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和丹麦洋行的大班谈完生意的温珩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惊讶。
“温珩?”谢颜回神,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真的是那个人。
怎么说呢,该感叹缘分的奇妙吗?
再次在初遇的地方相见,让谢颜感觉有些古怪,他晃晃脑袋,把那些奇怪的情绪赶出脑海,几步走到温珩跟前,拿出正事。
“我发现了一些李家的事,来找你商量一下。”
“嗯。”温珩看着身前少年的发旋,心不在焉地答应,他的头发比起上次见面,好像长了一些。
“温珩?”谢颜没等到回答,又问了一声。
然后他明显听到这个穿着长大衣的青年嗤笑一声,“温珩是谁啊?”
“……”谢颜无语半晌,倒是意外地可以理解温珩说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不过是几天没见面而已,用得着这样兴师问罪吗,温二少?”
“原来是几天。”温珩点头。
“……”谢颜摸了摸脖子,开始回忆,他从见过方巡阅那天起,便没有再和温珩见过面了,一是因为太忙,二是因为没有有交集的点,甚至连想起对方都很少有。
从温珩之前对他的上心和关照来说,似乎真的有些不够朋友。
“我听说你最近每天都和安小姐见面。”温珩平静地指出。
“你听谁说的?”谢颜一愣。
“大哥。”
“……”谢颜嘴抽,“大少没有误会什么吧?”
“比如?”
“比如我和安小姐的关系。”谢颜扶额。
“那倒没有。”温珩眼神晦暗不明,意有所指,“倒是我可能有些误会。”
“既然人家小两口都没有误会,你做兄弟的误会什么?”然而谢颜根本没有意识到温珩话语里的另一个点,“还是就这么不相信我?”
“……”温珩从牙缝里叹出一口气,不知道平日里那么精明的谢颜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在和他装傻。
然而这也怪不得谢颜,作为一个骨子里三十来岁的成熟男人,他怎么想得到,温珩这种身份和这种性格,居然会对自己有意思。
“我和安小姐真的没什么,就是普通朋友再加上事业上的伙伴,这些天在一起忙的也是正事。”谢颜毫无察觉地继续解释,“你是个聪明人,可千万不要多想,也不要乱说,安小姐毕竟是姑娘家,我还等着以后喝她和温睿的喜酒呢。”
“我当然是个聪明人。”温珩面无表情,“比你聪明。”
“啊?”莫名其妙被怼的谢颜摸了摸鼻子,不明白温珩为什么脸变得这么快。
“说你刚才说的事吧,李家怎么了?”明白不能操之过急的温珩暗叹了口气,收回话题。
“我们找个地方细说?”谢颜看了看四周。
“跟我来。”温珩点头,带着谢颜朝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走去,一直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的李泉犹豫半秒,也跟了上去。
温珩选择的咖啡馆位于芙蓉街琳琅满目的商铺之中,乍看上去并不显眼,约摸二十几平米大小,里面是典型的英式装修风格,简约典雅,每一张小桌上都雕刻着咖啡馆的名字“starfall”。
星落咖啡馆。
“这家店的主人很文艺。”谢颜和温珩相对而作,随口评价。
“怎么说?”
“名字,桌布,茶杯。”谢颜修长的手指轻轻指过小桌上每一处花了心思打造的细节,“而且我敢肯定,这家咖啡馆的主人是一位华夏人。”
“说说你的理由?”温珩很绅士地顺着问。
“直觉。”谢颜笑着用侍者递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他上辈子去过很多国家,在很多不同的情景中坐在不同的咖啡馆里,静静思考,渐渐形成融入骨髓的感觉,有些事,确实只能用直觉来解释了。
温珩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这家咖啡馆的主人是我一位朋友,也是大哥留学时的同学,今天他不在,以后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好。”谢颜知道温珩绝不会带他去不安全的地方谈事,闻言并不意外。
“一杯爱尔兰咖啡,糖少一点。”他熟练地对服务员说出单品,转头问坐在身边不知所措的李泉,“李泉你要喝什么?”
“啊?”一直努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李泉有些傻眼,他根本不知道咖啡馆都有什么,也不理解谢颜口中的名词,有些想说和你一样,又怕那个什么兰咖啡的味道过于古怪,喝不完浪费。
好在谢颜在愿意的时候一直是善解人意且妥帖的,“给你点一杯拿铁吧,多加些糖和牛奶,应该比较适应你的口味。”
“嗯嗯。”李泉赶忙点头,顺便把谢颜说的做的都记在心里。
谢颜和服务员点完单,很体贴地伸手往温珩那边虚让了一下,示意轮到对方点单了。
不过温珩却并不着急,“爱尔兰咖啡?”
“有问题吗?”
“只是没有料到你居然会选择这个口味。”温珩笑的有些玩味。
爱尔兰咖啡是一种咖啡与威士忌酒的混合饮料,由黑咖啡,威士忌与奶油和糖调制而成,这是嗜酒如命的爱尔兰人独特的创造,品味咖啡之时,也可以感受到烈酒刺|激的口感,就像冬日冉冉升起的太阳,温热且浓烈。
谢颜知道温珩在奇怪什么,上辈子与不熟悉的人喝咖啡时,他们往往会被谢颜与平日表现不符的爱好所震惊。
不过人又怎么可能是处处统一的无趣个体呢?
认真严谨如谢大律师,也喜欢这样将古板与不确定相结合的刺|激性饮品。
“你没有料到的事可能会更多。”谢颜笑了笑,“快点单吧,还有事说。”
“确实如此。”温珩点头认同,“不过我可能先要告诉你一件你没有料到的事。”
“什么?”
“老样子,一杯爱尔兰咖啡,少加一些糖。”温珩看向咖啡馆侍者,自如地说出自己的菜品。
他回以谢颜与对方之前同样的微笑,“不好意思,虽然听起来十分刻意,但是我们确实有着相同的爱好与品味。”
“……”谢颜微微一愣,接着摇头,“好吧,是我没有料到。”
“……”默不作声地李泉看看身边的谢颜,又看看对面的温珩,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让气氛变得不对,只好自己也想不通地庆幸,幸好刚才没说和阿颜点一样的咖啡。
午饭时间咖啡馆没有几位客人,谢颜三人坐在咖啡馆的角落,侍者很快便端上他们点的咖啡,还附赠了一碟小曲奇饼干。
谢颜用小勺搅了搅咖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李泉余光瞥到,赶快放下打算直接喝咖啡的勺子,有样学样。奇快妏敩
辛辣与酸苦的味觉在舌尖炸开,余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悠长醇厚,谢颜眯了眯眼睛,感受着这久违的享受,看着桌对面的温珩笑了。
“怎么了?”温珩也喝了一小口咖啡。
“就是感觉每次突然遇到你,都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水平。”无论是之前的馄饨还是这次的咖啡。
“我很乐意。”温珩直接道。
谢颜原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不料温珩会回答的这么认真,尴尬地轻咳了声,把话题引入正题。
……
“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怀疑李家背后有洋人的指使,你这些日子有查出来什么消息吗?”谢颜一口气把他和白落秋的推测说完,把问题推向温珩。
温珩听完谢颜的话,没有急着说什么,骨节分明地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深棕色的木质桌面,思索一阵后开口,“我们查李家,是先从他们家的生意查起的。”
“李家的主业是煤炭生意,每年都和温家有大笔的航运订单交易,所以对李家的情况,我们多少有一些底。”温珩说正事的时候,总是不急不缓,“通过对账和调查,我们发现李家近一两年的生意一落千丈,交易额大跌,却为了面子仍强撑着大量进货出货,掩人耳目,若不是这次细查,我们也发现不了。”
“李家在汉口做了几代煤炭生意,熟人熟地的,怎么会一下子不行了?”谢颜不解。
“还是洋人的关系。”温珩摇头,“李家的运煤队伍受到了几次袭击,原本合作的煤矿被收买到了洋人麾下,还被一些假情报骗的栽了几次跟头,再加上李家这代根本没有有主见顶事的人,一半年生意就败落了。”
“……”谢颜万万没想到,李家也是洋人商人这些不入流手段的受害者,但他们却选择了屈服,选择了为虎作伥,转过头用同样的方式害死了谢记米行一家。
谢颜吸了口气,压住自己的怒气,“这么说李家和洋人有牵扯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温珩你有查出什么吗?”
“我们这些天一直试图找出李家背后的人,然而对方实在过于狡猾,从不公开露面,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联系操纵李家,只能先按兵不动。”温珩摇头,“今早李家人去白落秋府邸闹事,我也收到了消息,此举不成他们必然很快会再次联系,我已经派人去盯梢了李家人,说不定能有线索。”
“我知道了。”谢颜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这样心狠手辣在汉口搅弄风云的存在,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被他们抓到尾巴。
“别担心,白老板附近一直有巡阅派去保护他的人,温家的人也有所留意,就算李家有什么害人的想法,也不会出事的。”温珩以为谢颜担心白落秋的安危,宽慰道。
“我不是担心这个……当然也不是不担心师父。”谢颜摇了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你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谢颜抿了抿嘴唇,“我师父是巡阅大张旗鼓请来的,他身边有巡阅派来的人暗中保护,那些洋人肯定想得到,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指使让李家人上门闹事呢?难不成还指望李家那群富贵子弟打得过巡阅的亲兵?”
“确实不对劲。”温珩闻言皱起眉头。
“而且我师父的反应也不合常理。”谢颜接着说,“他肯定知道自己身边有保护的人,也知道李家人不成气候,正常来说,哪怕他安安稳稳坐在宅子里喝茶,也不会出半点问题,可他却直接从后门离开,假装自己不在,又让人打开大门请李家人进屋礼待,似乎很怕和李家有所接触,这又是为什么?”
“你既然想到了这里,没有问白老板吗?”
“好歹叫一声师父,怎么能戳人痛处呢。”谢颜叹气摇头,转而一笑,“这里面的关窍,肯定与我师父和李家曾经的交集有关,我已经大致猜到了些,不过还不能确认。”
“我师父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知道我想到了,只不过不想亲口叙述罢了。”谢颜说到这里,拍了拍出门时白落秋突然提醒自己带上的李泉的肩膀,“李泉,你和我们说说吧。”
“……我?”李泉原本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听谢颜与温珩分析李家,温家和白落秋的一系列事,已经目瞪口呆,此时见谢颜竟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顿时失语,“我怎么可能知道班主的事啊?”
“不,你知道。”谢颜敲了敲李泉面前的桌面,“你从小在德春班长大,父亲又是班主的亲信,哪怕你不曾刻意了解,也一定听说过一些事,你仔细想一想,戏班里有没有关于师父的那种……比较儿女情长的传闻?”
“儿女情长?”李泉真的回想了一下,“那也太多了。”
“什么?”
“阿颜你来戏班来的晚,又不怎么出门,没有见识过。班主是谁啊,京城第一名旦,长得好看还有身份有面子,想和他那什么的人男男女女能围着皇城绕几圈,平日里光收礼就得安排几个专人负责,逢年过节更是能堆满大厅,你要其他的不好说,儿女情长什么的,真的说也说不完啊。”
“……”谢颜有些无语,忘了白落秋的受追捧程度是他疏忽了。
谢颜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再仔细想想,在这些人当中,有没有那种,师父也表现出过与对旁人不同的,无论什么情绪都好的时候?”
“你这倒是把我问住了,班主平日里对谁都一个样子,无论多贵重的礼物他都不会多看一眼,无论什么身份的人套近乎,他都是淡淡的……”李泉皱起眉头,苦思冥想,飞快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既然阿颜说班主觉得他知道,那么肯定是他能知道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李泉一拍桌子,声音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十分醒耳,下一秒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什么?”谢颜眼睛一亮。
“我想起来了,那大概是我七八岁时候的事,具体情景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很多都是听班子里其他伙计们说的。”李泉回忆着。
“那时候班主才成名一年多,但已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角儿了,每场戏票都能抢购一空。那天德春班照常开戏,唱的是红鬃烈马里的武家坡到大登殿,薛平贵的角儿已经上场唱完了过门,班主扮好彩站在出将门后等上场,不知怎么的突然说自己不唱了,直接回了后台。”
“我爹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问,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我爹回来后出去叫下了演薛平贵的角儿,给在场所有票友道了歉,每人赔了双倍票价,又承诺下次有时间免费请在场观众再听一出戏,央告他们今天先回去。”
“票友们来就是看班主的,闻言自然不肯,全部坐着不走,还有些起哄的同行故意想把事闹大,喝起了倒彩,德春班当时还没完全立稳脚跟,我爹急得头上汗一层一层地往下流。”
“然后呢?”谢颜听到这里,有些急着想听后续,在他的认知中,白落秋是一个与冲动二字毫不沾边的人,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如此突兀且毫无益处的决定?
“后面我爹实在没办法,又把班主请了回来,我那时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些都是后来听其他人说的。”李泉咽了咽唾沫,“据说班主当时还没卸妆,穿着王宝钏寒窑里的行头,打补丁的青衣褶子和素银头面,站在台上那么一瞥,却活脱脱像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台下闹事起哄的人全部都静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
“然后班主朝一个方向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停都没停,又转身下台,再也没出来。”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这辈子人微命贱,只有自己说到做到,我说过再也不会给你唱一出戏,就死都不会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李泉有幸来到后世,或许会学到一个叫“电灯泡”的词汇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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