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若谷说话时眯起眼睛，脸上的层层褶皱便叠起来，将花白的长眉毛推起一点。
许麟书半低着头，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表情。阶上没有人说话，许麟书听见有走动的声音，刚准备抬头却感到一只粗糙的手在刹那间触上了自己脖颈。
远处观望的门人看不清实况，人人面上都是万分紧张。
“精气而生者，人是也。万物之中，人最为贵。”洪若谷中指食指在触到他脖颈之后又向上走，从侧面轻轻抬住他的颚骨。俯下身，目光从双眼的细缝中打量他，“既然已生为人，何人不爱生贵生，你呢，为何要想死？”
他看出来了？
许麟书在听到最末一句话的时候眉头忽然一动，下意识想抬眸。而紧急的克制又逼他装作毫无波澜，借着自身的伤势一手缓缓捂住胸口，掩饰住骤然加紧的心跳。
洪若谷直起身来，清瘦身影跪坐着就好像在他脚边。洪若谷注意到了他的紧张，却突然哈哈一笑，放松地甩手道，“谁说的？你，还是怕的。”
许麟书暗自轻轻放下一口气，却也怕他是演戏，不敢完全放下心来。听到他笑声停下，低着头说道，“仙主其实明白，家亲尚在，我爱惜自己这条命，却更不敢拿他们的命冒险。见折损惨重而先请罪，便是求仙主若有怪罪，罪止于一人。”
他身量小而单薄，说话时垂下睫羽，更显得乖巧可怜。洪若谷虽然不置可否，却先抬手示意一旁门人扶他坐下，扬起头来说，“这一次怪不得你，却难为你这样重的伤势还要到这儿来。”
许麟书听他说话，方意识到刚才他两指从自己脖颈边划过时已经暗中通过颈脉感知到了自己的伤势。
许麟书再回想联系到那“寻死”二字，心中缓缓稍定。大约他的意思是自己撑着伤势来此无异于是灰心寻死。
然而一边福郎洪玉早沉下眸中神色，他素日是被荣宠惯了的，往殿上一站四面都看他脸色。这回洪若谷转过身来却先向许麟书说话，于许麟书来说是万分惊险，于洪玉来说却是被盖去了风头，从未如此被无视过。
两边门人听见带着轻蔑的“哼”一声，才忽然回过神来想起这边还有一位祖宗。这福郎洪玉是仙主血脉相连的侄儿，可是这许真人也是近来洪若谷跟前的红人，再说鬼山帮这一场突袭，若不是福郎洪玉带走了大半人马，众人也不至于措手不及，连带许真人一齐负伤。这前因后果众人心里虽然谁都明白，却是谁都不敢讲出一个字来，都只提着心注意着局势的走向。
“噢，洪玉，”
洪若谷慢慢转过身来，才看到洪玉也站在这里，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眯着眼点了点头，“你也累了吧…灭了他们不少人吧？”
“那是自然，”洪玉侧过头不与他对视，脸上却没有半分愧疚的意思，“他们终归不也是逃了吗？”
“是啊，”洪若谷将两只手在胸前一拍，然后背到身后，又向走上阶去，他之前与鬼山帮交锋时在□□上吃亏受的伤并没有痊愈，走起路来还有些跛，“既然累了，还是回去歇息好…”
“你，”洪若谷目光刚刚落在洪玉身上，白面少年便一甩袖转身走下了宽阶，两边他带来的门人连忙跟上，一边跟着自己的主子一边回头看仙主的神色，而福郎洪玉却始终没有回头。
洪若谷一直看着白面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收回目光来又示意冯灵使等人离开，最后目光缓缓落在许麟书身上。许麟书胸口伤势的简单处理早捱不过这样长的时间与方才的一连串动作，低身跪下了，再站起来就艰难。左右门人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半托着将他从地上端起来，又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个石凳让他坐下。
他脸色很苍白，抬头看见洪若谷目光，又挣扎着想站起来。洪若谷制止了他，眼神中看不出来是思索还是怀疑，最后轻轻点点头，也道，“你也回去吧。”
足靴从草丛中踏过，洛风时抬头望天，而天色依然是那样漆黑，“方才你说这个阵恐怕是洪若谷本人的手笔？”
“恩，”曹幼枫点了点头，扬起下颚环顾四周，“虽然我们骂他妖人老贼，这人却绝不是招摇撞骗之辈。若将那些邪门术法成立一个宗门，这洪若谷的地位绝不输于当今道门正宗中的三叠道人。”
“麟书的师父，我见过他许多次，”洛风时说，“以前以为便是一个和和善善的长辈，后来才听人说起如何如何厉害。”
洛风时向前走两步，目光极尽苍穹所及之处，而那深黑的夜色却似乎漩涡要将人吞没。在穹庐笼罩之下，任何人的举手抬足皆好像螳臂挡车，渺小到模糊了喜怒哀乐，看不清神情。
洛风时忽然回想起墙上一面悬挂着的“道”字。
年少些稚嫩些的他跨入房间，抬头目光便落在那面墙上。转过头，他看见那更苍老的一双眼睛也正深深注视着那幅字。
他忽然感到心中一颤，远望着苍穹，眉宇却渐渐颦起，为一种浩渺的悲哀而心酸。洛风时感到心底某个地方骤然收紧，却松懈得很慢很慢，好似一条亘古流淌的大河要用一条涓涓细流一丝丝流尽。
“那是什么…”
洛风时收回目光，缓缓注意到远处几点绿幽幽的萤火，他的心思还并没有回归，一时间有些茫然。
曹幼枫也看到，没有说话，警惕地向前走了两步。那萤火好像有生命一样，在她迈脚的同时往后退了两步。wWw.xqikuaiwx.Com
在这毫无生机的幻境之中，那几点萤火一瞬间便突兀起来。洛风时与曹幼枫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一前一后跟了上去，紧随着那不寻常的点点幽光。天生的敏锐告诉他们这一点不寻常无非两个可能，一是敌人，二是指引，哪一种都需要一探究竟。
二人一边向前走，一边留心着周围的环境。那些萤火有的飘了几步便不动了，然而不远处却一簇连着一簇，星星点点漂浮着更多的绿光。
洛风时抬手抓向飘在身旁的萤光，那荧光顺着气流从指尖滑走，微微闪烁着好像其中有东西在燃烧。
“是鬼火吗？”洛风时侧过头去看不远处那几点绿光，“从前在山上也看见过。”
曹幼枫上前也想来看，却忽然整个人矮下一截，脚下踩在了低于地表的什么坚硬东西上。曹幼枫一惊，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低下头在昏暗的夜色中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招手让洛风时来看，“这里有石阶，你来看看。”
“石阶？”洛风时回过身来看，那黑漆漆的长条阶影比大地的颜色更深几分，留心看不难辨认，然而自己方才却一点都没有看到，“这石阶也是洪若谷……不，不对——”
洛风时蹲下摸了摸那石阶，然后起身环顾，目光将四周草木事物挨个扫过，“幻境是术法造出来的幻象，就好像是人为画的一幅画，看着是山川草木，实际上却彼此没有联系，既不相生也无法互相影响。而这鬼火——”
洛风时忽然明白，“郊野鬼火，是因为地下埋骨，这石阶下八成是一座墓，这些鬼火便是因为这墓而出现的——它们之间有因果的联系！”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萤火与石阶不是幻境的一部分，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曹幼枫道，望向不远处，略有些不解，“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走出这个阵——不是我们离开了幻境，而是这石阶插入了幻境。”
“那如果我们走进了这座墓里，我们算是在幻境中，还是不算呢…”
洛风时喃喃道，回头看曹幼枫，后者无声点了点头，意思是：走。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56 章 穹庐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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