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震撼来自于有人碰巧走到山庄后围，便险些被巨大的血腥味激得干呕。
杂草丛中每走一步，脚下都能踢到虫蛇或是兽类的尸体。鲜血凝滞在草根处，深深沁入土壤。远处的天色已经亮透了，群妖暂时退去，听不见一丝鸟鸣。
洛风时在一棵生长成弧形的低低树干上发现了怀刀抱着手打盹的萧一行。后者被喊声吵醒，看见是洛风时，便随意地抹了把脸，从枝桠上下来。
洛风时身上和头发里都是尘土，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搭手让他扶了一把，道，“我得代庄上妇孺老幼谢你大恩。”
“没什么，”萧一行说，拔出佩刀用身上随便一块衣角擦净，说，“不过，我可真的不想再对付虫子了——就算是来个段渊我都乐意。”
“可别说这话，”洛风时笑起来，同他一起往屋子里走。
剩下的人都在午时前回来了，许麟书也夹在他们中间，勉强不算最后几个。
洛风时一见许麟书便立时站了起来。
“你不是待在云台宫吗？”洛风时问，看到许麟书衣服上蹭上的泥土。
许麟书“嘘”了一声，摆摆手说，“小声点。”
示意不远处还有人在睡觉。
洛风时向那边看去。屋子里吵吵嚷嚷，先回来的人已经点了炉子煮上酒，柴火微微时不时地爆响，三四个人聚在一起都在说话，一片暖烘烘的喧哗声。睡觉休息的人依然睡得很沉。
洛风时远远看见郑可壮在那里，他伤了一条胳膊，鲜红不停地透过绷带往外渗，但他兴致却好像不错。正挥舞着他仅剩的无恙的那只手向一个年轻人比划什么，有些只言片语飘进洛风时耳朵里，像是在吹嘘昨夜的战功。
大多数人看着还是好的。洛风时一路从外头回来，也知道靠北一点的地方死了几个人，死者的亲人都已经过去了，但在尸体抬回来之前，大家伙好像在抓紧享受这即将到来的沉重哀悼之前的短暂休憩。
“只是暂退，师父说今天晚上恐怕将有一场大战。”许麟书低声说。
洛风时点头。
许麟书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听到夜猫子叫了吗？”
他这样一说洛风时顿时想起来，昨夜山林之中确实一直萦绕着一种凄厉的怪笑声。好像在各个方位注视着人，却又飘忽不定，辨不清到底在哪儿。
“昨夜我们在山里遇到了埋伏，”许麟书说，“是狼。当时空中就回荡着那种怪异的叫声。”
洛风时皱眉说，“我听见了狼嚎。”
“你有没有觉得，它们每次袭击的时间都刚刚好。好像有一只眼睛在空中看着，就知道我们在那个时间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许麟书沉吟。
洛风时未回答，却心中想起一个曾经听过的说法。猎户进山，除了带自家的狗，还有许多人训练猛禽来捕捉狐狸野兔一类的小型动物。上了年纪的猎户都说，夜猫子捕猎不是靠眼睛，而是靠耳朵，哪怕是在最漆黑漆黑的夜色中，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它们也能听到厚厚枯叶下一只老鼠的动静。
“我明白了。”洛风时不多说。
他心里认同这个猜测，所以夜色再次降临之前，他要去把这个猜测告诉一个人。
夜枭不同于一般的鸟雀，如果真有人那隔着上百米的距离在深黑的夜色中一箭射中停歇在几十米高树丫上的一只夜枭，那只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他的二哥洛霄。
山上的风比底下大得多。
这是青髓山少见的一块完整突出的，平坦如台面的山石。卢云溪远远看到自己的师父正一人站在那山石上，负手而立。泛旧的道袍因久洗而微微泛起紫色，年老的身躯并未像人们想象中的清癯仙人那样瘦，但卢云溪最最忘不了的是师父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卢云溪觉得自己很难去形容。
平静，睿智，看人时好似含笑，就是这样一双柔和胜过威严的眼睛，望向人时却好像能一眼把人内心的一切遮掩看穿。
像是哪怕叫泰山在他眼前崩塌，都难以吓到他分毫。
“师父，”卢云溪轻唤道，走上前去，就走进了这幅山石之上的水墨图景。
“是你啊，”三叠道人转头，看见卢云溪，又随口问道，“麟书回来了吗？”
“回来过了，师弟没事，”卢云溪说，“回来待了不到一刻，便去山庄上了。洛家兄弟他们应该也正在山庄上。”wWw.xqikuaiwx.Com
三叠道人“噢”了一声，说，“他们两个这一趟出去，处得倒还不错。”
卢云溪自然知道师父说的是谁，笑了起来，说，“可不是，都说他们两个是愈加形影不离了。”
才是三月时间，白昼的时间还并没有那样长。午后的日光悄悄收敛了锋芒，短暂的两个时辰之后，新降下的夜色又会将群山笼盖。
“师父在想今夜吗，”卢云溪问道。
“想今夜，想昨夜，想明夜，”三叠道人说，“人生能想的总共就那么点东西，能顾到的，也就那么一点而已。”
卢云溪站在师父身后，风声猎猎，沉默了半晌不语。再开口忽然犹豫起来，“另外……关于师弟，现在观中有些议论，说昨夜……”
“我知道，”三叠道人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一遍，“我有定夺。”
见师父神态语气如常，卢云溪知道自己不用再说。略迟疑片刻，道，“山下还有伤者，弟子便先行告退了。”
三叠道人点了点头，同意他离开。
草木摇曳，山岩边的风大得很。穿过山穴与沟壑，呜呜作响，宛如天地和鸣。
三叠道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好像想抓住那漫山遍野的风，又好像只是想触碰，感受着浩然的气流从五指间拂过。
“风，”三叠道人口中喃喃自言自语道，转而怅然若失般伫立了许久，又摇着头笑起来，“好歹是两个一起回来了。老朋友啊，你要是怪我，我便只好老老实实挨骂了……”
夜终于降下来了。
亘古的圆盘般的白月遥挂空中。清辉之下却无人有闲暇抬头望月。
蛰伏已久的尖牙与利爪终于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无数的暗影自山洞与沟壑的犄角旮旯匍匐而出。好似一片隐秘而残忍的浪潮，正在山林的遮掩下悄然无声地踏上青髓山自古秀美清灵的草木与土地。
腰佩长刀背负弓箭的汉子们也已经准备好了。箭尾的卡扣轻轻搭在弦上，摇曳的树影隐藏了猎人们的身形。在遥远的另一头鬼火般的妖物的眼睛出现在黑夜中时，蓄势已久的利箭穿风而去。
靠的最近的几头妖物应声翻倒，其余的上百双眼睛逼近得更快，威胁的低吼如雷霆涌来。
第二波弓箭放出，密如罗网的利箭一样彰示着毫不示弱的血性。
圆月之下，妖族终于发起了最终的进攻。
在最后一波利箭射出，箭囊已空之后。手握长刀的汉子们大喊着从隐藏的树丛中冲了出去，刀光，火把，异咬的嘶吼，三者交缠在一起。有人手中的火把坠落在地，熊熊的火焰顷刻照亮了方寸之地淋漓的血光。
树上高声怪叫的大鸟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那不是一只鸟——或者说那不仅仅是一只鸟。黝黑的羽毛覆盖了它的身躯，在高高的枝桠上，半遮半掩地泛着妖异的紫光，而在鸟身之上则赫然生长着一张人脸，一张拥有着鸟喙的女人的脸。
埋藏在羽毛里的指爪牢牢紧扣着粗糙的树枝，那张脸从几十米高的地方遥遥注视着方圆几里内发生的一切，然后张开棕黄的鸟喙，放声大笑。有几分像女人的尖笑，又有几分像夜猫子的怪鸣。回荡在山林之间，就好似化成了一种死亡的示警，是死神在笑。不由令人想起来有关夜枭的种种不祥的传说。
林间进攻的群妖在一瞬间变了阵法。最先冲上去的人们已经折覆在夜色之中，染血的，碎裂的刀落在枯叶中，如一汪无言的明镜倒映着天上的圆月，被迫噤了声，尽管幽愤却发不出一丝怒吼。
突如其来的变阵让身处林中的众人顷刻陷入劣势，黑暗之中四面好像都有敌人，而茂密的层林好似也在跟这些生长在山中的人们对着干，千转百回的藤蔓把山路绕成无尽的漩涡，想要冲出去的唯一途径便是以血换血。
山庄上，三三两两聚坐在炉火边的老弱妇孺们静静地听着炉火的爆燃声。温暖的热意催得人昏昏欲睡，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睡。怀抱幼儿的妇女们轻轻抚慰着怀里的孩童，婴儿们睡了，他们是唯一睡得着的人。偶尔有人找些话题来说，却很快因为没有人应答而陷入了静默。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等待着的人可能永远回不来了，窗外的夜色一如群山一样庞大，善于吞噬。
山庄外，白日里渗入土壤的血液隐隐散发出了腐烂的怪味，而新的来者的脚步缓缓踏上了板结的土地。
“嘶嘶，”是蛇的声音。来者却不仅仅是初等的蒙昧的小蛇。
冰冷而毫无体温的五指轻轻放在胯边，五指之间，十几根细如牛毛的小针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寒意。
对面同样跳下来一个年轻的男子。
刀刃褪去刀鞘，比月色更凛冽的刃锋现出它自矜的微微弧形的尖锋。
“呼，”黑暗中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玩笑着叹了口气，萧一行手中的刀偏转了少许刃锋，借着月光愈加看清对面人形妖族手中的银针，自嘲笑道，“果然还是这些更适合我。”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123 章 山风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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