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许麟书现在睡下没有，洛风时想到。客栈里午后用得热水的地方不多，所以没有现成的，烧了水再盛到盆中比原先预计的颇多花了点时间。如果许麟书已经睡下了，那自己再进去反而打扰他睡觉，洛风时心下拿不定主意，脚下顺着楼梯转过一个弯儿，又缓缓地抬腿往上走，忽然听到上面有人说话声，听着是店里的两个伙计在无事闲聊。
“……所以说嘛……”那一个伙计的声音道，拉长了语气像是在讲什么悄悄话。洛风时虽然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却也不由地被本能的好奇心驱使向声音来源处靠近了些。
“听说连被褥都抱过去了，”另一个声音年轻些的伙计低语，“可不就是……”
“那房间本来就挨着……”第一个伙计说，顿了一下又无限趣味地道，“……原来就租一间岂不更好？”
话音落下簌簌地传下来些嬉笑声，二人又说了几句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内容。洛风时停下脚步，就那样手中端着盆停留在楼梯间，听着楼上的语声传入耳中。
“也不奇怪……那样玉兔似的人物，换了我我也要动心，”年轻伙计声音大了些，愈发聊到兴头上，落到洛风时耳边便更清晰。
“得了你了……”那另一人好像是嬉笑着给他了一记爆栗，压低声音道，“人家同床共枕……好着呢……”
“说是那……身体不大好……？”年轻伙计嘀咕。
“你懂什么……就是这样的才惹人疼呢……”另一人道。
话音渐渐落下，待到洛风时再注意到盆中的水时，方才打好的热水已经散去了大半热气。端着盆的双手因为静止了太久而有些酸麻，洛风时低身将水放下，无声活动了活动手指，然后将手背浸入水中试水温。
水有些凉了，可能还得重新烧。
洛风时心想，便又端起盆来转身去换水，平静得好似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唯有方才落入耳中的一句句碎语宛如珠子碰击地面般纷杂地撞乱心绪，落下，弹起，又落下，余音不绝，汇集成一片，只令人有些发愣。
房门被轻轻推开，洛风时无声走进来，将换过的热水放在桌上。床帐的阴影里许麟书静静卧在枕席之间，身上盖一层软被，阖目宛若一幅静画。
洛风时在他身边坐下，将床帐系起来，从铜盆的热水中捡出毛巾把多余的水分拧去，指缝间流下的水流滴滴答答地落回盆中，激荡起一片交杂的涟漪。
水声轻轻地起又轻轻地落，许麟书好像是睡眠中感觉到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微微颦起眉动了动身子，洛风时没有说话，他又渐渐归于昏沉的安静。
是因为知道是我了吗，洛风时无声想到。
低头看到许麟书几缕发丝被细汗濡湿了贴在衣领里，便伸手用手中的毛巾去替他擦拭。毛巾是刚从热水中拿出来的，握在手中暖和得很，然而触到人颈边肌肤却觉得许麟书身体好像比这毛巾还烫些。
洛风时被这温度吓了一跳，用手背去触他额头，感觉他比中午自己下楼时更烧得高了些。然而从脸色上看睡得倒还算安稳，没有再陷入梦魇中去。
洛风时又将毛巾放进铜盆中沾了沾热水，俯下身去替他擦脸。许麟书唇上血色很淡，然而眼睫的颜色却好像水墨一般，洛风时看着他，又不禁想起在楼梯间听到的楼上伙计的议论。
那一夜他将铺盖抱来，原因原本很简单，只因为他深知即便自己不来，许麟书这里情况令人担忧，他在隔壁也未必能得安睡。
洛风时将他的头颈轻轻揽起来，小心翼翼地不惊醒他，毛巾从他颈后擦过去。许麟书阖着眼，身子便歪向他怀中，竟然浑然未觉。
洛风时心神在人身触到自己的刹那微震了一下。
大约是从福禄洞的事情之后吧，洛风时回想起来，一时心思纷乱如织，竟不知道从哪里挑出头绪。
从前幼年相识时尚不这样，可是从那日自己与季凡白从迷山中回来发现许麟书出事，从那日石洞中他在自己面前持刀自伤，又或是山崖悬寺，怀中虚弱昏睡的那四个日夜。
他心中好像有一块极柔软的地方与许麟书的病痛连在了一起，每当那一头拉紧，这边也像是悬挂着瓢盆的绳子，揪动起一片碰撞之声。
他的心乱。
为什么乱，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磋磨都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不想起那个冥冥之中聪慧不寿的天命，人家都说神仙似的人物得上天眷顾，可为什么偏偏到了麟书，到了这躺在自己怀中静静安睡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上天便要这样对他？
这原本不公平。
太不公平。
洛风时望向怀中许麟书安睡的脸庞，静默了半晌，然后像是忽然被一记小锤敲在脑后一般，回神一样挪开了视线。
楼梯上听见的小厮的话语萦绕在耳侧，自己突然就有那么一点不敢看他。
明明每次自己都是这样将他抱起，靠在自己怀里，唯独这次洛风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许麟书肩膀窄，身子也轻，却到底不同于女子的那种糯软。年轻的身量正介于与少年人向成年人过渡之间，洛风时揽着他，五指触到他脊背，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脊骨的微硌与人身上温热的体温。
午后的日光暖暖地烘着屋子的地面，窗外的鸟远远地叫，而房间里安静得能看见空气中游走的浮尘。
他忽然很想将手向下移，去揽住怀中人的腰。
许麟书阖着眼，睫羽像轻轻的小刷子一般安静，洛风时隐约记得那日自己在石寺令人骨髓发冷的石砖地上搂着他，微低下头，唇角触上他额头与眼睫的感觉。
那时他怀中的人一样发着高烧，他心里太乱，甚至没有多想那举动。
福禄洞的事情是许麟书心中一块心病。洛风时知道，所以自从山崖一事之后，谁也没有再对石寺中的事情多加提起，许多事情也就没有挂心。然而到此时，大股的记忆仿佛回流般灌入脑海。
只让他觉得恍如隔世，又无端地面上发烫。
凭年纪看，两人都是十九岁，虽然不及弱冠，但该懂的东西也懂了。洛风时从前只当自己同幼时一样待他，而如今小厮的话却又生生在他脑海中硬塞了一条想法：或许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对他的情感早已逾越了那条界限…
许麟书醒转一点时，洛风时正拿着一套替换的衣服兀自迟疑。
依原来的惯例，脖颈擦净了，自然不能再穿着原来那件被虚汗濡湿过的旧衣。只是许麟书一直睡着不醒，洛风时刚刚心思乱了一阵，眼下更不好上手替他换。
“你醒了，”洛风时见他醒了不由松下一口气，上前关切道，“快申时了，我把衣服放在枕边，一会儿你记得换。”
许麟书却好像魂儿还未舍得离开睡梦，听到他话皱了皱眉往床另一边闷闷翻了个身。洛风时再拍他，只飘来一句，“你帮我换吧……”
洛风时哑然。之前从古寺里刚刚被救回的时候他断断续续昏睡了好几天，其间换洗时便常常是洛风时替他换的衣服。不是洛风时自告奋勇，而是邵长老的小院里一共就那么几人，除了洛风时，换做其他人反而更不合适，洛风时那时也倒真没多想。
“麟书…”
洛风时站在他榻边，犹豫了片刻终于没坐下来，开口恍若是从年久失修的半锈机器中往外吐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我…都是男子。”
然而许麟书半梦半醒间却好似更加没听懂他的话，只是被他讲话扰得有点烦，更把头埋入被子中去，阖着眼无力道，“恩……都是男子。”
既然你我都是男子，那换身衣服便更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
洛风时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更不好将听到的流言讲给他听。一边为难一边只得先在他身边坐下，哄着扶他起来。许麟书困倦坐不住，上半身便向后靠在洛风时肩侧，安睡的眉眼好像一个依赖大人的孩童。
洛风时侧过脸，正好低下目光便能看见他睡颜。
你就那么信我吗，麟书。
洛风时无声想道，不由脑中又冒出一个假设：假如许麟书听到了客栈中的流言，他会怎么想？
他会惊疑，还是会反感生恶…洛风时不知道怎么往下想，只觉着等到许麟书过两日好转些了自己便该寻个由头搬回去。
但是搬回去了…
洛风时低头看向许麟书。这人好似天生就伴随着事故一般，总让人放心不下。
心中那处柔软的地方好似被戳了一下，洛风时说不上来是纠结还是心酸。安静午后的房间里，洛风时轻轻将他放在枕上，落下微乎其微一声叹息。
麟书，洛风时想，他在思考一个从来没有思考过，也从未想到自己会思考的问题——在我心里，你到底在哪个位置？
襄州城北的一家棋馆里却已经炸开了锅。
一楼正靠窗户的雅座边叽叽喳喳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争相伸着脑袋，把座上的两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动啊！”
一个人估计是之前走开了又回来，转头向站在他旁边的大爷问道。
“没呢，”那大爷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揣着两个手站在人群不远处，向那窗边的两人眺望。
“哟呵，那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人也诧异得很，满脸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这我哪里知道，不过定是个硬气角色，”那老头吸了一口嘴里的草烟说道，“咱们襄州地皮上谁不知道李刁斗，敢对他这样无礼怠慢，若是寻常人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可是这人瞧着面生，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见到过这样一个人物啊，”那人说道。
“这有什么的，没听人说吗，这年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看这人瞧着一副布衣书生的样子，说不定就有大本事呢——你看那黑白圣手何曾与人下过这么久一局棋？”
那老头压低声音又道，“我方才可听说了，在那头等着他的不只有李掌柜，可还有咱们州府老爷。”
州府老爷？那人吃了一惊，那可更是个得罪不得的主儿。人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书生模样的人晾着那两个大人物，自顾自地在这小棋馆下棋——这不是嫌命长？
而坐在竹席上的杨云阶却丝毫没被人群中的那些窃窃私语影响。他一腿盘膝放在席上，一腿竖在身前撑着胳膊肘，指尖夹一枚白子，眼睛目视着棋局，好不潇洒自在。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位执黑棋的老者却显然有些坐立难安。
对于这位白衣书生的身份围在前排的一圈人早生出了上百种猜测，有人说这年轻人仪态不凡，定是哪支皇亲贵族，又有人说八成是什么江湖高人，可立马便有人反驳——也没看这文弱年轻人携了什么名刀宝剑的，再说论相貌也太过年轻。奇快妏敩
后一种猜测减弱了势头，前一种猜测也在众人听见站在他身旁一个黑胡子劲装男子的苦苦劝说后不攻自破——求他当堂细说验尸结果，为李掌柜辩护？验尸不是仵作的活儿吗，哪有皇亲贵族碰这种脏事？
众人顾着议论纷纷，而那黑胡子男子的苦求也一直没有停下。
“没看我正下着棋吗，”杨云阶看也不看他，抬手落下一子，口中轻快说道，仿佛应付的只是件不关紧要的小事。
“郎君等得，可是李掌柜等不了啊，”黑胡子男子无可奈何道，“小公子的尸体找到已有七日，理该入土为安。尹知府悲痛，一定要有人为爱子之死偿命，可怎么知道这锅又扣到我们李掌柜头上了。”
“尹知府原先怀疑你们李掌柜拐他的儿子，可现在人不是已经找到了吗，还有你们李掌柜什么事？”杨云阶一边思考棋局一边随口问到。
“是该与李掌柜无关了，”黑胡子男子叹息焦急道，“可尹知府非说小公子虽然找到，凶手却没有落网。再者小公子尸体上有绳索绑缚的痕迹，仍然没有证据能证明李掌柜与这件事毫无干系…”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93 章 如织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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