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阶一转身，看到的便是湖。
他向窗口走了几步。自己的身影照进桌上盛水的一只木盆里，——白衣早已扑满了灰和土，他不知道掸净；发丝散乱，形同枯草，他不知道重束。wWw.xqikuaiwx.Com
在不知道多长的时间里，他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疯子”。
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呢，他心中没有记日。他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呢，他心中也没有印象。
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差不多，都是看不见尽头的路，看不清面孔的人，听不清细节的吵吵闹闹的话语。
太阳升起来了，他便游魂一样地走，太阳落下去了，天色黑得看不清四野了，他被疲惫淹没，坐下来便失去意识。
在一帧帧的记忆的画面的最开头的地方，好像是一辆关押犯人的囚车，他以为自己将要死了，守卫都倒在树下睡去，一个疯疯癫癫的老者跑过来，将他拉下来。他要回头看，那老者却在他后背上大力地推了一把，一把把他推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喧闹而无比繁杂的世界里。
他摔在春日鲜艳的阳光下，手掌边所有的草木都生机盎然，唯有这只手，这只手的主人，冰凉而失魂落魄。
疯子，疯子。
路边的孩童这样叫他，拍着手指着他笑。
路人与小贩也这样称呼他，躲避疫病似地纷纷远离他。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看见路就走，走累了就歇。
有人施舍他，更多的人看仔细他的脸，咋舌叹息。
杨云阶不跟任何人说话。
那些人在他眸子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还有不知死活的精怪来逗他。
杨云阶也仿佛听不见。
唯有一只花妖曾经俯身下来，与他说了句俏皮话。
杨云阶大笑起来，笑得弯腰，笑得蜷在了地上。旁边的人纷纷被他吓走，惊恐于靠近了一个神经失常的疯子。
杨云阶笑累了就发呆，蜷在地上发呆。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之后再恍恍惚惚地踏上前路，不知道去哪。
仅仅是流浪，流浪。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天黑了又亮起来之后，他走到一个地方，路边坐着一个举着荷叶的小女孩。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问一下自己走到了哪里。
他走过去，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女孩却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疑问了，开口脆生生地答道：“这里是江南！”
江南？
这个地名自身带着一种恍若梦中的朦胧。多少歌诗中多少人魂牵梦萦想要去的一个地方，自己就这样走来了，走到了？
杨云阶没有惊异于自己竟然无知觉地流浪过了大半个中原，却在心底觉得这江南二字前面该有无数座高山险关阻隔。
而不是像这样在一个杨花落尽的时节，恍如一点柳絮轻轻飘入水面，不自知中便踏入了江南的地界。
江南。
这个时候的江南在飘着微微的细雨，雨丝落在杨云阶的乱发上，布衣上。
天色向晚，巷口的人家给他指了个地方借宿。
杨云阶在暮色中叩响那户庭院的门，开门的是个年迈的老管家。
庭院很大，静得出奇，好似没有人居住一样。
老管家对他说，这里的主人是位出尘的道长，天色已晚了，不用去叨扰，客房有空屋子，其余自便就可。
杨云阶独自一人留在寂静而空旷的厢房中，一回头，便看见了窗外的湖。才知道，这座幽静的庭院是背倚着湖山的。
天色暗淡下来，连远处湖面的粼粼波光也被暮色掩盖。房间里备了烛火，杨云阶却没有点。
而是神游般地坐在榻边，看着远处的湖色渐渐灰蒙，八荒六合皆没入漆黑。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宿命注定着自己最终会来到这里。
枕着湖畔而眠的这一夜，杨云阶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边是万丈云霞，脚下是无边明湖。
他身着一身白衣，迎着猎猎的长风，在湖面上脚踏浮萍而行。
浮萍轻软，泛起圈圈涟漪。而在这大片大片的浮萍之间，湖水如同镜面，倒映着广阔的天光云影。
忽闻振羽声如裂帛，杨云阶抬起头，只见白鹄翼若垂天之云，正从他头顶飞鸣而过。
远处霞光万里，映湖面半轮金日。
前尘、往事。如同浮萍间明镜的倒影驳杂显现，随即破碎。太多的画面争相涌现，仿佛又见曾经：尺五楼上，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扬眉含笑，一把折扇直抵来者咽喉。
往事遥远，不可追。
杨云阶向着那白鹄的方向去，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轻到仿佛脚下的浮萍已经触碰不到自己足尖，每一步都在御风而行。
天边朦胧的黎明蕴含着无限的白光，而那就是他的去处。
第二日老管家打开客房的房门时，那前一晚借宿的年轻乞丐已经不在了。
这是件怪事，老管家记着。却没过几日，听到湖上的船家说，在湖上看见了仙人。
老管家自是不信：那仙人是个什么样子？
船家道：那雾气蒙蒙的，中间一个白衣人影往湖心去了，还有只白鹄呢。
老管家吃了一惊：人往湖心去，那岂不是……？
船家笑道：老人家以为那是浅岸？咱们在船上瞧得真切，那仙人脚下的湖水千丈深哩，若是寻常人，早沉得影儿都看不见了……
老管家找不出话来反驳，但仍未信服。
担忧了几日，却没听到什么消息。
后来十几年里又时常听闻湖中仙人显灵，这才渐渐将此事放下。
元景六年春，联军拒突厥至安定郡以北，方钧辰还都西京，重开宫阙，清点府库，安抚百姓。太平在即，自洛京归来者不计其数。
是年九月，突厥兵于青山峡与平唐大军交锋，不得利，骑兵折损上千。败走途中，突厥将领为部下所杀。
十月，突厥残军退回乌兰大漠，所余部众不足五成。
秋气自北方渡来，未及深秋，寒气便已入侵南地。
人人都说，这个寒冬恐怕得是艰难的一个寒冬。可说的时候，脸颊上却看不见忧惧，反而眼角眉梢带着如释重负的安然。
再冷的冬天也会过去的，过了冬，便又是春。在寒风中枯黄了的一切都会复苏过来，重新焕发新的生机。
许麟书站在湖边，远望天边的云霞。
云霞那边飞来几只大雁。那是从北地飞到南方过冬的大雁，这几日来，每天都能看见数次，有时是零落的几只，有时是成群结队的数行。
寅生从院子里看到师父站在湖边，日落后便会来拉他回去。
许麟书刚在蜀地接到洛风时的信时没有立刻动身，他顾念着周围村民，一直拖到了三月才启程。
离开时寅生的母亲拉着寅生的手，将寅生带来他面前。其中意思无言便可知晓：战乱时候，大人保全自己都艰难，何言养活孩子。
蜀地离江南遥远。至于再到江南落脚安顿，则是之后的事情了。
江南确实如洛风时所说，在天下大乱的时节，还保留着难得的安稳与富庶。寅生与院中的管家老丈也十分相合得来，几乎像是一对祖孙。
许麟书远望向天边。
深秋的寒意自湖面上吹来，遇见人衣襟，便凝在衣上，盖去体温的暖意。
他听到有人在喊什么。这样的喊声他常常听到，多数是北方来了什么消息。
他听到背后有人在向他走过来。
他想是寅生，又来拉自己回去了。
天边的云霞铺满天空。
许麟书回头，想问寅生北边有什么新消息。
却看见年轻男子的身影，撞入眼中。
彤云漫天，日落西沉。百顷湖光跃金，归鸟斜飞。
恍如一日的喧嚣尽数在这向晚的一刻收结，然后共同望向一个天光亮彻的黎明。
洛风时迎着湖风，摘下头上斗笠。
元景七年，江湖依旧纷扰，而天下靖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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