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景楼是城东边一家颇有年头的酒楼，生意说不上是兴隆却也不至于惨淡，左不过有进有出，也维持着一点儿人来人往的“生气”。
初秋的早上凉得很，货郎一面把一手包着另一手搓，一面脑子里还想着那张白纸条内心犯嘀咕。
谁来庆景楼？去那儿做什么？
大概是某个瞬间忽然想通了这原本不干自己的事，等到有孩童围着他要换彩球时这早上的一点疑惑便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白纸条儿粘得牢，混杂在邻里告示之中格外突兀，很快又有几个人注意到了纸条，然而却谁都没看出个所以然。
庆景楼的伙计今日却开工得格外早。
平常早上来吃茶的客人也有，却不曾有过天蒙蒙亮便来了的。
伙计替几位客人端上茶水时还睡眼惺惺着，然而看这几人在楼上一个单独的大隔间里落座的架势却不像是喝个茶就走的人。
早晨的凉气逐渐散去，从楼上刚好能望见街道两边行走的人与马车多起来。洛风时戴着斗笠，侧过头时街上人来人往都收入眼中，而街上的人却看不清楼上窥视者。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有人来？”
洛风时问道，向一边的白胡子老头。
“他不得不来，”白胡子老头嘲笑说，“至于为什么嘛——”
白毒老十分得意似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然后两根手指悬在半空，效仿水中的鱼游来游去，“他碰到的是我白毒老，哈哈，碰到我白毒老可要小心再小心，一个不留神嘛，啧啧。”
“哈，”洛风时半个面孔掩在斗笠中朝着窗外，也不看他，口中打趣道，“于是你便在人家身上放了毒？我若是他，这回来说不定就是多找几个人来打你了。”
“所以这不是萧堂主也来了吗？”
白毒老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萧一行今日穿了件日常的玄袍，他身上的毒虽然已解，然而精力上的损耗却一时没那么快回来。他虽不显露，却也看得出几日难得消停些。此刻萧一行正安静抱着胳膊听他们讲话，听到此处也没忍住一声嗤笑。
“其实也不算什么厉害的毒，”白毒老又说道。
洛风时心中知道关于什么是“厉害的毒”这个问题，白毒老的答案与一般平常人大概不怎么相同，因此暗中抿嘴笑了笑，转过头去看窗外竟没反驳他。
到了快午间的时候。街上的行人便不再仅仅是早起的商贩与采买的妇人了，穿着长袖长袍的读书人，扛木料的壮丁，肩膀擦着肩膀从路上挤过去。还有牛车与几匹马拉着的两轮马车，吆喝的让路的开道的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庆景楼的伙计又探头探脑地来上过几回茶，每回来时两只眼睛的余光都不住地往三人衣饰上瞟。按年岁算，三人对不上祖孙三代，说是忘年之交又太过奇怪，更何况其中两人身上都并不张扬地佩了刀。
笃笃有人轻轻叩房门，大约是庆景楼中掌柜见时候快到中午，所以殷勤着叫人送来一份糕点。糕点是江南街坊间常见的样式，春天时采下花瓣晾干，制作面点时混着糖和进馅里，于是整盘糕点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花瓣香味。
酒楼别有用心，或许是为了配糕点的样式，连盛糕点的盘子也一应换做了梨花般颜色的白磁盘，衬着双手持盘人瘦白腕间别是好看。
这回那伙计却没四处看，低着头小心翼翼放下了糕点待要退身出去，却看见一直安静坐在桌旁的年轻男子抬起一只手，“等下。”
萧一行坐的位置靠边，也正好是离这伙计最近的一个。
方才这伙计手上的糕点带有花味不假，然而人安静时五感尤为敏锐，萧一行并不是头一次到江南，似乎一瞬间觉得单是面点的味道不至于清新至此——仿佛那伙计衣间更有花气。
那伙计脚步闻言一顿，随即轻轻抬起头来，露出上半张面孔。尚在茫然之中的白毒老对上那双熟悉的桃花眼的一瞬，惊喝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另一手一拍桌子，一蹿身落在桌前。
那人闪身退开，正好躲过白毒老来捉他手腕的手，却没有要逃走的意思。而是弯着眉眼愉快地笑起来，左手大大方方地伸到头顶摘去了覆盖在发上的粗布头巾。
之前伙计那探东探西的样子大家都见过，而这人不知是怎样买通了酒楼的人，竟也寻得一身伙计的粗衣罩在身上。只是低着头时不留意看不出来，等如今他站直了身子了再看便是处处都是“不像”。
这人面貌极文气，年纪大约二十刚刚出头，又一双桃花眼似是灵气似是轻佻。因为他本来身量上双肩较寻常男子窄些，所以一件粗布外衣竟是直接罩在了原来衣袍外头。
几人看他，他也不见丝毫羞耻意思。摘去了头上的发巾，再接下来双手便将腰间蓝灰布条一解一抽，褪下伙计衣服来随手扔在一边，里面是一件淡黄色的文人衣衫。衣衫两襟衣领处略有绣纹，余下都是平整的素料，细细的锦绳编作绦带，腰侧极为低调地挂了一柄轻巧的窄刀。
尤为特别的是，这人头上的发髻边簪着一朵玉白的茶花。
这人开口便眼间带笑，却不是那种礼貌的微笑，而是真真切切有神采，好像觉得这一切都十分好玩。
“贱名孟兰山，”那人就站在房门与方桌之间说，“今日来，有幸与诸位相识。”
“百泉门萧一行，”看那人有礼，萧一行也起身向他点头道。
洛风时知道萧一行一定也看见了那柄窄刀，然而他平静神情却没有因此有什么改变。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生得这样好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
好像被那人发髻边一朵茶花引起了极大的兴趣，白毒老上下打量着他笑眯眯的说道。
“阁下夸我生得好看，好看的人当然也是得矜持些的。若只是个寻寻常常不知死活闯进燕楼的小贼，我顺手救他一命，当然不必让他知道我样貌名姓。若是个厉害的人，我那点遮遮掩掩又算什么呢？”
孟兰山轻巧说道，弯着眉毛对白毒老一笑，“不然我还不知道天下竟果真有用毒如此神出鬼没的人，”奇快妏敩
他说着，又忽地“哎”感叹一声，自言自语般说，“幸好你不是燕楼那边的，不然我肯定都死了七八回了。”
“阁下伸手相助原应感谢，只是现下多方势力错综复杂，未明敌友不敢轻信，所以有所冒犯，是该我们道一声歉意。”
萧一行说道，这些客套话他耳中听多了也能随口就来，只是总不如老一辈那样谦恭端正。
“那是折煞我了，”孟兰山说，他选最近的一个椅子坐下，位置恰好挨着萧一行。
他一双眼睛确实生得好，明明是男子，却眸光掠转中似乎有灵光。萧一行坐下时，孟兰山视线便粘在他身上。
“或许这也是我的运气吧，无名小辈得以一见玄雀刀主人，今天到这儿来，我早便是心甘情愿的了，”孟兰山抿唇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说。
“何必妄自菲薄，”
萧一行羽眉挑起一个轻微的幅度，支在桌面的左手象征性地撑在下颚旁，侧过脸瞧他，“若是能够随意潜入燕楼的人都自轻如此，叫更多人如何自处呢？”
“四处行走总得有一技之长，潜行是我的专长而已，但是说刀法我便远不及你了，”孟兰山说着，低头拨弄了一下腰侧的那柄窄刀，然后将双手叠在一起伏下上身趴在了桌面上，侧头道，“虽然我也随身带这么一柄佩刀。”
这几下神态动作放在旁人身上大约还好，也许是因为他发间簪花，又生一双灵动眸子，落在他身上便透出一种乖觉轻佻。
“我也猜的到，你们一定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去燕楼，”孟兰山又说，目光从桌边每个人面上扫过去。与对方对视上，他也不躲避，好似自身是一个容器，里面本来盛的便是清澈的坦坦荡荡，一点不惧怕他人审视，
“假如我是故意接近你们，我一定得编一个令人信服的原因。可是我不怕你们提防我，也没想接近你们，我的答案就是——我的原因不能说。”
他说完又补上一句，
“只要啊，你们不把我当敌人便好。”
“你觉得他可信吗？”
洛风时换了个坐姿，远远向萧一行递话，此时桌边只有他们两人，所以洛风时声音不大，另一边也能听得到。
萧一行目光扫向门口，那是方才孟兰山离开的地方。听到洛风时的问话，抬起睫羽，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孟兰舟走出酒楼门框的阴影，外头的阳光便落在他身上，照得他一身浅黄衣衫与那白茶花愈加相称。
“如何？晚间再服一颗，我那毒便消了，”白毒老说道，“中过我的毒，再平安无事的人，世间可不多。”
孟兰山右手抛起一个小瓷瓶，任其在空中旋转了两周，落下又接在手中，一抖袖滑进袖里。扬起头对白毒老笑着，抬起手来轻轻放在颈后——正是白毒老当日刹那间触到的位置，“你自己也是舍不得我死的，不是吗？”
“那可难说。我这人不是好人，可别猜我的心思，”白毒老哈哈一笑，扬手又抛过去一物。
“这是什么？”
孟兰山接过，是一个淡黄的纸筒，放在手中端详。
“谢你出手相助，”白毒老说，“这花奇异，果实炼为毒药，根须便为其解。中了哪株花所结果实的毒，若没有同一株的根须做解，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呢，这毒有个混名，就是“同心”二字。”
“谢了，”孟兰山那纸筒捏在手中，笑说道。
车马往来，人来人往之间，孟兰山站在街旁，抬起头，望向酒楼挂着灯笼的门阶，轻轻眯眼，
“后会有期，”唇间默念道。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63 章 兰山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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