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端茶送客之态了。
识相的人，就会借机告辞。
可对面的这位卡尔先生泰然自若地端坐着，一动不动。
程重熙竟有种错觉：仿佛他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卡尔先生，请！”
载沁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程先生，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到eileen的……”
程重熙听到他称吴芷漪为eileen，明明是很普通唤个英文名字而已，可却从卡尔先生口中说来，却让人觉得无端端地亲昵暧昧。
程重熙心头忽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程先生，你是她在中西女塾的监护人，想来与她们家的关系匪浅。且她在上海读书的这段日子里，你对她一直照顾有加。我承你的这份情。所以对你也是尊敬有加，客气有礼。可程先生……你可千万不要逼我……”
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载沁的声音轻了数分。可传入程重熙耳朵里头却是比大声说话更显得雷霆万钧，危险莫名。
然后程重熙也觉着奇怪：就他这态度也算是尊敬有加，客气有礼吗？！
程重熙顿了顿，道：“卡尔先生，我不知你和芷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找她……可是我还是那句话：我实在是不知芷漪她如今的下落。”
载沁拿目光瞧他。
程重熙也算是见惯了场面的，可竟被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给逼得硬生生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我相信程先生的话。既然程先生说不知eileen下落，那定然是真的不知道。”
闻言，程重熙不觉松了一口气。
“可是……程先生，以你跟eileen家的关系，就算你不知eileen下落，那总该知道eileen的家住在哪里吧？你把eileen家的地址给我，我去她家里寻她便是了。”
这位卡尔先生果然不简单。以退为进。
程重熙已觉棘手。
盛家的情况，程重熙具体是不知。可也曾辗转听说过的，盛家被通缉了，所以一家老小逃亡了。
事实上，程重熙并不知盛家具体地址。可盛家住在哪个县城也是决计不能对外透露分毫的。
载沁微微一笑：“程先生不会连eileen家的地址也不知道吧？！”
程重熙权衡利弊，当机立断：“是。我不知。”
载沁沉下了面色：“程先生，我把你当成朋友。而你，却把我当成傻子，是不是？”
“程先生，前头我说过了，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到eileen……你识相的话，就立刻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叫你们程家吃不了兜着走！”
这卡尔先生登门拜访，是见了他们程家洋房的。能在法租界买下这么大一块地皮建洋房的，都是实力不容小觑的。且这卡尔先生与德国人弗兰克交好，显然对他们程家不可能不了解。可这卡尔先生却全然不以为意，撂下这等狠话。那就说明决计不是随便说说。
程重熙额头渐渐冒汗，但他还是那句话：“卡尔先生，您请回吧！”
“程先生，想来你是不清楚我到底是谁？不如你挂个电话给弗兰克，问明我的真实身份，咱们再来好好谈一谈吧。”
见了这卡尔先生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程重熙不得不上楼，去了书房，然后挂了电话。
在听得弗兰克说了卡尔是谁后，程重熙顿时跌坐在了舶来的欧式椅子上。
怪不得这卡尔先生从头到尾都是不动声色，从容不迫的样子，原先他们的这等人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小厮跑腿的脚色而已。
程家就算是洋人买办，富甲一方又怎么样？！在位高权重的端亲王府眼里，他们这些人不过就是一只小蝼蚁。要弄死他们，只需稍稍动下手指便好了。
吴芷漪怎么会惹上这么一个大人物的？！
程重熙只知盛家因为盛怀新从事革命，欲推翻满清统治被清廷通缉逃亡，可却是不知道令盛家如此的罪魁祸首是便是这个卡尔先生——载沁贝勒爷。
所以他揣测莫非是因为盛怀新革命党的身份，所以这载沁贝勒爷带人要捉拿吴芷漪。
可又转念一想，便知不对：这载沁贝勒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莫非这载沁贝勒爷是个色胚子，对芷漪见色起意？
可也不对。这载沁贝勒爷面目英俊，身体挺拔，气宇轩昂，一看便知道不是沉溺酒色之徒。
加上，这载沁贝勒爷称芷漪的亲昵口气。且前面对他客客气气的，先礼后兵。
难不成这载沁贝勒爷与芷漪……
程重熙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下一秒，他自己都惊着了：不可能吧？！
程重熙摇了摇，走下了楼，对载沁行礼：“在下给载沁贝勒爷请安。”
载沁淡淡道：“程先生，你不必多礼。你是eileen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想为难你。我真的只是想要知道她如今在哪里而已？”
程重熙道：“载沁贝勒爷，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找吴芷漪？您跟吴芷漪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eileen是他的心肝。大清女子最重视的便是女子的名节和名声。载沁护着eileen的名节和名声，自是半个字也不会对外透露的。
“程先生不必知道。你只需告诉我eileen下落便可。”
“既然如此，恕程某不便相告。载沁贝勒爷，请回吧。”
载沁起身：“程先生已知我的身份，却依然守口如瓶。我载沁很欣赏程先生的为人。既然如此，本贝勒爷先告辞了。”
“载沁贝勒爷，请！”
……
载沁的小汽车驶出程家后，过了一个路口，载沁吩咐道：“在下个路口找个隐蔽的地方停车。”
汽车夫也不知主子为何如此吩咐，但应了声是，而后照吩咐做了。
前头的小汽车看见了，也调了个头开了过来，停在了他们边上。
李大均有几分明白。
过了片刻，果然看到了一辆小汽车行驶过路后，后面坐着的便是程重熙。
载沁道：“跟着这辆车。不过别跟得太近，让他们发现了。”
汽车夫忙发动车子，小心谨慎地跟了上去。
这样跟了一会儿，只见前头的小汽车停下了车。程重熙推开门下车，进了路边的一家南北货行。
载沁看了片刻，往车椅子背上一靠，出声道：“回去吧。”
李大均道：“主子，这都还没跟着他找到eileen小姐呢？”
“他不知是发现我们了，还是自己反应过来了。总而言之：程重熙这几日是不会去见eileen的了。”
李大均想了想，瞬间便明白了：以程重熙的身份，哪里要去南北货行买东西呢？！
这时，程重熙出了南北货行，上了车。他的黑色车子调了个头，按原路返回了。显然是回程家了。
这程重熙是个聪明人。不仅聪明，而且对朋友有情有义。
载沁是欣赏的。
不过载沁欣赏归欣赏，但并不妨碍他挂电话给法租界巡捕房，让他们找个事由把程重熙关起来。
这法租界巡捕房虽然不归大清管辖，可载沁的身份和端亲王府摆在那里，且载沁已经跟负责法租界的英国人打电话招呼了一声，这巡捕房的人得了命令，立刻便去了程家抓捕了程重熙。
程家上下一时大惊。
程家在法租界也是有不少关系的。于是，这捕快带着程重熙前脚刚跨出程家大门，后脚程父程元庆便挂了电话各种请托。
接电话的人起先都是一口应下，有的甚至还说元庆兄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可不过短短半个小时，这些人便纷纷挂电话来说：“程兄，实在是抱歉，恕在下无能为力。”
程父更是惊上加惊，不知儿子程重熙到底是得罪了人物，有权有势至此！
程父正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之际，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道：“可是程元庆程老先生？”
程父：“您是？”
“程老先生，听说你一个下午在找人托人，想把你家大少爷程重熙从巡捕房救出来？”
程父一愣：“您到底是何人？”
“程老先生，你别管我是谁？我是来给你指一条明路的。”
“这位先生，您有话请直说。”
“把你家大少爷关起来的此人只想从你家大少爷口中问一个人的下落。只要他找到这个人，他立刻便会把你家大少爷放了。”
“那人要问何人的下落？”
“吴芷漪吴小姐。”
吴芷漪。不就是重熙朋友那个在中西女塾读书的妹妹吗？！程父追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您到底是谁？”
电话那头的人只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路我给你指明了。你想不想救出你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那人便“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程父沉吟着挂上了电话，而后吩咐佣人道：“备车，我要去一趟巡捕房。”
“是，老爷。”
程父来到了巡捕房。
巡捕房得到的指示是：这程家大少爷程重熙虽然不能放，但见面却是无妨的。
所以程父程元庆很顺利得见到了儿子程重熙。
“重熙，有人匿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程父把情况说了一遍，“爹问你，你朋友的妹妹吴芷漪吴小姐如今到底是在何处？”
“爹，我不能说。”
“重熙，你若是不说，便只能在巡捕房继续待下去了。如今，虽然只是关着，可这个人今日既然能把你关着，明日也能给你用刑逼问。”
“爹，不管吴芷漪与那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绝不能把吴芷漪交给那个人。爹，您总说你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但奶奶从小就教导你做事要讲道理，做人要讲义气。你也是从小这么教我和二弟。可是爹，你现在却让我做不仁不义之人……”
程父哑口无言。
“爹，无论如何，我都是不能说的。”
最后，程父自然是无功而返。
……
程父坐在小汽车上忧心冲冲，沉默不语。
前头的汽车夫道：“老爷，前头在修路，有点颠簸，您坐稳喽。”
程父这才抬头看了周围一眼，忽然发现这不就是在中西女塾附近？！他忽然福至心灵似的想了起来：家里头就这么一辆小汽车，儿子用车，去了哪里，汽车夫不都知道？！
“阿森，老爷我有事情问你。”
“老爷，您尽管问？”
“大少爷最近有没有坐你的车接过吴芷漪吴小姐？”
阿森给不说话。
程父立时明白了过来，大喜望外：“大少爷接过他是不是？阿森，你快说：大少爷接了她去了哪里？”
汽车夫支吾着道：“老爷，实不相瞒，今儿下午大少爷特地关照我，谁也不许说。连老爷您问也不许说。”
原来载沁走后，程重熙便上楼在保险箱里取了些钱，准备给吴芷漪送去，以备不时之需。另外，他也准备把载沁来家里找她的事情告诉吴芷漪。
可车子开到半途，阿森发现后头有两辆车一直跟着自己，自己开得快，那两辆车也开的快，自己开得慢，后头的两辆车也开得慢。他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大少爷程重熙。
大少爷程重熙闻言，猛然一惊：“我差点中计了。”
而后大少爷吩咐他：“阿森，你到前头停车。”
之后，大少爷便下车去了一家铺子转了一下，出来后便吩咐他回家。回到家后，还特地叮嘱他：“阿森，吴芷漪吴小姐住在哪里的事情，无论谁问你，你也不许说。连老爷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阿森应了下来。
如今，程父便追着汽车夫阿森，一再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阿森，大少爷如今因为这事被关在了巡捕房里头。你若也不肯说，大少爷便要被一直这么关押下去了。”
阿森很是为难。
程父道：“阿森，我知道你是个讲信誉的人，答应了你大少爷不能告诉我。所以你不肯说。可你答应你大少爷之前，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得如此严重，对不对？“
”阿森，那这样吧，你不必告诉老爷我。你把车子开到吴芷漪吴小姐住的地方，我去找吴小姐。这样的话，并不算你告诉我。不算你失信。但又能把你大少爷救出来。这是一个最好的两全其美的办法。”wWw.xqikuaiwx.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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