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含笑道:“真抱歉啊,怠慢了二位先生。”语气中似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意。
贺鼎初见她时,只觉她貌美心狠,如今再看她的作态,更是异常的歹毒阴险。他打起精神,悠悠地说:“殿下,昨天夜里,小人依照您的吩咐,带您潜入了寨子……”
“不错,”华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正想夸你一句。你把我送到了袁昌的面前,让我看清了他的形迹,方便我用哨声通风报信,在城墙上设下埋伏。”
她缓缓落座,正对着他说:“但是呢,你害我打草惊蛇了。你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你在我身上押注,也在袁昌身上押注,无论我和袁昌谁胜谁败,你都能找到脱身之计,未免过于圆滑了。”
贺鼎被她看穿,也不慌张,只说:“殿下胆识过人,才思敏捷,小人愿意奉您为主。”
华瑶笑出了声:“此话当真?”
贺鼎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华瑶拍响了木桌:“好!你立刻把袁昌的信物交给我。袁昌名下的赌馆、寺庙、田产、宅邸,从今日起,全部归我所有。”
贺鼎连忙应承。他指天发了几个毒誓,立志要一心一意地伺候华瑶,辅佐华瑶成就霸业。
华瑶命人送来一只炭盆,贺鼎如获至宝,趴在地上磕头。贺鼎的同乡好友郑攸始终不发一语,冷冷地旁观贺鼎的言行,华瑶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了,郑先生,你一直板着一张脸,对我心存不满吗?”
郑攸道:“不敢。”
华瑶以剑鞘挑高他的下巴:“难道袁昌对你很好吗,你想为他守节?”
郑攸忍受了整整一夜的苦寒,全身都冻得发抖。他闭上双眼,牙关打着颤说:“你和袁昌十分相似,一样是昏聩贪鄙的暴君。”
“放肆!”华瑶勃然大怒,“你这奴才!好大的狗胆!”
她拔剑在手,剑锋划出一道刺耳的嗡鸣。
贺鼎忙说:“殿下息怒!”
华瑶甩出来一把匕首,刚好落在贺鼎的脚边。贺鼎心头一惊,只听华瑶低声道:“方才你发誓效忠我,好啊,现在,我命令你亲手杀了郑攸。”
贺鼎迟疑道:“郑、郑攸是我相识六年的好友……”
华瑶扫他一眼,目露凶光。
贺鼎屏住呼吸,狠下心来,双手抓起刀柄,向着郑攸的脖颈刺去。
匕首寒光蓦地一闪,映入郑攸眼帘。郑攸也不反抗,仿佛早就活腻了一般,只求速死。他引颈受戮,预料中的巨痛仍未发作,他睁开双眼,只见华瑶一脚踩住贺鼎的后背,匕首掉落在地上。贺鼎高呼:“殿下……”话没说完,已被华瑶一拳打晕。
华瑶微微弯腰,凝视着郑攸的面容,赞赏道:“不错嘛,你很有种。”
郑攸苍白的肤色因为愤怒而泛起酡红:“你要想杀我,直接动手便是。”
炭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燃烧着,烟灰飘飘渺渺,呛得郑攸打了个喷嚏。他半抬起头,忽然发现房门被人推开,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此时郑攸坐在地上,谢云潇离他约有一丈远,他紧盯着谢云潇不放,谢云潇不以为意道:“你若真想死,我送你一程。”
他默然不语。
谢云潇愈发冷淡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必留他性命?杀了算了。”这句话,显然是对华瑶说的。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劝她杀人的这般作态,还真像是一代祸国妖后。幸好华瑶是心怀仁义的明君,不会被谢云潇影响。她一把拎起郑攸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一张大床上。他面如死灰,正想咬舌自尽,就听华瑶说:“袁昌给你的恩宠,我也能给,只要你跟了我,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郑攸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华瑶又道:“我听说你帮袁昌定下了黑豹寨的规矩,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寨子里的杂务,你赏罚分明,很受大家的敬重。”
郑攸终于开口说:“无济于事,土匪就是土匪,难登大雅之堂;暴君就是暴君,难掌天下之势。”
华瑶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读书,太傅教我读《孟子》。孟子有云,国君应该与民同忧同乐,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倘若国君不仁,他就不配称王称帝,你觉得呢?”
郑攸含糊其辞道:“孟子是圣人。圣人求仁取义,以孝悌为本,以忠信为主,兼爱众人……”
华瑶点了点头,感慨道:“倘若国君遵循圣人之道,治国有方,兴国有术,国家自然安定富强。但是,掌权者不可能永远仁慈、永远明智,他总有年老昏聩的一天。”
郑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华瑶直言不讳道:“国运之兴衰,社稷之利害,在于良法善治。我盼着自己早日登基,妥善地制定良法,以法律、以仁德合治天下、惠泽万民。”
郑攸道:“您的意思是,您若登基,必将依法治国,法治大于人治?”
华瑶道:“法治也是人治。法律由人制定,由人执行,难免有人徇私枉法。而皇权凌驾于众生,皇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总会传到昏君的手上。”
华瑶是复姓高阳的公主,竟敢说“皇权凌驾于众生”。郑攸便道:“大梁朝……”
“迟早会覆灭,”华瑶一点也不避讳,“古往今来,所有朝代皆是如此,由衰转盛,由盛转衰,周而复始,代代相承。”
郑攸听她这一席话,只觉头皮发麻。哪个皇帝不盼着祖宗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天底下怎么会有高阳华瑶这样决绝的公主?
郑攸的视线往下落,落在贺鼎昏厥的面容上,忽而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怅惘,他自己好像是沧海中的蜉蝣,与世浮沉,随波逐流,早已被炎凉世态磨灭了心性。
华瑶看着他,又说:“我嘲笑贺鼎是赌徒,但是,天底下哪个谋士不是赌徒呢?郑先生,你敢不敢跟着我,再赌一把?”
他不讲话,她接着道:“你是虞州垂塘县人。七年前,虞州垂塘县发了水灾,数十万人受难,虞州布政使贪污了数十万银元,多亏了你们垂塘县的一位名士,跑去京城上访,奏闻徐阁老,震动朝野……你一定听说过那位名士的事迹吧?我很欣赏她。”
郑攸哑然失色,半晌后,才说:“她回虞州以后,被官兵乱棍打死,血肉横飞,尸骨荡然无存。时人赞她风骨高洁,我只知道她死了。”
华瑶轻声道:“果然如此,你是名士之子。”
郑攸道:“你怎知她是我母亲?”
华瑶踢了踢瘫在地上的贺鼎:“贺先生告诉我的。”
郑攸一时无语。
华瑶站起身来,又问了他一遍:“所以呢,你敢不敢再赌一把?你憎恨官府,你母亲体恤民众。天下官民殊途同归,所求所愿,莫过于政通人和。而你,可以跟着我,闯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她朝他伸手,他不再犹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语带颤音道:“臣愿为您效死力。”
“好!快快请起!”华瑶随手扶了他一把,“从此你我君臣一心,必将大展宏图!待我来日登基,一定会在虞州为你母亲立一座祠堂,将她的事迹载入青史,以供后人缅怀。”
郑攸低头垂眼,潸然泪下。
泪水沾湿了华瑶的袖摆。华瑶趁热打铁,详细询问了黑豹寨的诸多事务,郑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让华瑶受益良多。待到后来,郑攸饥寒交迫,实在支撑不住,几乎昏倒在床榻上,华瑶为他盖好被子,嘱咐道:“你好好休养,我晚上再来看你。”
言罢,华瑶又命人把贺鼎拖走,并在屋内添置炭盆,为郑攸送来热茶热饭。她与谢云潇一同走出这间屋子,恰好与陈二守打了个照面。
天降小雪,冷风刺骨,陈二守内功精湛,毫不怕冷,衣裳也仅有薄薄一层。那衣料是麻纺的夏布,紧贴他的胸膛,隐约勾勒出雄厚隆起的轮廓,颇为壮观。
陈二守望着华瑶,声若洪钟道:“见过主子!”
华瑶目不斜视,只问:“全寨上下戒严了吗?”
“戒严了!”陈二守道,“九道城门全部关紧!”
他跟着华瑶走了两步路,又想起一件事:“昨儿个晚上,咱们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大概二十来号人逃出去了。他们逃得太快,咱也没抓住他们,您说,该怎么办?”
华瑶道:“先不管这些逃兵,整肃军纪才是当务之急。”
陈二守道:“好!”
华瑶转身走向营房所在的位置。她撑着一把竹伞,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谢云潇、齐风、陈二守都跟在她的背后。
呼啸的寒风浸透了陈二守的衣袖。他伸了个懒腰,胸膛挺得更高,齐风的目光从他胸前扫过,含蓄地建议道:“你……换一件宽松的衣裳吧。”
陈二守道:“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齐风道:“你……”
谢云潇道:“有碍观瞻。”
陈二守读书少,不太明白“有碍观瞻”是什么意思。但因谢云潇武功极高,他怕谢云潇的脾性古怪,没敢细问。他快步跟紧华瑶,华瑶侧头嘱咐道:“别离我这么近。”他就往后退开几步,待到华瑶走得更远,他再驾御轻功追上她。
齐风道:“他……”
谢云潇道:“并非良将之才。他的武功比你兄长高,心智似乎差了点,仍需公主指教。”
齐风没什么底气地争辩道:“我兄长不算愚笨,偶尔会有一点机敏。”
“是么?”谢云潇道,“你说的偶尔,大约是十年一回。”
齐风不卑不亢道:“兄长去了京城,凶多吉少,公主一直没等到他的消息,请您别再挖苦他。”
谢云潇看了一眼天色,才说:“倒也并非挖苦,只不过就事论事,他在京城凶多吉少,你在土匪寨生死难料,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齐风踌躇片刻,竟然问他:“我死之后,您能否派人把我的骨灰……装进瓷瓶,拿给公主?”
谢云潇停步,既感到好笑,又有一丝不悦:“你以为我会答应?”
这时候的雪下得更大,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似是搓棉洒絮一般,铺满了黑豹寨的屋舍,却无一分一毫沾染谢云潇的衣袖,原是因为谢云潇的武学境界至高,可化剑气为屏障,自能遮风挡雨。相比之下,齐风的黑衣袖摆就略有潮意。齐风把手背到身后,言辞隐晦道:“秦三的五千兵马驻扎在十里之外。白小姐收到消息称,沧州正在往虞州调兵,您应该也明白……”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明白。”忽有一阵冷风吹过,谢云潇身影消失之前,留下一句话:“别急着战死沙场,公主也盼着你多活几十年。”
*
雨雪一连下了七日,华瑶也在黑豹寨休整了七日。她查清了黑豹寨的总人数,除去死伤者,现有五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官府通缉的盗匪四百余人,良民两千余人,贱民两千余人,无户籍者一千余人。
华瑶原本以为,黑豹寨多的是精兵强将,然而,经过一番仔细探查,她才发现一流高手仅有七十三个,二流高手约有四百来个,剩下的那一批三流武夫绝非虞州精兵的对手,这也难怪谢云潇和齐风在半个时辰之内杀光了把守城门的壮汉。
攻打寨子的那一夜,倘若华瑶与袁昌正面对战,那华瑶的兵马确实会消耗殆尽,只因袁昌占据了城内优势,兵力也不逊于华瑶。反观秦三的军队,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辎重,还有沧州的援兵,攻下黑豹寨简直轻而易举。
时值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间道路全无一点遮挡,从高处一瞧,便能瞧得清清楚楚。秦三兵强马壮,并不畏惧华瑶偷袭,必定会把火炮、弩台、云梯、战车一个不漏地运送上山。思及此,华瑶不禁叹息一声。
郑攸还特意提醒华瑶:“殿下,我有一言,必须向您秉明,葛知县……荒淫无度。您的近臣金大人,齐大人,甚至于陈大人,若是落到她的手上……”
华瑶满怀好奇:“会怎么样?”
郑攸道:“生不如死。”
华瑶道:“不会吧,她没这么狠吧。”
郑攸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切勿小看她。”
华瑶心道,倘若葛知县喜欢玩弄美人,处境最危险的就是谢云潇了,谁见了谢云潇不想玩弄一把?如此想来,谢云潇真是天生的皇后命,应该被她高阳华瑶关进皇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夜夜伺候她一个人。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照例走去兵营查岗。
华瑶带着虞州骑兵入住黑豹寨,自称是代替朝廷予以招安,要把全寨的武夫都收编为虞州官兵。但凡有谁不服她的,她要么亲自开导,要么亲自暴揍,既能把人说得泪流满面,又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连续三四天下来,几乎没人敢再忤逆她,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非要调戏她,她就把人绑起来,当成活靶子,专门给弩兵练箭。
这般整顿了几日,华瑶才颁布了新的军规。她沿袭黑豹寨的旧制,以此为基础,把军队分作男兵、女兵两大类,每一类中按照兵种各分小队,队内四人一组,依次编号,登记成册。普通士兵、组长、队长、总兵长的待遇各不相同,而战功是升任的关键。
由于黑豹寨内过半的武夫都是贱籍或者无户籍,他们听闻华瑶要把他们收为官兵,心里十分乐意。剩下那一批黑豹寨高手,过惯了烧杀抢掠的日子,也曾遭受虞州骑兵的痛击,原本不该屈从华瑶,但因华瑶手段狠绝,众人敢怒不敢言。
华瑶深知,士卒之气,在于同心同力。凉州二十万铁骑所向披靡,将军与士兵情同手足、无畏生死,羌羯派出六十万大军也没能攻陷凉州。相比之下,华瑶手里的这一群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华瑶思前想后,只能用荣耀、名利、前程、家国大义为饵,诱人上钩。她编写了一套浅显易懂的短句,勒令全寨上下背诵。每天清晨和傍晚,她还要在军营里慷慨陈词,日复一日地蛊惑人心。秦三的军队迟迟不出现,华瑶就以打猎为目标,频繁率领军队演习,熟练地操演各项赏罚事宜,渐渐的,她在黑豹寨的威望之高,已是无人可及。
先前袁昌器重的几个属下,还以为华瑶与秦州义军勾结一气,早晚会夺取虞州,他们不仅忌惮虞州官兵,也忌惮秦州义军,两相权衡之下,他们终于彻底归顺了华瑶,令华瑶大感满意。
待到华瑶忙完这一圈,已是二月上旬,她恍然想起来,谢云潇的十九岁生辰过去了半个月,而她不仅没给谢云潇筹备贺礼,甚至没跟他打声招呼,也不知他会不会心存芥蒂。
华瑶略一思索,就从袁昌的金库里挑了一块玉石,随意地刻了一行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硬送给谢云潇当作礼物。
彼时天色黯淡,斜阳向晚,绯色流霞洒到了谢云潇的衣襟上。他落座于一把木椅,接过那一块石头,问她:“送我的?”
“当然,”华瑶振振有词,“不送你,我还能送谁呢?这一行字也是我亲手雕的。”奇快妏敩
谢云潇客气道:“多谢殿下费心。”
华瑶坐到他腿上,细观他的神色:“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状若平常地回答:“还好,挺喜欢。你日理万机,抽空为我雕一块石头,已是十分不易。”
华瑶点了点头:“嗯,没错,是这个道理。”此话说完,她正准备离开,谢云潇的左手又环住她的腰,附耳对她低语道:“你急着去做什么?”
华瑶如实道:“白其姝约我一起泡澡。”
谢云潇差点把华瑶送他的石头捏得粉碎。他道:“大敌当前,你身为主帅,切忌纵情享乐……”
华瑶没等他讲完,就插嘴道:“泡个澡而已,养精蓄锐,怎么了,犯法吗?要不你陪我泡澡,也是一样的。”他不答话,她就在他唇角亲了又亲,最后还把他压在软榻上,浅尝了一下美人的舌尖,真是清香甘美,治荡神魂。
温热的轻吻一路游移,直至他的锁骨,她浅浅地啜吸两口,感慨道:“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你为皇后。”
谢云潇原本握住了软榻的木栏。他收回手,坚硬的栏杆周围隐现一圈指印。他状似平静地转移话题:“快一个月了,你是否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华瑶趴在他的身上,轻声道:“我暂未收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兰泽情况如何,就算方谨没有严厉地看管兰泽,顾川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解决虞州军队,然后向西行进,接连吞并秦州义军、康州义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食指在他衣襟处画圈,缓缓地往他衣领内探去:“京城的纷争,我鞭长莫及,不过高阳东无那个疯子,不可能毫无动静,还有皇帝和皇后,总有一方会先按捺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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