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船夫多说，众人都知道这是入了长江了。
远处的阳光投射在江水上，哪里都是波光粼粼的一片，好像寻不到太阳在哪儿。浅灰碧色的江水上掠过三四只结伴的鸥鹭，一边飞一边鸣，越来越远就化作芝麻似的几个小点。
从汉江来时汉江的主流也宽阔，但此时与这江面相比，却仅像是俯首的小臣。远处的江流不知有多远，四面的水波也不知有多少，它早已不屑于别人来夸它宽阔，因为宽阔一词本就是上天造物时赐它的神冕。
洛风时出了船舱，在甲板上极目远眺一会，回来就听到船夫向船舱里招呼，要在这入江口靠岸修整半刻。
“这是哪里？”许麟书问。
洛风时摇了摇头，往左往右看都能看到远处隐隐的群山，江边上用木头搭了个不大不小的码头，顺着码头的方向看才能看见挑行李的挑夫，卖东西的商贩，更远处有些街市和人家，
“这儿的人都管这里叫渡头，地理位置上应该与古荆州比较近。”
许麟书又问，“要下船用饭吗？”
洛风时说，“向岸上买点东西带着罢，船公一刻就回来，早上那云不对，怕晚间江上要起风下雨，赶着先把这段儿江口的水道走完。”
许麟书点点头。
这依靠渡口形成的商市并不大，离渡口近的地方也建了茶楼饭馆，甚至还有毫不遮掩的花柳巷子，高低错落在一起，落满了长年累月的灰。远些的地方则回归这里本来该有的面貌，只是一些种着庄稼的农田，远远有些土房子。
洛风时二人没有走远，上了渡口便在十几米内逛逛，左右船还在视线内。
“老丈这包子什么馅儿的？”离岸近的地方摆了个包子铺，在人来人往中间腾起白雾，洛风时路过时正好见那老丈攥着块湿布掀起蒸笼来，便上前问道。
“时候晚了，剩下的不多了，笋丝豆腐皮儿，萝卜肉的也有，”那老丈抬头见是两个衣着齐整的年轻客人，手脚麻利地掀开来蒸笼给洛风时看，笑呵呵地招呼，“八文十文，看郎君要哪一种？”
蒸笼乍然打开的白汽散去后，热腾腾的竹底上现出三个白乎乎的圆包子来，每个都趴着，足有碗口大，皮薄处微微浸透了馅儿的色泽。
洛风时看着就知道是好手艺，两种各要了两个，笑道，“有这手艺，还在这儿摆摊？”
“郎君果然是明眼人，”那老丈眉开眼笑说，一面弓着身子往蒸笼里放上新的，一面使个眼色，向洛风时指指身后远处的茶楼，“我就是那里头出来的，做面点，做了三十年啦。”
“怪不得，“洛风时说，又问，“那怎么不待了呢？”
“哎呀，郎君刚下船，还没去过后面街上吧，”老丈向他摆手，“除了那些个修船的，其他的酒楼饭馆哪有什么人影，十家里头九家都是空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来往人客虽多，然而从前过路客都是身上带着银票的老爷，现在见不着了。”
老丈边说边摇头，“北边还好些，越往南边西边走，这几年收成不行，匪乱也多，不怎么安生的。偏偏赋税一点儿没减，不光我们，再后头那些靠田吃饭的人家也不好过。”
“我们两年前从水路走的时候，应该也路过了这里，那时还不是这样，”
洛风时闻言不由皱眉道，转头看了许麟书一眼，又关心问道，“蜀地也这样吗？”
“这我就不知了，”老丈由着他的话好像也忆起从前，停下手中的活，叹着气自嘲说，“现在卖包子，八文一个，船上人都嫌贵，我一天也就赚个百十文，”
老丈的目光越过洛风时与许麟书，也越过渡头的来往行人，浑浊的双眼里映出天边的亮光，然而少顷却一边摇头一边咧嘴笑开，
“再过两年呢，哈哈，我只盼着能有现在一半我就谢天谢地喽…”
如船公所料，天色将暗的时候江上果然刮起风来，又噼里啪啦下起了雨。所幸最险的一段儿水道已经走完，夜间风虽大，却也只是把江面上飘着的船舱吹得颠簸摇晃，用不着多加忧心。
舱上的房间都是长条形，一边是床榻，一边是简易的桌椅，中间就用竹帘间隔，空间不算大，点一盏小烛便能将半边地方照亮。
外头雨还在下，从窗望出去都是浓重得如同墨染一样的夜色，昏暗混沌。这边烛影下的方寸桌案倒是亮的，许麟书面前摊开了一本略显老旧的线装书，一只胳膊横放在身前，另一只手按着书角，烛光每跳动十几二十下，手便轻轻翻一页。专注时许麟书的身体微微向桌前倾斜，肩头落在烛光的亮色里，柔顺的发丝垂过襟前。
寻常人在这样的烛光下看书恐怕看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觉得眼花，而许麟书却好似浑然未觉似的，目光从书上挪到半空中，又兀自定定地出一会神。
后头有木板吱呀响起的声音，有人走进来，然而脚步声杂在雨中，毫无疑问地被盖了过去。
洛风时走近，见他在出神，问，“还在想今天的事？”
船外风雨声忽然大作，雨点打在舱顶好似坚硬的石子儿。远远地传来雷声。
许麟书没有听见洛风时说话，依然陷在神思里。
洛风时从后面伸手握住他左肩，顺手揉捏了一下，许麟书才忽地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洛风时一手拿着个小盅，笑着站在自己身后。
“这是什么，”许麟书看到他手里，问道，“我喝过药了。”
“安神的，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夜里还要打雷，喝了睡得安稳些，”洛风时说道，把小盅放在桌上，许麟书便合了书给他让出一半地方，问道，“什么时辰了，其他人都睡了？”
“亥时了，萧一行那边灯才熄，掌舵的船公估计还没睡，余下人差不多都歇息下了，”
洛风时说着，把空出的那只手也挪到他肩上。许麟书肩薄，抓起来容易，却没什么肉。洛风时用拇指抵到他锁骨后边，缓缓沿着他颈侧的神经把久坐僵硬的肌肉揉开。
刚刚放下药盅，洛风时指间的温度还是热的，触到人身比身体的温度高那么一点。许麟书感到他手指施力，按压到神经有些酸有些疼，却不难受，反而是揉过的地方好似伸过懒腰一样有种别样的舒畅。wWw.xqikuaiwx.Com
许麟书在他手下像个小猫似的涌上些困意，洛风时察觉到了，便带着笑意把揉按的动作加重些，许麟书身体被带着轻轻往前压了一下，拧着眉嗯了一声。
“药汤喝了，”洛风时放开他，温和吩咐道，“别耍滑头，我看着你喝。”
许麟书不做声，视线移到那小盅上，半晌又故意抬眉看他，“要你管我？”
洛风时笑开，抱臂说，“好啊，我不管你。”
虽说如此，等洛风时再次出去洗漱过回来时，许麟书已经自己喝过汤药，上榻准备睡了。脱了外衣就剩下件素色的单衣，软被掩到腰间，背上靠着个软枕，手里依然捧着册书。
洛风时见他这几日一直在看书，坐到榻上不由好奇道，“什么书？”
许麟书没有躲他，洛风时从侧面伸头来看，片刻读了两三行，随即变了神色，支起身道，“你怎么还在看这些？”
许麟书料到了他的反应，抬起眼睫触上他的目光，随即微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说，“洪若谷的那些东西反噬太严重，我想找些改善的法子，或者能找到替换的更好。”
“你又不想要命？”洛风时皱眉道，“你想怎么改善，自己亲身去试吗？”
“洛风时，你信我，”
许麟书软语道，并没有躲开洛风时，而是反而裹着被子把身躯往他那里挪了一挪，往后靠便正好手捧着书躺在了洛风时怀里。
他的身躯不重，躯体的暖意隔着薄薄的单衣就触在洛风时胸口。洛风时原本有心气恼，他这么一来，心中堵着的气反而无措地消散了。
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卖乖撒娇了，洛风时心想。
两人躯体一靠近，橘黄烛影下的气氛顿时便添入一种令人安心的情思。许麟书见他果然没有再开口责难，自己也调皮似的浮上笑意，轻声道，“我与你卧一榻，又有什么好瞒你的…这里我待得惬意，不想先入黄泉——我知道分寸，”
他说着抿唇，只是抬起脖子，轻轻把眼眉往洛风时下颚边蹭了一下，笑道，“我会小心的。”
洛风时被他枕着，几乎拿他没什么办法。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115 章 江游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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