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古书的书页大多泛着朽木般的黄褐色,书上字细如虫蚓,凝目久了直令人头脑发晕,而清瘦身影却一手支着榻,另一手指尖不轻不重地一行行划过从纸页上的墨迹,眉心微微颦起。
这些建筑修建在深山之中,即便是许麟书的居所的窗子开在一道贯穿山体的石缝壁上,石缝顶上能够时不时泻下几抹亮光,然而室内仍然是烛光多于天光。
微黄的柔晖勾勒出许麟书的侧颜:认真时轻轻垂落的睫羽,脖颈以及那脖颈的弧线走入衣领的清雅。他比同龄人瘦些,在蜀中时长在师父膝下与草木同心,略有些聪慧不过是用在书本上得几句夸奖。而几月以来入身尘世,竟逼雏鹤迅速展翅羽,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看起来尚显青涩,却也有几分年轻人的样子了。
许麟书目光顺着纸页下移,什么字词的影子从口中呢喃过去,在唇齿间停留一瞬便化为不解的沉默。
华盖…童子…
许麟书总觉得这两个词无意之中好似有一只小锤敲了一下心神,好似很久很久之前在什么地方从什么人口中听过。
一遍遍重复,并非没有重量,却被记忆掩埋。m.xqikuaiwx.cOm
“许真人,”面容刚毅的男子从外面叩门进来。
许麟书回神,抬头看见他,“韦允。”
当时的粗衣杂役现在已换上紫衣,福禄洞从百姓中吸取信众门人,因此人员出身极纷杂,恰恰给了暗线可乘之机。通过此人许麟书知晓了不少可为自己所用之人,虽然不足以造势,却也堪够安插在各处,构成一张消息网。而也并不是所有手脚许麟书都做得,他榻上放着茶水,安静得不带一丝涟漪,茶中昨日能带药,明日便能带毒,许麟书明白,却也知道现下不能打草惊蛇。他已经不介意用这身躯做饵,即便再衰弱些也无妨,有这必饮的茶水掂量在洪若谷手中,洪若谷便能再睁只眼闭只眼,相信他不敢出格。
“早上来的是什么人?”
许麟书问他。
“几个小领事而已,他们来时大人还睡着,我已将他们的事情安排妥当了,”韦允说,许麟书将他放在身边以来,愈发发现此人办事不用他人劳心。
“找我?”许麟书轻抬睫羽,黑白的澄澈眸子一时有一丝讶异。
韦允对上他目光,心下明白他不解之处,说,“有位红衣主事病了,他们群龙无首便将事情递过来请您定夺——不乏其中有夸耀能力的想在大人面前混个脸熟。”
许麟书摇头轻轻笑一声。
“说不定他们下午还会来,”韦允说道,“大人见他们吗?”
“今日……便说我在书阁,不欲有人打扰,”许麟书随口吩咐,他一手支在案上,垂眸又想起一件正事,问,“洪仙主还在石殿久坐吗?”
“这几日变了,他把自己关在内室,谁都不让进,”韦允说,“你与他说了什么?”
“我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思路,怎样想全凭他。”许麟书说,“然而这几日他闭门不出,想必是听进去了。”
韦允注视着这个身着薄氅的年轻人,他腕上白,腕骨明显,衣饰的金辉相衬,好似用大力便能钳制逼迫,而同时人也清楚地意识到,即便折毁他这一身也探不到他决意暗藏的玄机。
他胸中的筹算便是利器。
“即便他杀尽天下稚儿,可是异姓之血又怎能真正相融,不同源不同气,八竿子打不着,命数如何能够相接?”许麟书轻道,“他要的早已不是别人来应他的劫——若是如此,何必非要稚童?他垂涎的是稚儿那充沛的生机,宽阔的命途。他通过演算找到我,相信我是能帮他的人,之前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可纵使是俞医官的丹药也不过是能让他减去几分衰老的感觉而已——俞医官倒也不一定无能为力,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丹药的路便封死了,洪若谷甚至没有追究洪玉的错,那时他已经将目光放在我身上了,”许麟书说,“到如今,我与他的合作可以说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提出这个思路纵使冒险,他听进去了,也是意料之中。”
“那你的退路呢,”韦允无法评论术法上的事情,却一语点中关键,“若洪玉死后,洪若谷发觉自己被诓骗,你该怎么办?你的退路在哪里?”
许麟书低眼,指尖在桌上有意无意低划了个圈,说,“不是没有打算,只是我未必完全信得过他人,你可以当我没想好。”
“苗司事吗,”韦允也略知一二,“此人刁滑,你死了对他没害处。”
“我活着对他也没害处,”许麟书说,将看了一半的书合上,浅道,“我的选择不多。”
这些天的天气渐渐入秋,空气中生了寒意,又秋燥,许麟书细读了半天古籍,又耗费精力说了那么多话,背靠在榻边便生出浓浓的倦意,他气血虚挡不住那倦意,便竟任其浸染,渐渐昏沉了神志。
洛风时,洛风时现在如何?
他恍惚之间想起。
他胸口的刀伤的痂痕仍在,动作大时牵扯到仍会深处撕裂般地锐痛,再自愈便入髓地刺痒,他孤身一榻,谁也不知有几回是半宿难眠。
秋天,同样是这样的秋天。
山林的颜色都绘上重彩,十余岁的少年便游玩般顺着枯黄杂草的山坡往下走。那些草长得齐膝高,虽然生机黯淡,却软软的并不扎人。山坡遇到陡的地方,少年脚下的步伐便小心些。有时两人在一块说话,有时其中一个被什么东西吸引去了目光,两人之间便落下一段距离。然而无论怎样两人中间总存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不必时时贴在一起,却终不会走散。
秋阳敛去了暑气,只余下一种单纯的鲜艳。照在人衣上是淡暖的,照在人脸上也不刺眼。
浓眉少年在山坡边坐下,双手交叉在膝盖前,望山麓的田野。
就好似颜料盘中朱与翠互相溅落一滴,从相识起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人都是对方世界中的一个例外般的特殊存在。
许麟书早记不起来两人是怎样玩到了一起,却记得记忆中那浓眉少年曾端起自己的汤药尝一口,被草药的浓烈涩味激得皱了皱眉头,然后走过来问,“你每天都要喝这个吗?”
他问得极认真,许麟书甚至要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让他听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无言沉默了那么久。
剪影般的记忆如纸页般吹散,在人半梦半醒之间一晃而过,唯一渐渐化为实体的是如同隐约的如同潮声一样的喧哗声。
喧哗从远处回荡而来。如拨片紧地拨一下弦,垂落的睫羽忽然抬起。
许麟书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警觉。
“怎么回事?”
开门正巧遇见匆忙归来的韦允,许麟书立在门间,敏锐简洁问道。石宫中空气相互串通,开了门便觉察出一丝刺鼻的烟味,远远地有人在跑,交错喊“走水”。
“哪里走水了?”许麟书也听到。
韦允神情却比寻常更严肃,“书阁。”
他看向许麟书的眼睛,吐出二字。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68 章 异姓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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