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身劳作的宫人将栽种珍奇品种的陶盆搬到该摆放的位置,如丝般的花瓣随着落地的动作摇曳,宫人襟前的发丝也轻拂,是秋风起了。
吹动了园中的池水,倒映着行宫檐角的碧波在初起的寒意中皱起波纹。
洛风时在席上落座,转头目光瞟过池水时正好看见高处一片落叶仿佛从天上落入波纹中,小舟似的一瞬就漂出去,漂向毫无依仗的池水中央。洛风时再看时已经找不到那落叶了,只能看见池水中行宫的影子。
萧一行来时同他说过,这座永兴宫是开朝皇帝晚年游幸秋华园时所建,然而却未料到洛京以名花牡丹闻名,此后每代圣上来洛京赏花多是春天少有秋天,因此永兴宫往往闲置,算算这次启用之前,大约也已经十来年未曾有皇帝仪仗降临了。
然而真正到了此处,却是完全看不出来闲置的痕迹。栽种的菊花无论有无人观赏,总是年年开放,一年茂盛似一年。澄池池水上天光云影,人声鼎沸。
因为取消了刀兵的禁令,核查的程序便少了许多。到此时江湖各派来者大都已经到达入座,人声之中不乏互相见礼、又或是对今日宴会猜测猜测议论的声音。
洛风时正看着池水沉思,忽然从不知何处飞来一道轻轻的风声,投在洛风时身上,又被反弹到桌面。洛风时回头看,发现不远处几张略有面熟的面孔正望着自己笑,洛风时认出其中一人是鬼山帮的门人,还有两人也曾经见过,虽然不知道是哪个门派,却传授过招式,有过一面之缘。低头看桌上,是一个不知从哪撕来揉成的纸团,抬头看几人,几人笑得更甚。
洛风时展开纸团看了,起身离座。
穿过各派座席,顺着池水岸边走到不远处树荫之中,那几人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听说你赢了萧一行,是真的吗?”那鬼山帮的门人问,嘴上虽然是问真假,眼睛里却亮晶晶的,满是好奇的慧黠。旁边两人听了也不禁拍手笑起来。
洛风时听这问句就知道他是想听自己讲讲比试的经过。这几月里各家门派聚于一城,除了当日到场的北方各派,其他人倒有不少好奇那场比试的。奇快妏敩
洛风时挑重点的与他们大概说了,说到突厥死士埋伏时,三人都不由露出惊诧的神情,没想到一场江湖比试,竟然暗藏了这么多玄机。
“不管如何,我总要谢你们曹帮主。”洛风时说,“鬼山帮近来可好?曹帮主怎么没有来?”
门人摇摇头,说自己帮主脱不开身。
与洛风时料想的一样,这些江湖门派中被北方战事影响到的十有八九,许多境遇还不如举门东迁的百泉门。
这片树荫正位于澄池的南面,宴会座席的东南。从树木的间隙中,正好能望见远处席上来往的人影,澄池旁不时有宫人路过,人人低着头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一角树林。
洛风时又与三人聊了些别的闲事,直到时候不早,才自觉该归座。
树林东边更有一处菊园,菊园仿南方园林建造,假山林立,小径曲折。
洛风时谈笑转身间目光从菊园畔扫过。
不知道是树影的缘故还是天光的缘故,猛然间好像看到假山另一边路过一个人影。
洛风时谈笑着的神情忽然顿了一下。
那人影闪过只是短短一刹那的瞬间,然而落到洛风时眼中,却好似是慢镜头。在脑海中不断地回放,却难以再看清一点。
三人注意到洛风时神情的变化,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树荫与菊园间的那片假山,问道:“怎么了?”
洛风时没有回答,与三人对视一眼,快步向假山那边走了几步。
树荫之外天色晴好,除了锦绣般的菊花与远处的众人,假山另一边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没什么。”洛风时说,“或许是我看错了。”
三人相视一眼,如常各自告别。然而洛风时心中却起伏一阵波澜,那张侧脸他曾见过多次,他可以说有九分确定,自己绝不可能看错。
洛风时回到座席上时宴会已经将要开始了。
数名御侍女官在主位之后左右排开,唯有中间一席空缺。
澄池畔众人的眼睛都望向主位的方向。
只看见御侍服饰藻丽,仪仗井然。座上众人大都是江湖儿女,从前皆知道江湖中有女子策马仗剑,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而说起世家官宦女儿,便多以为是娇柔闺秀一类。殊不知原来官宦女子也能入宫任职,仪态气度不输男儿。
在那御侍女官几人中,尤其有两位容貌端丽,身姿高挑,眉如新柳,唇点朱丹。迎上众人投来的好奇目光,也丝毫不带羞怯,唯有唇角微小地几乎难以发现地漾了漾。有人眼尖看见了,不由也爽朗笑起来,旁人只不知道他们笑什么。
与台上主位后的几位年轻的女官相映衬,御座之下还侍立着两位头戴幞冠,身穿袍衫的宦官,年纪都有五十上下,想来也是宫中老人,虽侍立不动,周身气度却足有老狐之感。
洛风时却没心思跟周围人一样去看台上的新奇。排布座席者有心,洛风时的座位紧邻着百泉门几人,身旁就是萧一行。
萧一行刚刚与其他几个门派的人客套小叙过,也是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一眼便察觉出洛风时有话要说,问道:“怎么了?”
洛风时犹豫了一下,靠近他,低声道:“我看见孟兰山了。”
听他这话,萧一行心中也轻轻“咯噔”了一下,却也在意料之中。皱眉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在方才。”洛风时说,示意了一下澄池南边的树荫,“假山挡着,我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侧脸,九成像他。”
萧一行沉吟:“魏升谋逆之后,他第一个在通缉之列,恐怕不会再轻易露出真容。”
“魏升已经拥了突厥新王,坐稳了权位。孟兰山不跟在魏升身边,反而跑到这里来。”
洛风时猜测,“是魏升的示意?他想——”
萧一行摇摇头,待要回答,却忽听北面鼓声齐响,声如洪钟卷地而来。
回看御座之前,已经走上了一个青年男子。确实如当日突厥人所说,男子论年龄不过二十五六,这年纪放在许多门派之中还只是未经世事的晚辈,然而对于天家而言,这二十五六的年龄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风波险恶。
萧一行早就见过这位元景帝,此时遥望,不过是感叹几分他与自己一样,也是磕磕绊绊地又长了几岁年龄而已。
洛风时随着众人一起看向年轻的皇帝,看清御座之上的人的面孔,却心中觉得似曾相识。猛然一惊,皱起了眉头。
洛风时道:“我见过他。”
萧一行投来询问的目光。
洛风时随着回忆越发能清楚地想起一年之前,嵯峨山中曾经遇到过一个奇怪的青年男子,牵着匹少见的良驹,说什么再好的马也不值得伤人什么的。那个人自言名叫万嗣,洛风时当时经历嵯峨山顶一事后,怀疑他与突厥人有关,还暗中查过这个名字,无奈一无所获。时间久了,此人再未出现过,也就淡忘了。
此时再想,那万嗣二字果然是化名。——国姓为方,方减一点为万,方家之嗣。可不就是“万嗣”。
萧一行平常,洛风时惊讶,席上其他众人也各有反应。有人露出新奇神情,有人诧异这皇帝竟真敢亲身赴宴,更多人则如当日突厥人语中之意一样,听说过圣上年轻,却不曾想到真正只是这样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
一时间有人不语,有人面露担忧,神色各异。
然而人人知道,这样的一场八方来客的一场宴会绝不会仅仅是召集众人来赏花宴饮而已。每人心底都存着一两分猜测,等待圣上将要在宴上说什么。
虽然详细难以揣测,但都大约已经有了个方向。
秋风萧瑟,北方战事即将再起。而就算是一纸请帖召集来了这江湖百派又有什么用?元景帝眉宇几分肖似母妃季氏,——季凡白平河矫诏的旧事犹在眼前,更别说近年来朝廷江湖屡生龃龉,早有人记在了心里。
洛风时怀疑都不用怀疑年轻皇帝若是想如同先帝一般重召江湖,只会是自讨没趣。这将近二百多人估计有不少早已在心里打好了嘲讽的腹稿,只等御座上的人异想天开。
宴会如常开席。洛风时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方钧辰只是照着秋宴的惯例说了几句荣幸相会的场面话。
早已安排好了的宫人鱼贯而入,为席上众人布菜。
西京失守之后,洛京繁华顿减一半。皇家为示与万民同心,也是处处以节俭为念。所以秋华园大宴并不像往日流传的那样奢靡,只求菜色得当,礼数完备,不显得怠慢。
众人起身,谢陛下赐酒,方钧辰亦回敬诸位,没提什么别的事。
布菜的宫人将主食放在客人左手边,汤羹放在右手边,肉食、调料、姜蒜等等一一摆放在该放的位置,菊花香气之中,秋华园除了江湖众客,还不知道有多少宫人侍者在座席之间穿梭。
阶下有乐伎献上丝竹与乐舞,大宴一开,席上众人尽可祝酒交谈。
许多散布于江湖多年未得一见的故人皆借此机会得以寒暄一阵,还有代替门派而来的使者,也不时互相交谈几句,聊的多是些门派交好之类的公事。
虽然吵吵嚷嚷,但好歹一片和谐。
洛风时心中存着那看见假山后一个侧影的担忧,始终无法真正全然放下心来。不过他却又不得不庆幸,幸好皇帝取消了缴械的惯例,允许众人带佩刀入场。孟兰山虽然狡猾,却有弱点在于武功不高,有这各派高手在场,他要妄动恐怕不易。
几曲乐舞散尽之后,又有宫人上前布第二轮的酒菜。这第二轮菜色与之前又有不同,多了几种肉类,又有瓜果。其中尤其精致的是一道蒸鹌鹑,好似毫无玄机,却在鹌鹑腹内塞入米粒,与汤汁一同蒸熟。
洛风时未动箸,却听到有人讶异道:“这是朔城米?”
余者闻声都抬起头来,只见那说话的人眼眶微红,目光只望向御座上的青年人。
方钧辰料到在座之人里头有朔城人士,闻言也没有意外。点了点头,说:“朔城米原是贡米,只可惜…宫中已然无多了。”
言语之中略去的一句,是谁都知道,年初之时朔城早已沦陷。
席上众人相视,沉默之后,又泛起一片私语。
有人按耐不住道:“皇帝要说什么,就说吧。”
方钧辰没有在意席上更盛一层的私语声,目光望了一眼座下侍立的右边的那位老宦官,移回正中,正声开口道:“朕也确实有话要说。”
御座虽比众坐席高出几个台阶的高度,而距离却没有相隔很远。方钧辰从御座上走下来,不过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众人等着他说些预料之中的话。
“如诸位所见,突厥袭我怀远以来,兵燹连天,百姓流离。但并非我朝挑起战乱,而是灵州满城亡魂血债不可不讨,北地十一城失陷之辱不能不雪。”
方钧辰深吸了一口气,简单的几句话在他口中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在座想来也已经猜到,秋气主杀,朕东迁洛京数月,不是为了苟安于此。”
“朕知道,我平唐负百姓良多,负在座诸位良多,平河诏之后,皇家无颜再对江湖义士。因此朕今日开此秋华园宴,也不是为了妄想重召江湖。”
方钧辰走过宦官所在的位置,走入两边坐席之间,“某不才,少时也有任侠学武之志,曾拜师学习,只无奈天赋不佳难得真传。今日在此,也算是诸位晚辈。”
离得近的人听到年轻的皇帝话语间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
却只有方钧辰知道他接下来要开头引出的话,可能将会引起一场更为汹涌的波涛。
“朕今日,实是有三件事要与诸位商议。”
方钧辰道,“第一件,去岁北地战乱,南方又有洪涝欠收。我虽不能不报灵州屠城之仇,却也不能饿着前线为国厮杀的将士。为此我想以朝廷的身份,以二百钱一石的价格,向在座诸门派买粮。”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172 章 秋华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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