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是望着天空，也不能阻止眼里头的泪水滚落下来。
春红瞧着二少爷的消廋落寞的背影，理解他的心情。可她不过是个丫头而已，一来是不好相劝，二来也知道是劝不住的，所以便提着糕点等物默默地站在一旁。
春红被二夫人买进盛家的第一天，跨进二房的院门，第一眼便看到了在窗口书桌前捧着书看书的二少爷盛怀霖。
二少爷大约是听到他母亲盛二夫人吩咐她做事的声音，便从窗前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唇红齿白的脸。
春红家里头也弟弟，可是这几个弟弟的脸上都是鼻涕邋遢，肮脏不已。她也是见了二少爷盛怀霖才知道这世上啊，真的有人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一般的粉雕玉琢，那么的好看。
二少爷不止长得好看，心地也特别的好。
一进门，二夫夫人便吩咐她给二少爷送糕点吃食。
二少爷盛怀霖看她端着热茶和糕点，问道：“你是新来的丫头？”
她垂着头：“是。”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春红。”
“南唐李煜有句诗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还有宋代的杨万里有句诗“春红更把秋霜洗，且道精神佳不佳”……里头都有春红两个字……”
春红家贫，从未念书识字，所以听着二少爷朗朗的吟诗声，虽然觉得悦耳动听，可是她什么也不懂，于是她便似小兔子般睁大了眼睛，茫茫然地瞧着他。
盛怀霖见状，便明白了：“春红，你是不是不识字？”
春红点头：“奴婢家里穷，连饭也吃不饱……弟弟们都没有开蒙读书……”若不是不得已，娘也不会把她卖了。
盛怀霖闻言，扫了一眼碗碟里的芝麻糕，对她说：“春红，把手张开。”
春红不知二少爷盛怀霖的意思，可是她来时母亲交代了“要听话，主人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所以她听从吩咐，乖巧地把手伸了出来，张开了手心。
盛怀霖默不作声地从碟子里头取了两片芝麻糕片递到她手里：“给你。”
春红看着手心里香气扑鼻的芝麻糕片，一时愣了起来。
“快吃啊。很香，很好吃的。”盛怀霖催促着她。
春红在他催促下，把一片芝麻糕塞进了嘴巴里，咬了一口，芝麻香甜的气息瞬间盈满了整个嘴巴。
二少爷盛怀霖看她吃了，很是高兴的样子：“好吃吧？”
春红点了点头，慢慢地吐出了两个字：“好吃。”
“快吃。吃完了，碟子里还有……”
春红一边吃一边怯生生地转头，不安地瞧了一眼门口：“夫人知道……会骂我的……”
“别怕。要是我娘骂你，你就说是我一定要让你吃的……再说了，我娘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快吃吧……”
“少爷你吃。”
“我都吃腻了……不想吃……都给你吃……”
春红第一天便知道二少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后来有一回，二少爷盛怀霖看到她手臂上的青淤，顿时愣住了：“春红，手臂上的这个淤青是哪里来的？”
春红自然不敢说是二夫人拧的打的，便对他道：“二少爷，是我撞的……”
二少爷盛怀霖听了，便没有再说什么。
春红在二少爷的书桌上搁下了点心，便出去了收院子里晾晒着的衣物了。
她把收下来的干净衣服一件件折叠好，先是把老爷夫人的衣物送到了老爷夫人的屋子里，而后又拿了二少爷盛怀霖的衣服，送去了二少爷的屋子。
靠近屋子的时候，她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二夫人在叮嘱二少爷事情。
二少爷盛怀霖回答：“知道了。娘。”
春红正准备走近，忽然听见二少爷盛怀霖开口问道：“娘，春红手臂上有淤青，是不是你打她了？”
听了这话，春红便不能再进去了，只好在外头站着。
二夫人拔高了音量道：“谁说我打她了？！这死丫头说的吗？”
春红听了二夫人这隐含怒气的嗓音，不觉瑟缩害怕。
二少爷盛怀霖：“不是。她说是撞的。可是我看着不像是撞的……这淤青在手肘内侧，要撞也撞不到这里头啊……”
二夫人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打她。至于她的淤青是怎么来了，我回头问问她。”
二少爷盛怀霖道：“不是打的就成……我只是觉得春红爹死了，家里穷，她娘不得已才把她卖到了我们家……她太可怜了……”
二夫人声音柔了下来：“我们家怀霖就是心地好……放心吧，娘也知道她可怜，不会亏待她的……”
二夫人这是睁眼说瞎话，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若是在二少爷盛怀霖面前承认是二夫人打她的话，她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
只听里头的二夫人又说：“不过怀霖啊，你心肠别这样软……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可怜他们……哪里可怜得过来……我们最重要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做人啊，千万不要太好心……”
……
虽然二夫人对她不好，可是二少盛怀霖却一直对她很好。
如今，这个很好很好的人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春红心里头难过极了。
可是她嘴巴笨，不会说好听哄人的话，这些日子以来劝二少爷盛怀霖的时候，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二少爷，您别难过了……”
“二少爷，您多用点饭……”
“二少爷，您好好休息……”
她自己听听都厌烦了，更何况是二少爷呢。
她等了好片刻，方才对二少爷盛坏霖说：“二少爷，天色不早了。咱们去看二夫人吧。”
盛怀霖“嗯”了一声，而后抬手擦了擦脸，道：“走吧。”
盛怀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老态毕露的女人是自己的娘亲。
娘亲从前多么好看，虽然有他这么大一个儿子，可是身段苗条，肤色白皙，头发油光黑亮，脸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m.xqikuaiwx.cOm
然如今，头发都已经半白了，满脸皱纹不说，整个人一片死气沉沉。
盛怀霖先前见过了爹盛斯良，心里头也早做了一番准备。
可一见之下，盛怀霖还是立时愣住了，不敢置信，也不敢相认。
“怀霖……我的儿啊……让娘好好看看你……”盛二夫人见了儿子便大哭了起来。
她巍颤颤地从木栏杆里头伸出了手。
盛怀霖知道母亲最是洁净不过，可如今的指甲缝里都满是黑色之物。盛怀霖见了，顿觉又是好大一阵眼酸鼻热。
盛二夫人的手缓缓地碰触到了儿子盛怀霖的脸：“怀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外头过不好……”
“是不是盛家的人为难你……”
盛怀霖道：“娘，我过得很好。大伯母，大哥大嫂他们都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为难过我……”
盛二夫人：“那就好。那就好……那娘在这里头就放心了……”
“娘啊，自打被关在这里后，日日夜夜的想你惦记你……娘怕你吃不饱，怕你穿不暖……又怕你受人欺负……”
听了这话，盛怀霖便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娘……娘，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盛二夫人苦笑着，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儿子的脸和头发：“怀霖，乖。乖怀霖，不哭了……不哭了……”
“如今这样子，哭也是白费了眼泪……娘有好，话，要跟你说，你先莫哭……”
盛二夫人凑到了木栏杆边，压低了声音对儿子盛怀霖说了好多的话。
她告诉儿子，自己在赌馆胡老六这里放了高利贷，有多少数目的银子：“胡老六签字的那个条子，娘藏在屋子抽屉的夹层里头。你知道那个夹层的。小时候，你经常看娘放东西的……你还记不记得？”
盛怀霖点点头。
“你记得去找胡老六……胡老六这个人最是欺软怕硬，心狠手辣，他多半是不会把钱给你的……从前啊，都是因为你钱表舅的关系，胡老六忌惮他，又要巴结他，所以从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样……可如今啊……所以若是他不肯给，你就别硬要。但是千万不能把他签字的条子给他。给他了之后，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条子留在手上，以后再说……只要这胡老六不死，有条子在手，总归是有拿回来的一天……”
盛二夫人不知表哥钱猛生已死。她以为表哥钱猛生没有任何消息，是远走高飞了。她心想着：只要表哥钱猛生在，等事情平息了，他一定会回嘉兴城的。以表哥钱猛生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让胡老六把钱给私吞了的。所以她方才千叮咛万关照儿子盛怀霖不能把条子给胡老六。
盛二夫人又把自己首饰都藏在哪里等等都告诉了盛怀霖：“娘这些首饰你记得收好了。日后啊，你娶妻生子，就把首饰都给你媳妇……”
想了想，盛二夫人又改口了：“怀霖，这世上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银钱是真的。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不能替你打算。你自己要顾好娘留给你的东西，可别被人骗了，谁也别给，你媳妇也是……这银子啊，留在自己身边才是银子……在旁人的口袋里，那还能算是你的吗？！娘的这些个话，你千万可要记住了……千万莫要被人骗了……”
“还有，如今你一个人，凡事千万要忍让……别做出头的事情……有道是枪打出头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自己吃点亏……知道吗？”
无论娘说什么，盛怀霖都不停点头。
盛二夫人仿佛再不能见儿子似的，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关照了许许多多的的事情。一直到牢房的女衙役前来催促：“时辰不早了，我们要关大牢的牢门了……”
盛怀霖赶紧从袖子兜里摸出了一大块碎银，塞进了女衙役手里：“我们再说两句话就好。”
那女衙役得了银子，便道：“赶紧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说话，是牢房要关大门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牢房关门，所有闲杂人等必须得出去……”
“好好好。我们很快。”
女衙役便走了。
盛怀霖紧紧抓着牢房那木栏杆，他一直有件事情想问娘盛二夫人，可是他张口了数次，到最后却还是没有问出来。
这时，他知若是不问的话，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于是，盛怀霖一咬牙，凑到了母亲盛二夫人的耳边道：“娘，我想问您一件事情，请您一定要告诉我实话。”
盛二夫人知道儿子想问什么。
果然，下一瞬，盛怀霖便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娘，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是爹的儿子还是钱猛生的儿子？”
盛二夫人缓缓地闭上了眼。
盛怀霖一直在等她回答。
盛二夫人知道儿子若是不知道答案，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她又睁开了眼，望进了儿子的清澈的眼睛里，一字一字地道：“我也不知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盛怀霖闻言，不觉一愣。
而后，他不再说什么，缓缓地站起了身子，转身离开了。
盛二夫人看着儿子的挺拔消廋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连眼也不敢眨一下。
她有种此生不一定可以再见到他的感觉。
“怀霖……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冷了穿衣，饿了就赶紧吃饭……别老是看书，伤眼睛……”
“怀霖……你听到了吗……怀霖……”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盛世如锦更新，第234章 怀霖离家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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