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阶朦胧中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是阳光。
暮春初夏的日光照遍周身,连身旁的地上也是熠熠的光晕。新长出的草芽已有寸深,杨云阶看不清周围都有什么,只觉得周围很吵闹,笑的、说话的、年轻的男子或女子的声音,春风吹拂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天是一片白亮的、刺眼的光团。
他忽然想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周围的东西,但什么都看不见。
如这暮春四月一样,他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一场恍若隔世的虚幻。
他的记忆中没有那些人的面孔,只有一片片笑语与白光。这是他唯一的、没有尺五楼的昏黑做背景、有关于他的幼年的记忆了。奇快妏敩
西京的天,也早已亮了。
在这草长莺飞季节的晨曦的日光里,所有人的活动都好像慢吞吞的。
柳条上散落的柳絮飘飞在风中,吹过了人们的身畔,而后缀在草梢。飘不完,也缀不完,流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马车的车轮压过深草与柳絮,缓缓压出两道长而直的辙痕。马车边行走的人的脚步踩过那些被拂开的草叶,很快后面的马车跟上,辙痕复又碾过。
萧一行也就在这柳絮飘飞的暮春春风中望见那远远的天边。他身着一件黑色锦袍,腰边挂着刀。走在萧一行身边的是霍云齐。
他二人踏过深草,马车的车队在城郊好似一条长长缓慢移动的蛇。
从远处望见他们的行人不知道在那一队马车中最漂亮的、由一匹神气的枣红色骏马拉着的车厢中,正卧着一个看上去年方八九岁的孩子。
那孩子睡得很熟,马车的行进声皆打扰不到他。他在梦见什么,或许他梦见百泉门山中的小鸟,梦见玉龙堂的石壁,梦见那些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师兄或师叔。但这些东西注定将从他的世界里淡化,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马车大约早已驶出西京的地界。取而代之的会是沙漠与骆驼、与中原完全不同的绚烂而斑斓的另一个世界。
大约对于他来说,那个世界更安全,路更平坦。
马车中有人吹了一身尖哨,那些行走的马匹就停下来。前头传来马蹄的哒哒声,小跑的马蹄在离萧一行霍云齐二人十几米的地方缓下来。红马一步一步的行到二人面前,马背上落下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
徐燕天走到二人面前,却没有说什么。霍云齐故意不去看他,走到那枣红马拉的马车旁,轻轻挑起车帘,再去看一眼那睡熟的男孩。
萧一行也过去,却只是朝马车里轻轻瞟了一眼。
所有的马车都已经停下了。当这些马车再一次走起来时,霍云齐与萧一行便不会再跟上,只有车队在柳絮中继续远行,直至消失。
徐燕天走到两人身边,注视着马车里的孩子道:“他会做人上之人,被所有眼睛艳羡。”
霍云齐道:“我不会怀疑你的保证。”
徐燕天没再开口,他注视了霍云齐一会儿,像是在无声的告别。又转头去看萧一行,好像要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
“中原不再安全了,祝你所有都能逢凶化吉。”
徐燕天对着萧一行的眼睛道,他又用维语加了一句,也是祝愿平安的意思。
萧一行侧了侧头,道:“承你吉言。”
驻足了半天的马匹已经开始啃食起地上的青草,风又起来了,风中有马嘶声。
该走了。
霍云齐轻声道。
萧一行却上前一步,徐燕天又站定下来。
“徐燕天。”萧一行瞧着他道,唇边好似带了一抹笑,“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欠我什么。”
徐燕天没有动,好像有一些疑惑。
萧一行在风中向他走过去,徐燕天挑眉轻轻张开双臂,像是要给他一个拥抱。
萧一行却没有理他。
在走到徐燕天近前一尺处时突然出手,拉开臂距对着他左脸就是狠狠的一拳。
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徐燕天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衣上的绚烂色彩霎时就延展到了脸上。
前头的马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徐燕天狼狈地摸到马缰,狠狠瞪了他一眼,翻身上马。好像把不服气都撒在了马上,红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去。
远处传来尖锐悠长的哨声,催动跟在后面的马车也缓缓挪动起来。
长风柳絮中的两方谁都知道,这一次离别,意味着再也不会相见。
红马跑得太远,看不见马上人有没有回头。
霍云齐走到萧一行身后。
萧一行转过脸看见他,道:“师兄。”
又顿了顿,改正道:“不,是霍门主。”
霍云齐无奈地带出一丝笑意,把手搭在他肩上。
与他一同立在四月末的深草中,注视着那一整队马车,缓缓离开在天边。
杨云阶此时才算真正睁开双眼,却不认得自己身在哪里。
他醒来入目的是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屋子摆设简单,占据了绝大部分位置的是他身处的一张卧榻,另有一张桌子并椅子。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晒在榻上,这大约就是自己为什么会梦见那一场白光的原因。
杨云阶从榻上起身。他记得自己之前是被人从檐上打落劈昏,照常理说此刻应该在魏府的地牢里。
可这地方明显不像是所谓的地牢,反而像个简单的客房。
杨云阶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他一用力,胸中的隐痛便又席卷而上。所有人都道他重伤未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伤恐怕等不到痊愈的那一天了。足以封锁整座尺五楼的禁术怎会温和到仅仅是重创使用者,从他拼死要护住尺五楼不为那些人所染指起,一点黑气便与他如影随形。
那是使用禁术的代价,是尺五楼下百千骨骸的诅咒。
房间的门紧闭着。杨云阶伸手去拉那门,门纹丝不动。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显然,果然。
杨云阶环顾四周,桌椅上都是空空如也。
就在此时,房门忽然打开了。
从外面的走道上步进来一个人,杨云阶一见他便警觉起来,后退一步,右手习惯去摸袖中放扇子的位置。
然而扇子早已被搜走了。
林奕卿命身后的小厮摆了茶水,随后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杨云阶提防着他,林奕卿反而拉开椅子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见过你。”林奕卿开门见山道,“你是那日扮成随从跟在萧一行身后的人。”
杨云阶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那一日杨云阶与所有随行的百泉门弟子一样都戴了斗笠遮掩面容,林奕卿当时没有多问,却能观察缜密至此。
杨云阶没有肯定或是否定,而是问:“这是哪儿?”
林奕卿回答道:“这是林府。”
林府?
杨云阶脑中茫然了片刻。林府是林老将军的府邸,林老将军去世后长子袭爵,领兵在军中,次子林奕卿就是府上最大的人。现在林府主人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可不正在林府。
可是,自己怎么会在林府?
杨云阶对面前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又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显然是我救你来的。”林奕卿沉声冷道:“现在还有胆子去闯魏相府宅的人不多。若不是遇见我,你此刻该躺在地牢里。”
林奕卿自己喝了一口茶,又伸手给杨云阶倒了一杯。杨云阶并没有碰那茶杯,他嘲笑道:“你不用指望我会帮你什么。”
林奕卿挑了一下眉头,笑了下道:“话别说得这么快。”
“你叫杨云阶。”林奕卿注视着他道,“你从小长在尺五楼,你们那躲藏的小院里没有人是你的亲人,谁给你取的这名字?”
“你跟踪我。”杨云阶冷道。
“是。也不妨告诉,我派人查过你。”
林奕卿道,“从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起,我就在留意你。你不是出生在尺五楼的,你一直在找你的亲人,是不是?”
杨云阶烦躁起来,道:“你这样做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容良,尺五楼。”
林奕卿吸了口气道,“谁知道这世间阴差阳错,你竟是在尺五楼长大…”
杨云阶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信不信。杨云阶,”
林奕卿道,摇了摇头,“不,你不该叫杨云阶。”
林奕卿的眼睛注视着他:“你该叫,林云阶。”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158 章 送别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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