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睁开眼睛。梦中的声音如同拍击沙滩的浅浪,随着退潮渐归沉寂。终于,什么都没有了。在一片空白中,她醒过来,眼前是同样空白的天花板。
她猛地看向身侧。左手边是座位,空的;右手边是车窗玻璃,种满油菜的稻田漾着耀眼的金光,飞速后撤,绵延为起伏的海洋。玻璃中的倒影清瘦憔悴,换个不客气的说法,像是涮了好几遍、加多了水的火锅汤底。早川吃进一颗定心丸:这是在行驶的列车上,外面的风景,和她从东京到四国时看见的一样。
然而另一个人不在这里。刚刚有点放下的心,此刻又悬了起来。浮标似的,在暴风骤雨中抖动。她站起身,沿着两排座位之间窄窄的过道往前走,一路跑过两个车厢。在急促的脚步中,刚刚未加注意的细节逐渐变得清晰。
没有乘客。没有乘务员。她的背包不知道哪去了,手机也不在口袋。车厢前头的电子信息牌上,没有列车速度,也没有下一站的标识。
如果……念头刚冒出来,又被掐掉。她想,我大概还在系统制造的幻境里。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签下了那份承诺书。凭空出现的笔,一碰到她的手,就变成了姐姐的水彩笔的样子。好像一部电视剧演到最后,每一个细节都是为了煽情。她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当即对书本怒目,却听它用那种很欠揍的电子音问,您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
真的不继续吗?
不继续了。
中断游戏可能造成的损失——
赌一把吧。她把笔放在书页上,轻声道,很正常,做决定总要付出代价的。
前面就是列车头等舱,按照某些恐怖片的套路,以及系统的恶趣味,是很可能碰上大快朵颐认真吃午饭的僵尸的。早川放慢脚步,她也不知道门那一端是什么。正如做出决定的时候,她不敢肯定,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感应到有人走近,头等舱车门缓缓移开了。特别正常的景象显露在眼前,连过道都比刚才几节车厢宽敞很多,只是没有人。早川扶着座椅靠背,慢慢往前走,差不多到底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吹了声口哨。
“你怎么在这儿?”她瞬间回头,几乎是瞪着仁王雅治,目光凶狠,险些把他钉在原地。
仁王愣了一下,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的消失有什么不妥:“我晕车。起来走走。”
她冷笑:“没见过有人坐新干线晕车的。”
“呃,”他摸摸下巴,“可能是牛肉干吃多了。”
*
头等舱的座位十分宽敞,更何况是第一排。早川把腿伸开,即使非常努力,也够不到墙面。坐舒服了之后,她把脸转向仁王,往他脑袋后面呼了一巴掌:“我刚才真的以为你不见了。”
“头等舱舒服。”他也把腿伸直,借助身高优势,得意洋洋地拿鞋尖碰了碰墙,“而且你又叫不醒。我还打算随便晃晃就回来的。”
早川靠在软乎乎的椅背上,好半天才想起应该和仁王对接一下各自的信息。原来他早就醒了,并且已经把列车侦察过一遍,结果和她刚才的猜测一样:没有联络工具、没有乘客和乘务,窗外的风景是四国周边无疑,然而没有时间、没有到站信息,完全无法推测他们还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
她皱眉:“不会等到下车的时候我已经是老奶奶了吧?”
“可能已经患上老年痴呆,”仁王点点头,“然后智商回到三岁半水平,也算逆龄生长了。”
“那你完了。等我老年痴呆,你说不定已经半截身体入土了。”
“为什么?”
“因为女人比男人长寿。”
“真的吗?”
“当然。每天都被气到,所以练就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不会被生活的风浪击垮。”她往他鞋子上踩了一脚,笑道,“现在也让你体会一下生活的风浪。”
之前书本说,退出游戏造成的时空紊乱,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复原。早川猜测,作为游戏玩家,在这段时间内,她没有办法和外界接触,只能待在车上。调整耗时多久,她就要在这里待多久。
“你看过《星际穿越》吗?”仁王的脑洞一下子就开得很大,“里面有三个宇航员,两个降落在黑洞旁边的星球回收数据,一个留在飞船上等他们,顺便研究黑洞。受到黑洞的引力,这个星球的时间特别漫长,一小时大概能顶地球上的七年。回收数据的宇航员遇到了一点麻烦,等他们返回飞船的时候,另外那个人已经等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仁王啧啧感叹,“就成天跟黑洞打招呼。哎你吃了吗,哎我吃了。”
“二十三年都够你杀光宇宙外星人了。”
她瞥他一眼,目光是硬邦邦的,心中却仍有些愧疚。按照那本书的说法,青春校园故事改动不大,调整回来也不会花太多时间。但那本书也不是不会骗人。假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它一向深谙此道。
“你怎么会跟我一起来呢,”她喃喃自语,“不是游戏玩家,根本没办法进入书本搭建的空间啊。”
“当时突然停电,你又‘啪’的一下消失,周围只有那本笔记的封面在发光,好像还因为被可可打湿,所以出现了一种迷宫般的纹路。我走了一下,走不通。但是手指放上去的时候,却能够穿过封面,融化进去。”
他说,我也没多想,就觉得一个活人在眼前不见了,怎么着都得跟过去看看吧?“生平第一次遇到灵异事件。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一本书飘在半空中和你吵架。吵到一半,还开始放全息电影。”
早川说,其实一般来说遇到灵异事件我们的反应会是转身就走……
“我也想的,”仁王很沉重地叹了口气,“但回头你可能会冷冰冰地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然后又追加攻击,说什么你不来找我,我还不能来找你吗。”
“……”早川一句话没接上,噎住了。她劝仁王记性可以不要这么好,仁王却说这还不是为了记住你对我的好。一张笑脸在阳光底下明晃晃的。她扭头,看向窗外,却见列车猛地冲进隧道,把一碧万顷的田野甩在身后。
然而这隧道却和平时所见的那种不太一样。像是地铁站台里的广告牌,在漆黑的背景上不断闪烁。又像是《哆啦A梦》里面的时光隧道,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扭曲时钟。早川定神去看,竟在其中一个图像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入学日吧?”仁王凑到她边上,“你看你的苦瓜脸。”
“想起来了,是在公告栏前面。柚木让我呆在原地不要乱跑,自己去看分班情况。”她眯起眼睛,试图看清画面细部,“你当时也在附近吗?”
“我在啊。我还和柚木打招呼,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班里。她远远指着你说,我还有个朋友,她大概不想和你一起去。”
“我当然不想啦!”早川被他挤到一边,于是蓄足了力,像个摆锤那样挤回去,“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多讨人嫌?”
“记得。”仁王一顿,露出微笑,“哪一次?”
早川皱眉,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其实有两个“第一次”。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见礼堂对话,扮成幸村,在小卖部里偶遇过她。帮她刷了卡,顺便告诉她,草莓味比牛奶味更好吃。
“所以说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厌的出场!”她像河豚那样对着他吐气,此时恰逢新的影像从窗前掠过,画面中央,她扶着电线杆发出短信,转身见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才结束社团活动,低头看她时,带着一丝尚未敛起的压迫。眼底一碧万顷,如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底下水面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wWw.xqikuaiwx.Com
画面中的他提议,要不要我教你如何追求幸村?
她则露出戒备的目光,不要,仁王同学这么优秀,万一到时候我反而爱上你怎么办?
仁王在边上摇头晃脑:“最后果然还是爱上了。”
无数时空碎片在窗外流逝。某人兴头十足,如果手中有遥控器的话,大概已经暂停倒放五百遍了。早川起初还有点尴尬,后来干脆释然,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过脸,和他一起看。
仁王感叹:“最开始的时候,你是真的很努力在追求幸村。”
“是啊!”早川自暴自弃,“全被你搅黄了。”
他指着读书会那段:“你居然还会为了他提前预习。你现在连帮我糊弄一篇选修课报告都不愿意。”
“预习是预习了,但是基本没看懂,全靠引用名人名言加分。而且选修课报告那个算抄袭吧?被抓到会挂科的。”早川想了想,突然对他这种翻旧账式的行为感到不满,“等下,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刚刚认识的时候,你也只是想看看笑话吧,仁王君?”
仁王君没料到枪口如此快地调转过来,噎了一下,假装没听见。
“难道不是吗?”她振振有词,穷追不舍,“说什么要和我一起去看幸村的比赛啦,换我去给赤也补习啦,还有什么东京爱情故事,早上去浅草寺求签,下午逛美术馆,晚上到迪士尼看烟花,说起来都一套一套的,你国中时候该不会和哪个女生实践过吧?”
仁王举手告饶:“你记性也可以不要这么好的。”
早川“嚯”了一声:“所以是谁硬要把我往幸村那边推的?采访一下当事人,现在是什么感觉?不交代一下你的作案动机?”
“作案动机是生活太无聊了。”当事人勾住她的肩膀,被她拍掉,又勾,又拍,最后捂着通红的手背说,“现在的感觉是,非常后悔。”
*
“所以去年夏天,你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仁王眨眨眼睛,假装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车窗外流动的画面上,认真端详未来女朋友被自己扮的女鬼吓到失语的丢脸时刻,直到早川接着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来了。他心想,恋爱两大考验,一,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二,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别的问题是答出来就加分,这问题是答出来就扣分,多答,多扣。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决定采取反攻策略。
早川装糊涂:“忘了。”
他迅速跟上:“我也忘了。”
早川的眼刀嗖嗖嗖扔过来,倘若杀气能够实体化,仁王的大概已经被捅穿了。他正想逗逗她,说点什么“其实从见面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之类的话,却听早川突然提起冲绳的修学旅行。
“你抢跑了,”仁王指指外面,“这才回忆到海原祭呢,U-17都没开始。”
“U-17没什么好回忆的,不就是我给幸村准备了明信片没给你准备吗。”
“可不能涨对手志气灭自己威风,要这样想,我俩还在月亮下面打了电话,多浪漫啊。”
“那还是在卡拉OK唱《小小恋歌》浪漫,我还送了你花呢,这辈子头一回给人送花。”她突然想起什么,表情相当促狭,“我不小心靠在你肩膀上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紧张?整个人都僵硬了,速冻箱里捞出来一样。”
他没有否认:“也可能是你撞击力度太大,导致本人失去意识了。”
“所以后来你通宵不睡,在我边上打游戏,也是因为紧张吧?”她凑上来,盯着他的眼睛,“怕自己说梦话被我听见,梦里说早川明羽我好喜欢你之类的?”
仁王学着她的样子,朝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没觉得我当时很靠谱吗?卡拉OK人来人往,我俩全部睡倒,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那……也是有一点的。”早川承认,“一点点。”
“别说了,”他摆摆手,“第二天我都困死了。结果飞机上某人还要拉着我聊天。真是说不完的话。空姐给你倒饮料都倒累了。”
话很多的早川沉默片刻,试图寻找扳回一城的机会。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但告白的确是我主动的!”
仁王其实没弄懂两件事之间的转折关系,也没弄懂她话里莫名其妙的得意情绪。刚“嗯”了一声,那边又道:“每次都是我主动吧?告白是我,和好也是我。如果我不迈出那一步,你不会来找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预感到这里埋着一个地雷,于是拿出认真的态度,试图跟她摆事实讲道理,“明明我也邀请你下楼看流星,还和你说过新年快乐。”
“这两样事情能比吗?”早川把手肘搁在车窗边沿,支着下巴,转过头来看他,“我是1,你是0,没有开头那个1,后面跟着一串0,有用吗?”
“也不要那么轻易地就把别人定性成0好吧——”仁王话说到一半,瞥见早川满脸“你都在想什么啊”的嫌弃表情,只好收住了。他看看她,又看看窗外,那个说着“仁王你怎么想”的幸村,和依靠插科打诨回避问题的自己。医务室外树影婆娑,刺目的阳光,穿过时间之流,照进他的眼睛。
他微微闭上眼,心想,那好吧。
“虽然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和你告白。”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那会儿你和我说你姐姐的故事,问我能不能帮你实现愿望。我就觉得事情没有你讲得那么简单,你只说了一半真相,另一半真相可能藏在那个愿望里。”
早川一愣:“行啊,你怎么跟拿了剧本一样——”
“说不能,其实也是不敢。”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他打断,“我要是真拿了剧本反而好办了。我不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又为这个目标付出了多少。不是经常有那种故事的吗?穿越到陌生世界的女主角,需要和某人恋爱才能回去,万一幸村就是那个人呢?万一我轻举妄动,破坏了你的计划怎么办?”
“但我也不应该说那种话。指责你有事情瞒着别人,所以别人也可以瞒着你。这其实是两码事。因为我没有办法承担得知真相的责任,我算是心甘情愿被你瞒的。”只要说出第一句话,后面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他叹了口气,抓住了她靠着下巴的手,感觉自己的喉咙如同某种年久失修的机械,正在艰难地转动。
“所以对不起。重逢这么久了,还没有和你说过对不起。”
早川愣住,尝试挣开他,却没有成功。打网球的人,看着一副瘦瘦的身板,使劲的时候个个是怪物。其实她也只是随口一说,意气之争,毕竟某些人机会主义的态度摆在那里,很明显是不负责任的,却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回答。
她眨眨眼睛:“没听见。”
仁王脸上深情款款的表情有碎裂之势。
“再说一遍,”她翻遍全身口袋,才想起手机根本不在身上,没法录音,“我都没听过你道歉。”
“等等,”见他不响,她掰正他的脸,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你不会是别人变的吧?你是仁王雅治吗?”
“早川,”仁王任她折腾,只剩下一双眼睛不依不饶地跟过来,半晌,垂下了,轻声道,“你要是很感动的话,可以哭的。我不会笑你。不用没话找话。”
“我哪有没话找话——”她辩解,却自知无趣,在中途打住。认识那么久,她大概是第一次看见仁王坦诚的样子。他永远游刃有余,永远看破不说破,永远留有余地。眼泪一点点泛上来,像是梅雨天的潮气,将视线边缘浸泡得模糊一片。她心想,我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讨好了。好没用啊。
“对不起。”仁王重复道。
早川想说,其实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的确不能问,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游戏的存在是最高机密,一旦被人知晓,所有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你猜的很对,也做到了体贴,所以我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你。
可是在那些因为秘密而辗转反侧的时刻,她不曾想到,原来他也受着相似的折磨。她甚至能接受她爱他比他爱她更多,能接受为了抵达终点而绕过的远路,却没有办法抵御一句,对不起。
她抽了抽鼻子,也决定坦诚一次:“其实告白那天我特别害怕。”
“害怕什么?”仁王问。
“害怕这个晚上结束。”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网王]古典浪漫更新,第 116 章 [116]时光机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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