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时挪回目光，鲜明俊朗的双眼好像要从妇人脸上直接看到那位“金衣羽客”的样貌。他有种感觉，有种强烈的预感，正如朱红木牌在一瞬间无端死死摄住了他的目光一样，他感觉这位神仙或许就是他寻找着的那个人。
——除了他，恐怕也再难有其他人更与神仙二字相衬。
然而洛风时开口的声音却比他想象中的平缓得多，他问：“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平缓之中藏着的是声线微颤，他发现纵使已经有了这样强烈的直觉，他还是怕妇人给出的答案会让他再次失望。
“名字……”
妇人迟疑着看向一旁的男人，回忆着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道长似乎从未提到过，连这金衣羽客四个字最初也是没有的。长得俊得很，”
妇人伸手，小女孩正好投入她怀里，妇人想着又打趣地添了一句，“比咱们幺儿还白呢。”
“年纪呢？”洛风时几乎脱口问道。
妇人看了看他，带笑回答道：“大约与郎君你差不多吧。”
找到了。洛风时翻涌的心情猛然松懈般落下来。凭这几句话，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位金衣羽客便是许麟书。
小女孩在母亲怀里踢着凳子玩，妇人则继续说起关于这金衣羽客的其他事来。m.xqikuaiwx.cOm
说这道长虽然年轻，却是真正神奇的神仙。几里内的大夫都说没救了的病人，送到他那里，竟然救活了下来，附件的村民有疑难痼疾求他医治，他也一一接诊，看病几乎不收诊金，遇到困苦活不下去的人家，他甚至还接济一些。
妇人说到此时慈爱地看了手边的小女孩一眼，告诉洛风时，有一回女儿高烧得凶险，小命便是那位金衣羽客救回来的……至于驱邪卜算，更是宛如神仙在世一般。人们受了他的恩，心中感恩，方圆几里的乡野人家，几乎家家立有他的长生牌位。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他在山上结庐而居，身上一直穿一身素色布衣。每到傍晚的时候，归家的樵夫总能看见他站在凸出的一块山岩之上，面向西边无言久立。
太阳东升西落，傍晚的霞光照在山岩与人身上，宛如映上了一层金辉。那山岩原本叫金衣岩，人们便称呼他为金衣羽客。
向西伫立。
洛风时一瞬间便明白，此地的西边，那正是青髓山所在的方向。
洛风时问这户人家，那座金衣羽客结庐而居的山在哪里。
妇人指了个方向，道：“天黑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过去。”
午时的阳光只在云层挪开的几刻出现了一会儿，之后的天仍然是阴阴的，但天光好歹称得上白亮。这附近的群山山势都不险峻，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季，山石还显得光秃，杂草没有茂盛起来，上山的道路并不难走。
洛风时未作停留就上了山，孤身斗笠，好似古画中一位浪迹行者。山顶上的风吹得洛风时身上衣袖都猎猎作响，天色在变暗，但还没有完全浸入暮色。
低处田畦边的草屋飘起缕缕的炊烟，烟气随着风向走，飘散在大地上。
山顶的草庐从远处看显得格外地小，窗只是竖了几条透风的木棍，柴门敞开着，这样一个简陋的房子原本用不着什么门。
已经到了烧火做饭的时间，洛风时踏过那陋室的门，除了鞋踩在地上的响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身着素衣的人影正背对着站在四五米外的灶台边，将米从瓮中舀出来。
洛风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
许麟书背对着门口，察觉到了有人进来，却没回头。温和道：“天晚了不见客，若没有急事，请明日再来吧。”
洛风时没有回答他。
面前的这个人是心中之人，是一同长大的挚友，甚至也与亲人无异。然而他却从未这样陌生地看过他，站在他的身后，从一个“外人”的角度看他，听最熟悉的声音在浑然未知中说着礼貌而陌生的话语。
洛风时没有动。
许麟书也感觉到了站在门边的人没有动。他好似有些奇怪，直起腰转身。
以薄暮的天色为背景，年轻男子的熟悉身影刻在不远处的门框中，宛如一幅沉默的不真实的幻觉中的画面。
许麟书看到那身影的时候脑海中骤然“轰”地一声，不自禁猛然向后退了一步，手中舀米的木瓢磕在灶台上，没拿稳掉到地上，清脆地滚了一个半圈。
洛风时的双眼目光与他相接，缓缓走近。
许麟书不敢与他对视，无言低下视线。洛风时反而平静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木瓢，走到灶台边，目光移去看瓮中的米。
那米并不多，颜色也不好，十分之五六皆是碎米，灶台简陋干净，除了这瓮中的米，几乎看不到别的食物。洛风时用那木瓢舀了半瓢米，注视着米粒流倒回瓮内，将木瓢也一起丢回去。
冷冷问：“你就吃这个？”
许麟书背靠着灶台没有回答。
“也罢。”洛风时道，“今天我在，多烧一碗。”
然后转身走开，径直走到陋室另一边的桌椅旁坐下。斗笠行囊都放在桌旁，目光望着桌面，显然是坐定了不会离开。
许麟书撑着灶台直起身来，从洛风时的角度看不到他神情，洛风时也没有去看。半晌后听到他慢慢将米倒进锅中的声音，这处茅屋大约是这片大地上最后一间飘出炊烟的屋子。
木桌与乡野人家的家具同样粗糙简陋，但至少比板凳并成的饭桌高些。洛风时眼睛的余光看到许麟书的身影从旁边慢慢走过来，将一碗饭放在桌子的他的这一边，再端着碗在另一边坐下。
两人之中谁也没有动筷子，相对而坐好似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许麟书低着视线，洛风时先抬起眼，注视着他，轻轻道：“你在害怕。你为什么怕我？”
许麟书抬头目光飞快地与他相触了一下，又落到旁侧。
“该是我怕你才对啊，麟书。”
洛风时直视着他的眼睛，挑眉道，“许麟书，我真是怕了你了。”
许麟书没有想到他会来，更想不到他能找到这里。
在洛风时身披着暮色乡烟，一身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站在渐暗的天色中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许麟书就能想象出他是走过了多少路多少山最终来到的这里。
从青髓山到此地七百余里，每一寸土地许麟书都曾经真真切切地走过，独自一人，走走停停，所有问他姓名来处的问题他都不答，最后在这里落脚，结庐暂居下来。
洛风时走过的路只会比他更多。
许麟书坐在洛风时对面，他不会听不懂洛风时的语气。
许麟书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突然，却又好像并不令人意外。
许麟书注视着前方的桌面，洛风时盯着他的脸。
“说什么，”洛风时道，“我听不见。”
许麟书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这一遍最后一个话音落下的时候许麟书抬起眼皮来，清泉冷石般的双眼第一次主动地对上洛风时直视来的目光。
“对不起？”
洛风时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与他目光相触的人一般不会长久地与他对视，因为他的目光有一种力量，对视的时间越久，好似便能穿透对方的双眼，直侵入进人的内心。
许麟书感觉洛风时的目光在攫住自己。
“许麟书，你在流放你自己吗？”
洛风时问，盯着他缓缓道，“你差点让我找不到你——”
许麟书在逐渐压低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一触即发的可能性，从他二人共同处在这陋室里开始，便有一场风暴在无形中酝酿，迟早被引爆。
许麟书站起来。
洛风时也站起来。
座椅被撞开的声音如同霹雳惊响。许麟书要后退但洛风时比他快得多，一把抓住了他衣袖，反手绞住他手腕。这房间原本不大，除了简陋的家具就是墙。许麟书激烈抗争，无奈洛风时的力气就像是猛虎一样，二人拉扯了几步，洛风时脾气被引上来，钳住许麟书手腕将人往后逼到墙边，直接压在了墙上。
许麟书后背撞了一下，吃痛吸了一口气。他也已经不是昔日的少年了，无论是法衣还是道袍他都撑得起来，修长身形宛如一棵痩竹或是青松。此刻反借着背后的墙壁的力，许麟书用力竟将洛风时推开来。
而洛风时只管钳住他手腕，许麟书挣不过他，顷刻再次被摁住，牢牢制住了双手。
二人之间距离不足咫尺，近到连呼吸的气息、身上的热气都在互相浸染。过去的多少个时刻似曾相识，许麟书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眶微微发红。洛风时感觉到他慢慢放下了僵持的力量，空气中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彼此的胸口在起伏。
洛风时盯着他，时间久到许麟书都在想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然后突然吻了他。
许麟书的大脑在一瞬间猛然懵了一下。
洛风时不用费力便能撬/开他的唇/齿，逼得许麟书的后脑也向后靠在墙壁上。这种情感的宣泄是带着侵略性的，好似一场云层中等待了很久的大雨终于落下，要在昏天黑地之中把山川万物浇透，才能有湿漉漉的清净晴明。好似在纵横大地上已经奔腾奋涌了万里的江河，土垒与山丘拦不住它，历尽千难万险也要冲入平原，与渔舟柳岸相舐，犹有破关而来的尘土锈气。
许麟书扬起下颚回应他，下颚的线条已经完全褪去了儿时的稚嫩。他是长成的鹤，不曾辜负十五年前众人对一个玉琢般的孩童成年后风姿的所有遐想。
唇/舌/交/缠的湿在此时代替了泪水，在这样近的距离，许麟书看不清洛风时的脸，莽莽暮色荒烟之中，没有人能想到此刻山顶的一间草庐之中发生着这样一场情感的剧烈激荡。
霞光收回去了。
许麟书抽出手来推开洛风时，而洛风时只望着他，由着他推开。
许麟书不敢问他是什么时候回到的蜀地，轻轻换了个问题，道：“师兄师伯他们还好吗？”
“都还好。”洛风时道，他身上没有了初时的那种冷意与怒气，但许麟书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落寞和悲伤。
洛风时道：“你师兄找了你很久，他们从没想到你会突然不告而别。”
许麟书眨了下眼，垂下视线。
“你还骗了我。”
洛风时依然望着他，轻轻问，“为什么？”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167 章 羽客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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