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生什么气呢?这样一张脸,额前碎发半遮住眼睛,底下眸光是青色的,波子汽水瓶的青色,橄榄石的青色,水稻田里人影的青色。风吹过来,碧波万顷,光浮影动。视线往下,沿着鼻梁,来到唇峰,想起他说过的话,恶劣的有,好听的也有。此时此刻,他正仰着头,目光在半空凝住,不动了。好像准备充分上考场,压轴大题是数列,十种变式牢记于心,摸到卷子一看,居然换成了函数,于是整个人愣在原地,水笔沿着桌面滚到地上,都无知无觉。
总之,愣得有些可爱。早川望着他,心里泛起一阵痒,酥酥麻麻的,好像高一秋天,被化学老师带进实验室,把镁条扔进盐酸里。转瞬间,光亮的、灰白色的金属表面布满气泡,咕嘟咕嘟,不断上涌,小火煮开似的,连带着试管底部也微微烫起来。那时仁王还拿试管来贴她的脸,中途被老师呵住,勒令他抄写十遍实验报告,并刷干净全班的试管。仁王一边刷试管,一边嘟嘟囔囔,说都怪你。怪我?早川坐在桌上,双手抱胸看着他,你自己恶作剧,怪我?
现在她的脸大概也和置换反应后的试管一样烫,早川心想,还好夜色昏沉,认不分明——当然,这么轻易就原谅,也可能是他长得太好看了。
于是再看那张脸,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愣着干什么?”
她蹬了蹬腿,差点把鞋子甩在仁王脸上:“你让开,我得下来啊!”
也不知这份气恼是冲着谁去的。毕竟仁王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一声尾音上扬的“啊?”,再加一个短促的“哦”。总之,无论如何,都不符合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举重若轻的人设。早川不无忧虑地想,我男朋友看着聪明,不会其实是个笨蛋吧?
很快她便来不及为仁王的智商担忧了。U-17的围墙,又高,又暗,又安着红外线探测仪,底下还是乱蓬蓬的草丛,找不见落点。早川手一松,从墙头跃下,脚底没站稳,直接摔进仁王怀里。
……好痛。
像是小行星撞地球,胳膊肘砸在草丛里,咚的一声,半边身体都麻了。然而脑袋却不见得多疼。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脸正好埋在仁王胸口,他一身U-17的队服还没来得及脱,拉链挂在领口,月亮底下闪着银灰色的光,也像化学实验室里切成一小段的镁条。
活该。她到底没有说出口,艰难地爬起来,耳边仍是那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也不知是谁的,混成一片,紧锣密鼓,逼得她后退几步,站定了,这才觉出脚踝的酸胀。
完了。早川心想,出师未捷,还把脚扭了。
球场上明察秋毫的仁王雅治这回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不晓得是懵了,还是装的。他可是倒在场边都能观察对手破绽的家伙,梦幻黄金组合的扮演者,欺诈师,日本队底牌,总之,打网球的人总有一堆绰号,也不知做什么用,大概随时准备刻成勋章别在胸口,扮演勃列日涅夫。可惜这位知名选手一开嗓,说出来的话就让她冒火。分明已经不生气了,听见那句“你怎么来了”,冷笑还是控制不住。
“你不来找我,”早川扯了扯外套下摆,尝试盖住腿上的破洞,“我还不能来找你?”
这还是条新裤子,真可惜,应该让仁王赔。仁王呢,脸色也有点尴尬,被她几句一碰,大概嗅到了火药味,干脆没声了。早川盯着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沉默是金是吧,把你拎起来抖一抖会掉下金币是吧——
她的刻薄酝酿到一半打住了。因为仁王把她拉进了灌木丛,还在手机上和她解释,有人巡逻,不要说话。U-17的规章她早有耳闻,来之前幸村也再三提醒,千万不能被发现,如果被发现,至少要装作不认识仁王,因为很可能会牵连到他。
然而这个即将被牵连的家伙,面对她的提问,却依然给出了很不着调的回答——可能会被留下来洗碗。早川看着屏幕上的字迹,想起冲绳修学旅行时,他俩被柚木指派,留下来收拾残局。一池子的碗,洗完一池还有一池,胳膊都酸了。后来仁王陪她去便利店,对着窗玻璃,用外面驶来的车牌尾号打赌。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帮认识的人探探口风。他说让你朋友自己来问啊。
“说不说,不说拉倒。”
“说说说,我说,”他顿了一下,像是无可奈何,又如举手投降,“喜欢她朋友这样的。”
仿佛列车冲进山洞,早川被耳畔炸响的轰鸣震迷糊了。这种话,也只有仁王敢说。说得若无其事、自在坦然,仿佛和没说过一样。那一刻她心中涌进千百个想法,伸出手,却只能抓住千分之一。于是热血上头,叫住他的名字,说“我问你”——然而却只问出一半,因为柳生和柚木推门而入,仁王脸上微微绷紧的表情,转瞬化作她最熟悉的那种有点欠揍的笑意。
我就应该把问题问完的。想起这些,早川难免有些遗憾。就该让你当众下不来台。你不是最喜欢看小情侣笑话吗?换小情侣看看你的笑话,怎么样?
那遗憾也是恨恨的,带着一点娇嗔,一点知晓了故事后续的肆无忌惮,以及一点酸涩。想来告白也是她主动,如果没有她打破沉默,两个人大概会在麦当劳聊到天亮,吃两包薯条,看一场日出,然后坐早班地铁回去。甚至在那个吻后,当她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他给出的回答依然是,你说呢?m.xqikuaiwx.cOm
如果她不说呢?如果她反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他无数次表现的那样,他也会由着她折腾下去吗?沉默是金,早川心想,把我拎起来抖一抖也会掉金币吗?会比仁王更多吗?
这倒不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的问题。她又不是她爸,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开口说句话能褪一层皮。只是偶尔想起来,毕竟会难过,那难过混杂着怅然,怅然中又有几分自得。或许她爱他比他更多一点,或许他永远不会明白——走三步退两步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拖着沙袋涉水而过时,每一厘米的挪动,有多么困难。
然而她已经厌倦了这种天平两端的游戏。早川望着仁王,那双细长的眼睛盛着清光,睫毛下垂,因为留心湖边巡逻犬的声响,反而放松了对身侧危险的警惕。她笑了,在他眼底的倒影中看见自己动了动,脸庞放大到无限,近得模糊了焦距,然后吻了上去。
反正你无话可说,她撬开他因为震惊而僵硬的唇齿,像是推开一扇门——那就接吻呗。
*
没人规定冷战中的情侣不能接吻,也没人规定接吻之后不能继续冷战。就算有,规则也是用来跨越的。因此,从U-17乘公交下山,一路上,早川仍然没理他。
她当然看得出仁王有话要说。无论如何,自己大老远的跑来找他,就算是那种成功率极低的娃娃机,硬币投进去,还能听个响,更何况,仁王并不是。他完全没打算藏着,笑容挂在嘴角,一路晃晃悠悠,见到什么都要点评几句,说不够似的。早川看到那笑容就想翻白眼,于是干脆拉下兜帽,不看了。
回程那一觉睡得真沉。也许是因为有人陪着,不用担心坐过站。也许终点站本身无所谓坐过,安心的只是“有人陪着”这件事本身。无论如何,往深了想,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于是她便不再想。
早川明羽十七岁这年学到的最大秘籍在于不要多想。她曾经费尽力气把自己从一个天真的小太妹变成心思深沉的优等生,现在,尤其某些时刻,面对某些心思更为深沉曲折的人——比如仁王或者幸村,她又要把自己变回去。这个认知无疑让人感到挫败,而更让人挫败的,则是他俩无法入住酒店这件事情。该死的十七岁。
她是真的想去LoveHotel睡觉。可惜天不遂人愿,LoveHotel本身不是给人睡觉的——它甚至不如商场休息区的按摩椅。狭窄的浴室雾气蒸腾,水珠滚落,镜子里映出她的脸,鼓鼓的腮帮子,像是多肉多汁的小笼包。她不耐烦地叼着牙刷柄,从辛辣的薄荷味中尝出了一丝牙龈出血的酸涩。酒店的牙具好差劲。我为什么要刷牙。
倒在枕头里的时候她才发现仁王也刷了牙。薄荷气息从舌尖直冲脑门,他的虎牙底下还有没化开的牙膏,像是舔在芥末上。酒店的棉被那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泪眼模糊之间,绵延为白色的云海,她从云端坠落下去。
仁王看着她,说,我很想你。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一句应景的话,可早川心中到底是不忿的。
所以她问,为什么不早说?面对他的试探,又问,我为什么要想你?
她的确不想他。非要说的话,只是想看他的失态,想看他肉眼可见的紧张,想看他对着满床头柜瓶瓶罐罐寻找无线网密码的尴尬,想看他被吹成爆炸头的敢怒不敢言,想看他微微发烫的耳根和僵直了的脊背。总之,早川告诉自己,我是想看仁王雅治投降的。
只是事情发展到最后超出了她的掌控。都有点儿像调情了。我没办法,但是会伤心。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早川长这么大,都没向人撒过这样的娇,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撒娇。她也没办法,只好把他又拽下来,拽到和自己一般高,双双倒进被子里,拿自己的额头去靠他的额头。
到底是着了LoveHotel的道儿。早川的懊恼中间夹杂着一丝惘惘的快乐,不知道等下如何收场,又因为不知道如何收场,这短暂的快乐才愈发显得珍奇。才十七岁,一颗心跳得十分笃定,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啊!
像是租书屋里借来的漫画,总是要还的,但在归还之前,想怎么读都随她。仁王也随她折腾。交往这么久,好歹有基本信任,她不说同意,他是不会越界的。更何况,眼下,他比自己还紧张,额角布着密密的汗,浸湿刚才吹干的头发,两缕贴在皮肤上,像是没涂开的白色颜料。真好玩,早川暗叹,手指穿过散落的辫子,伸进温热的发根,轻轻揉着仁王的后脑勺。
“不理我,”她贴着他的侧脸,去咬他的耳垂,“那这样呢?”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收场终于来了——套用国文老师的讲义,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谢谢欧亨利,谢谢隔壁大哥,穿上外套去隔壁敲门的时候,早川又尴尬,又庆幸。我们得睡觉,动静太响,睡不着。这理由很正当,隔壁大哥似乎也接受了,只是眼神还稍稍有些不服气。
别看我。她心想,是仁王不行。哦,不能说他不行,反正我也没试过。
她盖好被子的时候,仁王看起来还有点迷茫。那种饭吃到一半去了个洗手间回来盘子被人收掉的表情看得她有点好笑,正想催他睡觉,他却兀自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水声,哗哗的水声。打着旋流入下水道。早川闭上眼睛,黑暗也在打着旋,越转越慢,越转越慢。她知道立刻入睡是最好的,一觉醒来,刚才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大太阳底下,所有暧昧、缱绻心思,都会消散无形。
可是越想越睡不着。越想,仁王的脸庞越在眼前晃动。旋转的黑暗是榨汁机,把他的眉宇、鼻梁、嘴角小痣打散,再汩汩流进她心里,早川翻了个身,舌尖是躲不开的薄荷气息,几乎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在了。
偏偏仁王还洗好了澡,在她身边躺下了。体温沿着床垫流过来,反倒把房间里的空气衬得更冷了一些。早川打了个寒战,好像一台过热的机器,停住了,冷却了,后知后觉,开始冒汗。那汗是水蒸气,结在机器外壳上,薄薄的一层。
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没有隔壁的打扰,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总归是前进的,进到无可进处,才会停下。那么无可进处,又会怎样?倘若天空是锥形的,两只升到顶点的气球,会发生什么?会爆炸吗?仁王躺在边上,静悄悄的,不存在一般。可他的呼吸和动作,却被这房间这床垫放得无限大。传到她这儿,像是照过哈哈镜,全都变了形。
“仁王,”她疑心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形,否则怎么会有一点涩,有一点哑,“……你冷吗?”
他大概也听出了那声音的不对劲:“你感冒了?”
“没有。”她顿了顿,却怎么也压不住浓浓的鼻音。放在身侧的手指动弹不得,像是结了一层霜。
“山上风大,着凉了?”他作势要起身,自己去穿外套,把被子留给她,却被拦住了。那怎么行。她虽然今天铁了心要不讲理,但也不能这么过分。再说,关了灯,那明晃晃的笑意不在眼前晃,态度就好一些。柔软的东西随之泛上来,一点点裹住她的心,驱散了那种没有着落的感觉。无端的,早川想,大不了摔一跤。摔一跤,和一脚踏空是不同的。虽然疼,人却是落实的,在地上;一脚踏空呢,根本没地方跌,只是往下坠,一直下坠。个中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是不忍想也没法想的。
还有东西也跟过来了,是仁王的手,小心着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没发烧啊。”
不知怎么的,她有点想笑。笑他,或者笑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于是咽下到嘴边的咳嗽,翻过身去,面朝着他,这回,换了温柔的语气:“就一床被子,一起盖吧。你过来一点。”
大概是太温柔了,仁王的回答甚至有点迟疑:“过来一点……?”
“过来一点。”她重复道,挪动时压着受伤的脚踝,便又倒抽一口气,然后停住,认真提议道,“抱着睡,可能就不冷了。”
*
早川盯着镜子看,浓浓的黑眼圈,苍白的一张脸,干燥的嘴唇,无论哪一点,都是纵情无度的模样。其实哪有。只是没睡着。一来得怪床垫,晃晃悠悠,不是让人安眠的;二来得怪隔壁,电影放到晚上三点,中途还点夜宵;三来得怪他们自己,抱着睡的确不冷,却又太热了,呼吸缠在一起,打成死结,于是后半夜的种种折腾,都有种自作自受的味道。
她低头掬了一捧水,拍在脸上,拍散了萦绕不去的念头。走出卫生间的时候,仁王已经吃完早饭,收拾妥当,在床边坐着等她了。看来他也觉得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像是恶魔进教堂,地板都烫脚,只想快点走。
饭团是她喜欢的味道。早川一边吃,一边查询列车班次,要给两人订票。仁王实在无聊,坐着有尴尬,索性开始收拾行李。
“还有什么没带吗?”他又恢复正常,收着收着,神清气爽,便冒出怪话来,“钱包,衣服,手机,充电器,还有你——”
“我什么我,”早川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边儿去。”
她绕开站在房间中间的仁王,把书包背到肩上。清早起来又被抢白,准备好的情话说不出去,他看着有点挫败。挫败了一会儿,终于端正神色,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哦。早川反应过来,原来他还蒙在鼓里。
她走到门口,拔下房卡:“四国岛,高知县。”
“你那什么表情?”她把房卡往后一扔,却没人接,回头,仁王的动作定住了,“不是你说,你老家在哪儿是个秘密,从来没有人猜出来过吗?”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网王]古典浪漫更新,第 108 章 [108]置换反应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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