后进到院中,董家人果真都中了毒,全都口吐白沫。我和他挨屋挨屋的找,最终找到了那箱金子。”
郭富清苦笑几声,朝着钱串子看去,对他说道:“钱二哥,我说的没错吧?”
钱串子叹气点头:“没错,没错,唉,造孽啊。”
郭富清变苦笑为冷笑,又说道:“什么一大箱金子,不过是大箱子之中四个小元宝罢了。就为了这么点玩意儿,害了董二爷一家人,缺德啊,缺德。咳,当时我竟然恼羞成怒,反倒责怪董二爷说大话。拿上这点儿金子,我俩挨屋泼油放火,点火之后逃出董家。事后,我认为天津卫待不下去,于是跟钱二哥把坑来的银子分成两份,我带着一家老小去了京城,从宰猪的变成阔爷。可从此之后,再也没踏实过,好事干了无数,却依旧消除不了心中的罪孽。孩子他娘从我口中套出实话,一根麻绳上了吊,留下我跟海宝两人相依为命,我叮嘱儿子要做好事,做善事,好好做人,始终没有告诉他家里这些财富都是不义之财。也许是董家人冤魂不散,一个月前,我天天梦到当年自己所做的事儿,知道自己要遭报,躲着也没用,于是带着孩子回了天津。回来之后,您就到了我家,我家也就再也没安生过。大仙儿,事到如今,我早已悔悟,我求您放过我儿子海宝,用我这条烂命给董家偿命。大仙儿,我求您了,求您了……”
郭富清再次对着“儿子”磕头。
这时候,突然传来开门之声,西厢房房门打开,二香惦着大胖身子迈步走了出来。傻丫头见院里这么多人,先是一愣,而后僵直身子傻乎乎的朝院里踅摸。
当目光到了“郭海宝”身上时,她发呆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那是一种喜悦的表情。就见她三步两步到了“郭海宝”跟前,先是娇滴滴叫了声“贵生哥”,而后纳闷问道:“贵生哥,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谁啊,我爹怎么跪着呢?贵生哥,你快说说,这都怎么回事啊?”
傻丫头把话说完,他口中的贵生哥旋即露出诡异一笑,伸手将站在自己身边,那个涂着红嘴巴红脸蛋的小男孩轻轻推到二香近前。奇快妏敩
脸上带着诡异微笑对她说:“傻妹妹,这才是你真正的贵生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董小五三庭子小玉宝颜梦良更新,二八章:为求财害人全家,诉往事方知缘由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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